29 Chapter 29

後駕駛座上的匪徒戰戰兢兢地等待着自己的結局,他們做了很多很準确的估計,卻又誠惶誠恐地期待着那個說話帶着俄語口音的男人能給予他們慷慨的赦免。伊萬察覺到了這兩位匪徒小心思,他默然而笑,并不承認會有什麽流血的場面将要在西柏林寧靜的午後發生。一切都像往日那般溫和又迷惑人心,幾乎叫人忘記了他們驅車駛向的目的地。

時間流逝被無限放大成煎熬,兩位匪徒如坐針氈,他們依舊看着蘇聯人的背景,理智在肉體疼痛的打擊下殘存無幾。他們甚至不明白,是什麽導致了此時此刻的發生?這簡直就是一場無法控制的災難,而由此引發的漣漪卻沒有停止的征兆。

伊萬在一片輕柔的噪聲中将車輛停在太陽照不到的陰影裏,他保留着這樣的習慣,似乎隐藏在黑暗裏能給他帶來更多的安全感。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在加劇被制服了的匪徒們的不安,對方正睜大雙眼,畏懼地看着他,眼神裏全是難以掩飾的絕望。伊萬的配槍并未離開原來的位置,似乎他并沒有打算一槍送兩個人去見上帝,而是想要讓他們回家。那是一種多麽溫暖的想法,倘若讓伊萬聽見,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加以嗤笑。但他只是克制地笑着,打開車門,讓兩位先生安靜地走出來。

他事先看了看,這裏除了他們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人了。而這個地方已經逃脫了西柏林羅織交錯的監控網,處于盲點之中,只有大片大片正在融化的白雪鋪成在灰色的廢墟與落滿灰塵的街道上。不用懷疑,哪怕是太陽落下,這裏也不會出現照耀前方燈光。

微笑着的伊萬一只手按着車門,一只手作出毫無防備的姿态,他瞥了四周一眼,仿佛是為了确定有沒有目擊者的存在,可他的表情坦然又無害,全然不像半小時以前的陰郁恐怖。匪徒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咽了口唾沫,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是凝固的,或許是因為外面的空氣太冷,又或許是因為自己那該死的、不詳的預感。

兩位先生乖乖地走了出來,他們的腳印很快就會在雪地裏消失,變成一灘水,太陽正猛烈地散發出刺眼的光芒,天空是難得的澄澈。

諸多搖搖欲墜又斑駁滄桑的建築物維持着戰争剛剛結束不久之後的狼狽模樣,它們生鏽地凝固在這片千瘡百孔的土地之上,有的或許還有居住者,或許還盤踞着許多無家可歸的人,但更有可能已經成為了昆蟲與鼠類的聚居之地,到處結着粘稠煩人的蜘蛛網。伊萬的目光落在這些他不熟悉的建築物之上,他很難确定到底哪裏才窩藏着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而他也無法确信兩位匪徒給出的情報的準确性,他總是對嚴刑逼供之下的證據産生無由來的懷疑,那可以被說成是過于敏銳地直覺,伊萬從來都不介意這一點。

伊萬沒有拿出手槍,他只是關上了車門,力度正好,車子并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他解開那些束縛着匪徒的枷鎖——那只是非常小巧的玩意兒,甚至不會帶來多麽大的痛覺。

輕微的響聲已發出,手腕的皮膚重新接觸到空氣,一陣陣的酥麻感讓那兩位匪徒還愣在原地,他們不明而又顯得無比慌張地回過頭去看臉上挂着純真笑容的俄羅斯人,難以置信地把伊萬與他們剛剛面對的人的形象結合在一起。伊萬小心地把手铐放回自己的口袋裏,他依舊沒有拿出手槍,也沒有做出什麽讓人感到害怕的動作。

“謝謝你們的配合,朋友們。”伊萬鄭重其事地說道。他頗有幾分頑皮地眨眨眼,伸出手來,做出一個有些滑稽的動作——那意味着讓他們自由離開,讓他們回到家人身邊。顯然,伊萬并沒有用死亡來威脅他們以獲得他們的吐露消息。

匪徒們如蒙大赦,他們對望,無視疼痛,近乎歡呼地抓起對方的手共享這死裏逃生一刻的喜悅。而伊萬則靜靜地看着他們兩個人臉上不同程度的歡喜是如何表現的,他保持着可貴的沉默,不再用德語與這兩位冥頑不靈的進行交流——他認為自己的目的即将達到,再也沒有必要做更多浪費時間的事情了。

一聲哭喊之後,匪徒便恢複了落荒而逃的模樣,他們抓着對方的手,生怕落單又害怕這個蘇聯人會臨時作出什麽樣的令人驚訝的變動,因此他們加快了逃離的腳步。在伊萬看來,這兩位明顯體力不支的年輕人有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以及對信仰的狂熱崇拜,他能理解這種喜愛會帶來多麽大的力量。

他看着兩位匪徒就這樣消失在他的視野裏,他們朝着同一個方向而去,沒有分開,而且是下意識地就離開了,直奔到街道盡頭的某一座老房子裏。那房子毫無特色可言,哪怕是多看上那麽好幾眼,也看不出有什麽迷人之處,而尤其是在斷壁殘垣之中,這樣的房子就更加沒有被關注的價值了。

伊萬目送兩位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離開,或許是過于寒冷的緣故,令他無由來地嘆息一聲。他沒想明白為什麽自己會站在這裏,無緣無故就釋放了兩名歹徒,但他很快給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而他也相當滿意。

早就裝好了消音器的手槍不會對周邊的風聲帶來多大的改變,那只輕微的摩擦聲,伊萬非常熟悉那樣的聲音。他維持着射擊時應當有的标準姿勢,卻又顯得漫不經心與随意。扣下扳機後不到一秒鐘裏,他便聽到了有人猝不及防地慘叫出來,汩汩流出的鮮血很快染紅了灰白的地面,一切都在轉瞬之間。

伊萬點點頭,槍口稍作偏轉,又瞄準另一人,流暢地扣下扳機。他的指尖輕輕顫抖着,夾雜着些微寒意,快要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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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摔倒在雪地上的男人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他們那種被背叛的憤怒神情因為過于遙遠而顯得模糊不清,伊萬克制住自己內心悄然萌生的愧疚,他想,這的确沒有什麽值得難過的。他活動活動手腕,仿佛雙手僵硬,但他很快就又發了兩槍,聽到子彈嵌入肉體之後沉悶的響聲。雪地上躺着的兩個男人手腳抽搐着,冒着粉紅色泡泡的血液濡濕了他們沾滿冰晶的衣服。伊萬可以很輕易地想象到那種對普通人來說慘不忍睹的場面,那畢竟是他親手造成的,他換了一個彈夾,把手槍重新塞回槍套裏。

有一個男人的眼神停留在數百米外的一棟房子裏,像是死不瞑目的不甘心,伊萬順着目光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破敗肮髒的房子。他蹲下來,為他們兩個人合上雙目,又重新站起來,他的手已經沒有溫度了,但這裏并沒有莫斯科那般冰天雪地。

向前而去的道路并不算很漫長,伊萬聽着自己的心跳,并沒有多麽興奮。他并不确定自己接下來要面對多少敵人,而他在西柏林近乎孤身一人的活動似乎也終于要在此刻終止。

兩個男人的屍體像障礙物一般癱軟在地上,很快便會變成石頭一樣堅硬,所有的表情都會被保留下來,他們或許會被送到停屍房裏,經過程序嚴密的解剖程序,然後成為一個冷冰冰的結論,一切都是設想好的,而伊萬甚至從未考慮過這個人以後的人生軌跡會有什麽截然不同的改變,因為他們都已被送入了終點,無論情願與否。

他們的表情很是難忘,就像西蒙·加洛斯一樣。加洛斯忽然間就這麽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他的人生戛然而止,因為那錯誤的信仰,還有因為自己不幸的運氣,他本可以繼續活在希特勒青年團的庇護之下,活在西柏林陰霾不散的陰影之中,像每一個年輕人那樣繼續戰争之後苦樂并存的生活。可他就是這麽突兀地闖入了現實世界之下的、僅僅屬于間諜的世界裏,那裏光影交錯,只要稍不留神,便會失去呼吸的權力。

伊萬花了一秒鐘為這幾個人悲慘的命運哀嘆,他坦然承認自己就是罪魁禍首,那沉重的負罪感壓在心頭,而另一個聲音卻在告誡他不能受道德的迷惑。他略有錯愕地回想起與自己一同步入這個尋找凱撒的任務的美國人,至今他也不知道“安東尼”這個稱號之下的人的真正姓名是誰,但對方明顯比他負有更多道德上神聖的職責。那多多少少聽起來有些可笑,而伊萬卻産生了一股豔羨之情。

世界在他們的腳下沉默無言。

阿爾弗雷德懷念着加州的燦爛陽光,肅殺寒風在樓與樓之間穿梭,他從未來過這片區域,而在他心中,這裏與西柏林的貧民區并沒有什麽區別。或者說,這裏就是西柏林不為人知的貧民區。他們追逐着蘇聯人留下的痕跡闖入着死寂的世界,一切都像戰後那般死氣沉沉,唯一不同的或許是餓殍遍地的場景終于消失了,這裏連某些人曾經存在過的痕跡都被抹殺幹淨。

手下有人報告給阿爾弗雷德,他們捕捉到了微弱的無線電信號,就在這附近。這令阿爾弗雷德精神一振,他分派另一個小隊去追蹤這缥缈難尋的信號,另一方面,又率領一個小隊讓他們繼續跟着自己。

排查這些樓房對阿爾弗雷德來說并不算是什麽過于困難的事情,他手下有足夠多的人可以調用,那是一個相當令人心情愉悅的好消息,意味着他能搶在蘇聯人之前找到希特勒青年團的藏身之處,或許還能找到消失已久的奧伯龍。他想,這是多麽好的一天,接連不斷的追逐終于要落幕了。

阿爾弗雷德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正處于一個隐蔽的路口,通向不同地方的大門朝他打開,而他從來沒有覺得這裏就像一個為他搭建的迷宮。在無用的道路上浪費時間無異于愚蠢,這是阿爾弗雷德和他的同事們所公認的一條原則,同樣的,阿爾弗雷德并不想浪費過多的時間在這裏和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們捉迷藏。他甚至想要一種方便快捷的方法來一擊擊中。

這種幻想沒多久就被一陣不顯眼的、流淌在松軟落雪之中的粉紅色打破了,阿爾弗雷德一眼就看到了那突兀的顏色,某種不好的預感在他的大腦裏尖叫着。他循着這顏料一樣的液體往前走,不用多少步,他便看到了兩個面朝天空的男人——他們背部中槍,身體被翻過來了。冰雪很好的凍結了他們的身體,他們口唇發白,卻沒有睜開眼睛定定地望着遙不可及的天空。他們的眼睛是合上的。

他的助手吃驚地看着這兩個死于非命的男人,阿爾弗雷德卻很熟悉他們的面孔,他從來不會忘記自己見過的任何人,更何況是昨天才見過的人。他說不出這兩個德國人的名字,但他們都屬于希特勒青年團,并且身上還留有他們打鬥之中留下的傷痕。

在昨天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而在今天,他們就只是一具醜陋的、蜷縮在雪地裏的屍體了。阿爾弗雷德眼神複雜地看着這兩個人,他轉過頭去對助手說:“搬走這兩具屍體。希特勒青年團那邊的,好好處理。不要通告國家情報安全局,什麽都不要讓他們知道。”他的語氣平淡而無所起伏,助手點點頭,便吩咐其他人來。

阿爾弗雷德不需要多少思考便知道這是誰的傑作,是那個事事都搶先一步的凱斯卡,似乎所有事情都有他一個人完成,他是臺瘋狂的機器,獨當一面,清空前進道路上所有棘手的障礙。阿爾弗雷德明白,自己也成為了這個蘇聯人眼中應當被剔除的障礙,一旦他們找到奧伯龍,一場新的戰争又會爆發。

他強迫自己從這兩個人的死亡中冷靜下來,阿爾弗雷德深呼吸着還夾雜着血腥味的空氣,他和伊萬一樣找到了方向。淺淺的腳印因為剛剛停下來的雪而得以保存,阿爾弗雷德為自己的運氣感到慶幸。

屍體被拖行兩三米後送上了擔架,纏在他們皮夾克上面的雪紛紛落了下來,而凝固了的血液還保留着光滑的色澤。阿爾弗雷德匆匆又看了一眼,心裏被一種可悲的情緒糾纏着。這是西蒙·加洛斯之後又兩個犧牲者,無端端就跌入了死亡的結局,而誰都不會為他們的下場感到罪惡。他們本來就沒有正邪之分,只有利益劃分的立場,而這些人只是恰好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因此也被迫面對被屠戮殆盡這一日的到來。

他看得出來蘇聯人握槍的手沒有發抖,凱斯卡是個神槍手,他瞄準了其中一人的後腦勺,還有胸腔,另一個人則是後背與小腿,他們似乎試圖站起來繼續逃走,但子彈終結了他們的生命,他們最大的努力不過是令自己翻過身來,看到澄澈的天空。

想象着這個場景令阿爾弗雷德不寒而栗,他不清楚蘇聯人做出這樣決定的時候心情如何,未必是不好受,可他卻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對方。一種同樣的、被迫站在劊子手這一位置的無奈心情,或許還有獲得殺人執照之後的快感,這兩種感情是他們在殺人時最多想到的、或是感受到的,但沒有人會選擇和其他人交流這樣的心情。他們更願意假裝自己被剝奪了生而為人的情感。

阿爾弗雷德板着面孔,讓身後的人跟上,并且命令他們留意前方顯得可疑的建築物。

或許有一場惡戰發生在這附近,但是寂靜的冬日裏,阿爾弗雷德并沒有聽見除了自己腳步聲以外的其它的聲音,也沒有看到交火之中戰鬥雙方的火光。他所見的只有天空之下平和到可怕的西柏林,誰都不會相信這裏曾經有一場生死屠殺,更不會相信那是黑暗世界裏兩支秘密軍隊厮殺最淩厲的一天。

他們悄然前進約有幾分鐘了,空蕩蕩的街道上回響着呼嘯着的凄厲風聲。

聲響轟然而出時阿爾弗雷德幾乎以為那是烏鴉飛過天際時沙啞的叫聲,他猛然擡起頭來,見到一個還留着血的男人靠着并不牢固的陽臺欄杆,他背對着阿爾弗雷德,因此面龐也是十分不清晰的。很快阿爾弗雷德便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麽,他對身邊的人使了一個眼色,随行人員立即領會,他們作出戰鬥的姿态,沖進了那棟房子裏。

大口喘氣的男人無心留意地面上發生着什麽,他警惕地看着面前的敵人,以視死如歸的神态向前沖去,試圖一拳将對方擊倒在地。他的敵人輕蔑地笑了起來,連續扣動扳機,打穿了他的肺部,令他再也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呼吸新鮮的空氣。他快要摔倒在地,而敵人卻顯得高高在上,對他這樣的屈服感到樂在其中。

但是時候結束了。伊萬提醒着自己,他幹脆地一腳踹開這個男人,對方果然從欄杆的缺口之中摔落到地面上,那大概是五六米的高度,或許不足以致死。但他非常滿意地看到一個将死的、吐着血的男人重重跌落在沒有多少雪殘留的地面上。

随後伊萬便看到了擡起頭來的阿爾弗雷德,他并沒有像一個行兇者那般驚慌失措,也沒有産生狹路相逢你死我活的想法。他以一種奇妙的姿态對上了阿爾弗雷德的目光,張開口想說些什麽,但風聲凜冽,阿爾弗雷德并沒有聽清楚,也不确定他說的是俄語還是英語,或者是德語。

他琢磨着意思是什麽,而伊萬則重新站起來,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塵,轉過身去面對他身後如臨大敵的中情局的外請特工。他意識到,自己被包圍了。

阿爾弗雷德走上樓梯并出現在伊萬面前時,他只聽到這麽一句話:“凱斯卡同志,你來晚了。他們都走光了。這裏只剩下凱撒……和幾個守衛了。不過守衛都死了。”伊萬笑着說給阿爾弗雷德聽,有兩個人想要上前抓住伊萬,卻沒有獲得阿爾弗雷德的許可。

阿爾弗雷德不忍回想那個從高處掉下來的男人的慘狀,他把對方歸類為罪有應得的類型,可他還是用俄語問道:“告訴我,安東尼,那兩個男人是不是你殺的?”

“當然。我讓他們走,判斷方向,然後解決了他們。”伊萬幹脆地承認了,他不像普通人那樣畏畏縮縮地為自己尋找借口,反而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接近于冷酷的坦誠。那樣子就像是在告訴阿爾弗雷德,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被光明善美的天堂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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