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Chapter 31

假意的關懷,明知故問的試探,以及尚未從驚吓中清醒過來的原子能專家。阿爾弗雷德留意到奧伯龍的床頭櫃上擺着的一張照片,是奧伯龍與那個猶太女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人風華正茂——或許是西爾維娅帶來的——因而難以與眼前這位驚恐不定的奧伯龍博士聯系起來。

在他們談話的沉默間,奧伯龍不自覺地看向那張照片,欲言又止,可他并未提到他的妻子威廉明娜。這叫阿爾弗雷德想起了威廉明娜流着淚說的那段話,那聽起來就像是威廉明娜給這個世界的遺言,而奧伯龍的動作也進一步證明了這一點。病房內的氣氛是尴尬的,奧伯龍不信任任何出現在他面前的人,只是一味地想要見一位同事,可他并沒有透露那位同事的姓名,口風嚴密得緊。

“您很安全,博士。我們正在保護您。”

阿爾弗雷德一再強調,但是奧伯龍從未因為這句話而放下戒備,他凝視着那張照片,眼神流露出悲傷,他在懷念自己的年輕時代。又或者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愧疚不已。無論是哪一種情緒,阿爾弗雷德都認為那和希特勒青年團有關,也和奧伯龍的過去有關,可是他對這位科學家的過去沒有一點興趣。

全身多處受傷的奧伯龍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向阿爾弗雷德,雙眼充滿迷茫與懷疑,他偶爾會像個聰明人那樣回答阿爾弗雷德的問題,用巧妙的詞句來回避關鍵點,其實最後什麽也沒有說。他依然守口如瓶,并且接受着阿爾弗雷德的保護。

同一樓層內的病人還有威廉明娜,她在西柏林無依無靠,甚至被宣布死亡,如今無處可去,像個瘋子一樣地在樓層內游蕩,最後被鎖在病房裏。或許這也是威廉明娜自己所渴求的結局。阿爾弗雷德當然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奧伯龍,他想,威廉明娜在奧伯龍心裏一點也不重要,她的情深意重也永遠不能讓奧伯龍回過頭來看看自己身邊的人。

事實既然如此,阿爾弗雷德也不願繼續深入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決定回到他的話題上面。他雙手捧着杯子,動作稍顯僵硬,慢慢地說:“就您個人來說,奧伯龍博士,您認為是什麽原因導致您被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綁架了?”他頓了頓,往後挪了挪位置,又說:“在您失蹤的日子裏,我們一度懷疑您已經被殺害,考慮到您的身份,我們不得不出動大批人馬來尋找您的下落——西柏林都快被翻過來了,國家情報安全局至今為您的事件焦躁不安。”

“如您所說,尊敬的先生,是因為我的身份。”奧伯龍幹巴巴地說着話,目光卻沒有從那張照片上挪開,他拿着相框,兩只手微妙地顫抖着。

阿爾弗雷德恍然大悟般地點頭,發出贊同的感嘆聲,“國家情報安全局的分析也是如此,他們與我們合作,只是希望能夠盡快解救您。博士,我們大家都知道,您可是頂尖的原子能專家,沒有人會否認。您是最優秀的,就西柏林的現狀,沒有人可以取代您在原子能研究方面的地位。”他一邊恭維着奧伯龍,一邊放下自己手上的杯子,拿起放在手邊的藍色文件夾,并不在意上面貼着的“絕密”提示貼紙。

他草草翻了幾頁,內容已經很熟悉了,這一部分是專門給阿爾弗雷德的,從最緊急的渠道送過來的。昨天找到奧伯龍以後,阿爾弗雷德就将這件事情報告給了胡佛局長,他深知奧伯龍的行蹤不能透露給國家情報安全局,這其中涉及太多方面以及太多利益,沒有必要再讓其他人來加入。經過密碼翻譯以後的文件只剩下短短的幾頁,其中一部分被送到了馬格努斯教授的手裏。

“在西柏林,每個人都對您的身份感興趣。”合上文件夾,阿爾弗雷德微微一笑,“我想,我也沒必要掩飾我的來意了。”

被注視着的人動了一下,擡起頭來,“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先生。”

“沒關系,我現在就給您解釋:博士,我們認為您在國家情報安全局的協助下進行着非和平使用的原子能研究,這已經違反了戰後簽訂的所有和平條例了,因此,我們一致決定對西德當局作出制裁,其中也包括這麽一條,‘對于進行非法研究的奧伯龍博士,他将會面臨長達三十年的監禁。’相當寬松的制裁,不是嗎?”他笑着看向奧伯龍,既沒有對此表示遺憾,也沒有任何炫耀權力的成分,僅僅是告知。

“三十”奧伯龍重複着這個數字,在心裏進行換算,那好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數字,仿佛将他餘生的所有時間加起來,都沒有三十年這麽漫長

他明白,自己已經在美國人的牢籠裏了,而在前方的則是不見天日的囚禁。

“沒錯,博士,您不應該從事那樣危險的工作。你們的國家沒有這樣的權利,簽訂協議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說好了的,只能用作和平用途。而您把屠刀送給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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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先生,你有什麽證據認為是我做的?你們又怎麽能明白?”奧伯龍反問阿爾弗雷德,他的背部在幾天以前遭受了嚴重的鈍物打擊,此刻只能弓着腰坐在床上,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幹瘦的小老頭,誰都能踢上一腳欺負欺負他。他仍舊握着相框的邊緣,手指關節泛出白色,聲音平穩又溫和,像是已經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灰暗的将來。

“不必為您的所作所為反駁,博士,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研究所內的文件、您手下的工程師非同尋常的學歷,以及我們長期以來對您的觀察,通通都指向了核武器。真令人震驚,不是嗎?一個戰敗國的雄心壯志,還有你那可悲的愛國情懷。”阿爾弗雷德終于坐直了,他把文件夾放到床頭櫃上,重新看着奧伯龍,饒有趣味地等待着奧伯龍的回答。

原子能專家默默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那些短時間內因刺激而顯露出灰色的頭發正迎着窗外的陽光,他的面容陷入了一片陰影之中,這對他而言是一次打擊,阿爾弗雷德的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回到原子能研究所進行自己的項目了,他一生的目标都泡湯了。

“你一定漏掉了什麽沒有告訴我,尊敬的先生。我知道的,你說吧。”奧伯龍虛弱地說着話,指尖撫摸着照片上女人的燦爛笑容,仿佛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溫暖。

阿爾弗雷德驚訝于奧伯龍的坦率,他有些弄不懂為什麽這樣的人會在希特勒青年團的要挾之下遭受暴打,他是個聰明人,不僅僅是在學術方面聰明,他能察覺到其他人的目的,并且非常迅速地做出反應。阿爾弗雷德決定不再打開藍色的文件夾,他自己也記得所有的語句,他說:“在您的身體恢複以後,我們會将您接到另一個地方——忘了和您說,您已經被驅逐出境了,但考慮到您的身體狀況,決定讓您先在西柏林接受治療,緩解化學藥劑對您的神經帶來的刺激。”

“你們要把我帶到哪?”奧伯龍問,“新墨西哥,還是洛斯阿拉莫斯嗎?”

“二者沒有任何差別,博士。您比我更清楚。”阿爾弗雷德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在洛斯阿拉莫斯,您會遇到很多崇拜您的人,還有很多和您在同一領域的人,我相信您會和他們擁有美好的記憶的。那将會是您新的工作地點。”

“所以你要把我從西柏林秘密帶走,帶到美國去,協助你們的研究?”

“不,博士,我只是給您提供了一個避免三十年監禁的辦法。畢竟大家都很尊敬您,以及您那驚人的研究成果,他們是你現在所有的籌碼。”阿爾弗雷德唇角的笑意退散,稍稍嚴肅了一些,“我們非常樂意給您一個合法的公民身份,而您也能進行合法的原子核研究。那裏沒有危險,也不會有什麽希特勒青年團的人對您造成威脅。”

“非常完美的建議,尊敬的先生。”奧伯龍笑了起來,他蒼白的臉色因為這樣的笑容而變得稍稍紅潤了一些,他靠在背後的白色枕頭上,露出值得考慮的表情。但他沒有作出回答。

“好好想想吧,博士,洛斯阿拉莫斯敞開大門歡迎您,監獄也同樣期待着您的到來。看您如何選擇吧。”阿爾弗雷德看到站在病房窗外的馬格努斯教授,他站起來,拿着文件夾走了出去,最後只留下這句話給奧伯龍。

馬格努斯教授在窗外向阿爾弗雷德點頭致意,他們在走廊上短暫地問候了對方。

監獄的煎熬之處在于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黑暗向空氣一樣四處彌漫,他被關在寒冷之中,高牆之外的世界似乎與他無關。這裏不見天日,任何時候都沒有陽光射入,鐵窗也沒有再打開過一次。

閑暇無聊時伊萬試圖判斷牆壁的厚度,三面牆都超過了八十厘米,但有一堵牆只有一半的厚度。這是個無用的數據,他想,什麽用也沒有,因為四十厘米也足夠厚了,哪怕是用那些所謂的越獄工具。

美國人沒有再來過,好像有一大堆的事務等着他去解決,又好像他不屑于與這位曾經的同伴交流如今的進展。這裏只有伊萬,孤零零的一個人,他意識到這個事實,并且坦然接受。

大概是第三天的中午,他注意到給他送飯的守衛換了一個,是個呆頭呆腦的年輕人,戰戰兢兢地承擔了遞送食物的任務。打開鐵門時,或許是因為溫度太低,年輕人的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握着腰間的鑰匙,他努力維持着面無表情的神态,卻不敢直視這位已經淪為階下囚的蘇聯特工。伊萬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是他不認識的面孔,穿着統一的服裝,沒有值得在意的地方。

但這不同尋常的畏懼之情應當關注。伊萬微笑着用德語向對方表示感謝,又問了一句今天的日期和時間,和他估計的沒有多大差別。

“外面在下雪嗎?”他又随口問了一句。

“……是的,先生。”警衛收起餐具,不願意再多說一句,連忙往後退,就這麽離開了牢房。伊萬也不去看對方,在大門關上的那一聲巨響以後,他走向前,撿起了年輕人“不小心”遺留在地上的一個小紙團。

他在那張硬邦邦的床上面坐了下來,背對着門口,似乎陷入了某種意義非凡的深思之中,室內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外面的風聲一點也聽不到。伊萬展開紙團,緩慢地撫平上面的褶皺,然後無聲地閱讀那一行使用俄文書寫而成的句子:「安東尼行動,凱撒即将動身。計劃提前——克莉奧佩特拉。」

短短的句子不用幾秒就讀完了,伊萬把紙團塞到自己囚衣的口袋裏,若無其事地凝視着牆壁上的紋理。現在才中午呢,他還可以好好睡一覺,什麽都還來得及。他如此告訴自己,于是掀起被子,努力把自己的體溫保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可他的雙手依然冰冷。這兒就像西伯利亞,永遠的冰天雪地,沒有春天,也沒有積雪融化的一天。

中情局的柏林代辦處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國家情報安全局的負責人罕見地出現在這裏,而他的身後還跟着一群精明無比的搜查員,為首的人拿着官方文件,要求與他們的歐洲事務特派專員會面。傳達這一消息的是西爾維娅,她敲門以後便報告給了阿爾弗雷德,而阿爾弗雷德對這個消息無動于衷。他作出思索片刻的模樣,實際上早就有所決定了,随後阿爾弗雷德對西爾維娅說:“把他們帶到會客廳,會議室也可以,讓安保人員拖住那群搜查員,別讓他們發現任何不該發現的東西。”

“醫療部的……”

“帶到地下去,走內部通道。特別行動組會協助你的。”

“是的,長官。”

醫療部沒有什麽人需要轉移的,除了互相不見面的奧伯龍夫婦,他們夫妻兩都不知道對方就在同一層裏,而這一次見面将會有多麽戲劇化,阿爾弗雷德不敢想象那個場面,但他相信特別行動組會很好的控制局面,不會讓這兩個人出現在國家情報安全局的搜查員面前的。

牆上的時鐘的指針将将指向六,可是天空卻完全黑了。阿爾弗雷德揉揉眉心,他還有一份給胡佛局長的報告沒有完成,與奧伯龍的交談也沒有記錄在案,他仍然等待這奧伯龍的改變,縱然那不太可能。此時此刻,國家情報安全局的人就在大廈的第一層,阿爾弗雷德無心理會這一群得到消息就迫不及待的人,可他必須應對這群代表着西柏林官方的秘密士兵。他們可真是讓人讨厭。

在嘆息之後,阿爾弗雷德拿起椅背上的外套,開始往一樓去。

還沒有完全抵達一樓阿爾弗雷德就聽見大廳傳來的吵鬧聲,不少人在那裏騷動、肆意挑釁、制造混亂,很快便沒有人能遏制局勢惡化。凱爾弗妮娅掌控全局,她在大廳中央,氣勢洶洶地想要就某些問題質問剛剛走下來的阿爾弗雷德,她手上拿着一份由當局簽發的搜查令,可以随意闖進西柏林任何地方的人的房屋,誰都不例外。

出示那份文件時,凱爾弗妮娅看到阿爾弗雷德鄙夷又驚奇地揚起眉毛,似乎對此感到不可思議。還沒等阿爾弗雷德說出一個字,那些躁動不安的搜查員就好像得到了行動的訊號,開始四處亂闖,走向不同的辦公室,走上二樓、三樓,兇神惡煞地吓唬着每一個工作人員。

受到輕視的阿爾弗雷德并未表露出氣憤,更多的是疑惑與不解,其中還夾雜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他對凱爾弗妮娅說:“女士,無論是誰的授權,你都沒有資格進入這棟大樓,更不應該指揮你手下的人們來搜查我的辦公地點。”

凱爾弗妮娅揚揚手上的文件,那是由西柏林的某個大人物親自簽發的命令,好像那樣就能讓阿爾弗雷德閉嘴。阿爾弗雷德笑着從凱爾弗妮娅手上奪過那份文件,對方毫無反擊之力,似乎震驚于這樣粗暴的回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女士,如果你讓這些小夥子們收斂一點,或許我還能邀請你們去會議室。我不是已經讓人轉達了我的意思了嗎?莫非你不願意?”阿爾弗雷德用溫和的語氣說着話,盡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那麽像命令與苛責。

凱爾弗妮娅瞪了阿爾弗雷德一眼,她沒有做出表示,只是說:“把凱撒交出來,安東尼。”

“抱歉,凱撒不在我這裏。”

“你騙不了我們——凱撒回來已經好幾天了,是你們把他藏起來了。現在,國家情報安全局有充足的理由懷疑你們在西柏林從事間諜行動,并且與哈加納*勾結謀害一名德國公民西蒙·加洛斯。因此我們正在進行搜查。”凱爾弗妮娅早就料到了阿爾弗雷德會有如此說辭,但阿爾弗雷德根本沒有在聽她在說什麽,他只是把那份文件撕成了碎片。

“好了,女士,我想我們不應該在大廳幹耗着,而且在這裏,你們找不到任何證據。我什麽都沒做過,這是我唯一能告訴你的,這也是我無比肯定的。”阿爾弗雷德不動聲色地看着凱爾弗妮娅的面色逐漸轉白,同時,他環視一周,語氣更加嚴厲:“既然你代表着國家情報安全局,那麽我也代表着中情局向你致歉。但我希望你們能停下目前的冒犯行為,否則後果自負。”

“應該後果自負的是你,安東尼。我們本可以好好談談,只要你讓凱撒回來,我們便會撤銷一切針對你和你的同事的指控,然後恢複原樣,國家情報安全局與中情局互不幹涉,繼續下去。”

這話在阿爾弗雷德聽起來多多少少有些可笑,他打量着面前的人,明白自己說再多的話也不能讓這些停止心動了。他以可惜的語氣說:“好吧,你們是對的,我得承認。只是凱撒不在我這裏……一天以前,他被一群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帶走了,他們賊心不死,依然想要讓這位傑出的原子核專家為他們的納粹事業作出貢獻。不過照我看來,國家情報安全局的情報系統似乎很落後啊,一直都被蒙在鼓裏。”

說罷,他發出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表情又像是為奧伯龍的再度失蹤而感到懊惱。

*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就在新墨西哥州

*哈加納即為摩薩德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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