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銀色手鏈晃蕩,上面墜着七七八八的寶石星星,确實是昂貴的。

缪存正将筆刷包進一卷爛布裏,聞言意外地擡起頭,加加搖頭晃腦地得意:“願賭服輸,記得畫一幅大尺寸的哦,将來我吃不起飯了就拿去賣錢。”

她長得漂亮且有氣質,又是學跳舞的,的确很難想象男人會不喜歡她,會不在她的攻勢中敗下陣來。

缪存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加加下了班要去酒吧,坐下來對着一面鏡子化妝,她一根根描眉,邊說:“他好會,身材也好,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要死了。”

缪存:“……”

藝術生裏也分,有的像缪存這樣一心只搞藝術,也有的像加加一樣一心只搞人,有的搞完了人再去搞藝術,或者搞人的同時也搞藝術,人和人不同,圈子和圈子便也不同,好像彼此互不幹涉的小小生态圈。

加加說完以後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啊,我平常聊慣了,不說啦。”

缪存擦幹淨筆刷,一把扔進白色鐵桶裏,發出嘩啦的響聲。他說不上自己此時的心情,似乎是有一些失落的,但絕沒有到難過的地步,大約是小時候巷子口的一條小黃狗,他喂慣了,以為那只狗只會舔他的掌心,後來發現,原來別的人一使喚,小黃狗也會同樣搖着尾巴過去。

僅限于此的失落,和一些果然如此的了然。

這些感覺很淡,如同下過一場雨後,停留在窗戶玻璃上的水漬,又想到對象是駱明翰,于是這點可憐的水漬也被雨刷很快地刷走了。

缪存願賭服輸,問:“你贏了,想畫什麽?”

“花吧,不急,你有靈感了再說,”特意指了指這幅人像和半成品的風景,“不要這麽商業的,沒有收藏價值。”

缪存聽了她孩子氣的話,忍不住微微抿動唇角,牽起一個笑:“好,沒問題。”

加加畫完了妝,貼上了又長又濃的假睫毛,跟畫上判若兩人,她濃妝豔抹地下班,走時,手上的手鏈叮當作響。

這幅人體還剩最後收尾,缪存只是短暫地松了口氣後,便又投入到了那副風景的繪畫中。河流上的霧氣與淡藍霧霭的冬日森林,兩幅畫的配色相得益彰,挂上去以後,将會給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錦上添花。

顯而易見的是,這一周駱明翰找他的頻率确實顯而易見地低了下來,往往從下午開始便從公司離開,晚上也不會再來找缪存,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問他,今天進展如何,有沒有好好吃晚飯,是在公司休息還是回了家。

缪存一五一十地回答,多餘的便沒有了。

駱明翰在電話那端嘆聲,縱使帶着笑意也知道他情緒不高:“妙妙,其實你是不是一點都不想我。”

缪存回答:“還可以。”

駱明翰伏在方向盤上,被疲憊和應酬折磨得想吐。他扯了扯領帶,閉着眼睛:“你能叫一聲駱哥哥嗎?”

駱明翰很喜歡這三個字,并非是這三個字的緣故,而是因為缪存的緣故。他念出這三個字時,總是輕快無憂,帶着天真的、全盤的依賴。

駱明翰覺得自己是失心瘋了,才會在這種累到要死的時候渴望聽這一聲。

缪存靜了一下,沒有遂他的願,“很晚了,你該休息了。”

司機還堵在路上,駱明翰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地下停車場,他忽然不想挂電話。

“怎麽不問問我今天做了什麽?”他循循善誘,低啞着溫柔。

“做了什麽?”

“做了——”話到嘴邊忽然覺得乏善可陳,那些無聊的酒會、面目可憎的中年精英、高談闊論的華爾街鹦鹉學舌,并不值得分享給缪存,駱明翰笑了笑:“沒什麽,早點休息。”

缪存“嗯”了一聲,駱明翰一聲“晚安”停在舌尖,還來不及說出口。

他覺得缪存挂電話好快。

心頭始終萦繞着一種感覺,好像,他在缪存眼前時,缪存便很愛他,他不在他眼前時,缪存便總是很冷淡。

他給缪存發微信:「有時間就去我家吃飯,你的兩盆月季花應該很想你。」

缪存回了個「好」,駱明翰後來應酬完回家時,便總存了一份奇怪的念想,希望在玄關處看到多出的一雙黑色帆布鞋,錢阿姨接過他的外套,笑意盈盈地跟他說,缪缪先生在這裏。

但念想總是落空,他覺得缪存也不是那麽喜歡這兩盆月季。

一直忙到了周五,駱明翰才有空喘口氣,以往他都會去關映濤那兒喝兩杯放松放松,順帶聯絡聯絡感情,但這次他只想見缪存。從鄰市開完會便馬不停蹄地開車回來了,到國貿時是晚上八點,公司沒下班,缪存也沒走。

只是數天沒進這間會議室,但已覺得隔了很長的日子,那副人體油畫已經徹底完工,上面罩了層白布,風景畫也已到了尾聲,缪存完全是想象着畫的,甚至沒有打草稿,但顏色那麽漂亮,在淡藍中千變萬化,細膩得讓人覺得眼睛不夠用。

駱明翰倚在門邊安靜地看着他,雙手揣在西裝褲兜裏,手裏挽着件西服。看夠了,他關上門,從背後抱住缪存。人影在玻璃門上晃動,有人自門外端水走過,目不斜視。

缪存身體一僵,差點就亂了筆觸。

駱明翰貼着他的臉:“怎麽覺得好長時間沒見你了?”

“還在公司,你別這樣。”

他手裏拿着筆,不敢太掙紮,駱明翰吃準了這一點,看他緊張覺得有意思,更變本加厲。

“小白眼狼,”他親昵地叫他,恨得牙癢癢:“我看你是真的一點都不想我。”

大手将缪存髒兮兮潑滿顏料的T恤帶起,缪存吞咽着喉結壓低聲音:“你瘋了!”

駱明翰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脖子轉過臉來,繼而吻住。指尖的煙燃着,他的吻裏也帶着煙草味。

玻璃幕牆上包得好好的封紙有一天被加加手欠撕了一角,又沒人管,口子不免越來越大。

外間鍵盤敲擊聲凝滞片刻,連帶着與客戶溝通的聲音也壓低了,似是話到嘴邊倏然忘了,只能捂着話筒面紅耳赤地道歉賠罪:“稍等……您剛才是說……不,我這兒沒出什麽事……”

春光都被看完了。

駱明翰的吻帶着漫不經心,但吻着吻着便認真了起來,到後來,帶着發狠霸占的味道。吻完了,心頭那點患得患失的陰霾才散盡。

缪存可憐,唇角都破了皮,不知道駱明翰莫名其妙發什麽瘋。

駱明翰圈着他,在耳邊哄他:“繼續畫,別分心。”

辦公室人還多着,又回到了忙碌而兩耳不聞的節奏。缪存被他撩撥得手腕發着細密的抖:“……你這樣我畫不了。”

真純。

駱明翰含吻他柔嫩的耳垂,托住他的手腕,繼而握住,帶着他,在畫上輕輕描了一筆。

那一筆像描在了什麽心癢之處,以至于缪存整個人都在抖。

“以後公司重組拉去拍賣,拍賣師這樣介紹……”他用戲谑下流的口吻哄人,“這一幅,是畫家與他愛人盡興時信筆而畫,……正适合挂在卧室。”

缪存撐不住了,一手緊緊扶住畫架。明明此刻除了接吻什麽事都沒幹,畫和藝術都被他三言兩語玷污,可他這個學畫的人卻覺得可恥的興奮。

駱明翰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語氣卻正經了,嘆息般地說:“妙妙,你要我以後還怎麽對着這幅畫開會?”

只要一看到,便會想到掌心下肌膚的溫度和此刻的顫抖。

玻璃門開合,繼而響起數聲輕叩,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擡起頭,看到他們老板說:“今天幸苦了,早點下班回去休息。”

這話說的!

就只有今天辛苦?哪一天不辛苦!

職員按下心中腹诽,歡天喜地地站起身收拾電腦和文件夾,口裏一疊聲說謝謝駱總。

卻是沒有一個人敢擡頭看一看那間飄着顏料和松節油氣味的會議室的。

轉瞬之間辦公室走了個淨光,缪存在顏料板上蘸着色,臉上高溫難退。

他有病,明明沒幹什麽下流事也成了有了,他從一個小畫家變成了一個金絲雀。

駱明翰看他故作鎮定的模樣,只覺得萬分可愛,他長腿交疊,半倚坐在桌子上,看着缪存畫完今天的進度。

蒙着白布的人體油畫被掀開一角,駱明翰随意瞥了一眼,“這個加加……”

缪存一筆未停,輕描淡寫地問:“怎麽了?”

“她的工期是不是徹底結束了?”

“嗯。”

“以後還會和她合作嗎?”

“應該會的,她素質很好。”

白布垂下,駱明翰似乎對這幅畫上的曼妙曲線沒有任何興趣,“她心思不純,你少跟她來往吧。”

缪存的筆停了下來:“我選模特,不是選朋友,她單不單純跟我的畫沒關系。”停頓了許久,終究忍不住諷道:“你把人睡了再說這種話,是不是太卑鄙?怎麽,她騙你錢了?”

駱明翰一愣,站直身體皺眉問:“什麽東西?誰把誰睡了?”

缪存一筆一筆畫得專注沉穩,好似只是順便跟駱明翰聊這件事,“你把她睡了,還是她把你睡了,有什麽區別嗎?”

掌心一空,畫筆被從手中無端抽走,筆刷在缪存掌心留下一抹藍。他回頭,不解地望着駱明翰:“你幹什麽?”

駱明翰一字一句:“說清楚。”

缪存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好說的,“把筆還給我。”

“你為什麽覺得我跟她發生過關系?”駱明翰簡直氣笑了,“我是gay,我想睡誰能不能睡女人對着她硬不硬得起來你不清楚?”

缪存被他問得有點迷茫,順從地說:好吧,……把筆給我。”

駱明翰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胸口堵得不行,連呼吸都變得滞重起來:“是她跟你這麽說的?”

“嗯。”

“她平白無故為什麽要跟你說這些?”

缪存覺得這些過程沒必要跟他說,敷衍地回:“随口聊的。”

駱明翰緩緩站直身體,筆在他指間幾乎被掐得變形,半晌,缪存聽到他叫了一聲自己的全名——

“缪存。”

缪存不明所以,被他一把拉了起來,手腕被扣得生疼。他擡起眼,只覺得駱明翰雙眼發紅,渾身氣息沉得發冷,目光裏失去了一貫以來的鎮定,他語氣焦躁地問:“所以你早就覺得我跟她發生了關系,覺得我出軌背叛了你,為什麽不來問我?為什麽不親口聽一聽我說是怎麽回事?”

缪存覺得他有點煩,手上用了些力掙脫,但沒成功,“——我沒興趣。”

他說完這句話,只覺得手腕上的力度猛地一緊,似乎是駱明翰控制不住心髒處的那狠狠一抽,以至于渾身都是失去了控制。他幾乎是掐着缪存的腕心:“你為什麽沒興趣?”累極了的大腦亂糟糟的,甚至無法理出有邏輯的語序,他再度問:“為什麽沒興趣?我有沒有出軌,有沒有和別人睡過,你……”他喘了口,目光死死地盯着缪存,尾音艱澀:“……你都不在乎嗎?”

缪存無法理解他的失态,“嗯”了一聲,理所當然而略微不解地問:“這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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