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栗樹下的歌聲
我醒了過來,在自己的床上,栗子樹下的野餐不知何時結束,仆人上來說,老爺和夫人決定将晚餐推遲一個小時,他們都喝了些酒,此時困意濃厚。
我問那仆人,我們是否真的在樹下睡了過去,得到的答複包含了輕盈的笑意。
“您睡着的樣子活像個飽餐的嬰兒。”
我感到羞窘,卻又實在快活,我想到一切也許只是夢中之夢。即使是現在我也在心中如此希望,可惜一切已經注定。
晚飯前我再度服用了鴉片酊,我不能說這是因為傷病在加重的緣故,伊塔爾湖一如查爾斯所說,是個絕佳的療養之地,可這一方面也能令人的意志力薄弱。不過敏銳的讀者也許能察覺到這其中更深的原因,是的,我無法抵抗希熙·哥瑟海姆。
晚餐的時候,希熙坐在我的對面,她幾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蒼白憂郁,她幾乎是被扶上桌的,而餐桌另一頭的女主人也同樣面無血色。
晚餐的內容是烤鹿肉,一整只鹿頭被完整地放在餐桌中間,廚師用杉樹葉與漿果點綴。片切過的鹿肉只是微微經過冷炙的處理,配以果醬,血水從肉的肌理間源源不斷滲出,即使是美食家也要稍作心理準備,才能應付得了肉的腥氣,
鹿是查爾斯的戰利品,它被飼養在莊園裏,我的到來成為了它的死神。
飯桌上,查爾斯向我們講述了在美洲捕獵的故事,
“…我們一行四人,從地圖的西南角進入潘斯納草原,那裏水草豐美,溫度适宜,簡直是動物的天堂。
我們找了一塊柔軟隐蔽的草地隐藏自己,我們想打個大家夥,獵殺他們往往只有一瞬間的機會,錯過了,你很可能在他們狂怒的報複中被踢碎腦袋,或者看着他們逃之夭夭,而你只是個人類,還不及他們的一半大。
你知道成為一個好獵手意味着什麽?你得成為那一刻的上帝,你全知全能,仁慈包容,直到你扣動扳機。我們都太專注了,傑裏斯甚至還讓蠍子蜇了一口,可這家夥死活不願意就此退出游戲,他說他裏有足夠的藥品。”
“我們等了很久,紫玫瑰色的黃昏在我們頭頂降臨,彼此之間誰都在暗暗較勁,想要獵回最大的那一個。聽當地的印第安人說,在這裏你能獵到棕熊,鹿,甚至還有獅子,每一個都讓我們感到激情澎湃。奧尚,你應該明白我的感覺。”
我點點頭,并不想打斷他的敘述,查爾斯優雅地切下一片鹿腿肉,肉的中間還帶着血絲。
我注意到伊麗莎白的神情,她并不怎麽吃得下,但還是用一如既往的神情望着他的丈夫,除卻眉頭沉下的兩道陰影。
“總之,”查爾斯興致勃勃,“我們各自準備好,炎熱的上午過去之後,很多動物都會來到這片草原上尋找水喝,紡織娘開始發出鳴叫,夜開的花朵綻放,一切都是那麽夢幻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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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駝鹿在夕陽沉到最後一線才姍姍來遲,它足有6英尺那麽高,在夕陽裏活像是出來覓食的寧祿,澄黃的眼睛魔鬼一般令人恐懼。還有什麽比這樣的獵物更能激起獵手的野心?我們被這邪惡的生物迷住,紛紛想要得到它,可是,就像我說的,成為一個好獵手,得像上帝一樣知道那合适的時刻,于是一時間我們雖然都較上了勁,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先扣動扳機。誰都知道,一槍失手,我們一天的辛苦就泡湯了。”
“可正如你們所見,鹿此時就在我們面前,我們正餮享它的肉,所以我不會像個蹩腳的吟游詩人那樣繞彎子,我準備實話實說。我的包裏當時正有一瓶香油,那是從母鹿身上熬煉出的油脂,印第安人用這種油來保護皮膚。我悄悄打開罐子,讓油脂的味道擴散出去,那頭鹿果然出現了躁動,它開始四處尋找氣味的來源,尋找潛在的伴侶。”
“也許它聞見的味道是死去的屍體呢?”奧黛麗問道,“動物能辨別死的味道,它聞見了,所以害怕了。”
“這也是一種理解親愛的,”查爾斯說,“可有時候愛和死往往是同一件事。”
“對不起。”伊麗莎白突然起身打斷了我們,“我感覺不太舒服…”
可能是帶血的生肉實在不适合她,伊麗莎白搖搖欲墜的樣子惹人憐憫,仆人立刻上來攙扶女主人,在場的所有人向女主人的離去致意。
希熙·哥瑟海姆還在座位上,臉龐蒼白如紙,就連最醺然的紅酒也沒能讓她恢複些許血色。仆人上來收拾了面前的碗碟,奧黛麗還纏着查爾斯,要讨那個故事的結尾。
我的好友抿了一口紅酒,他的目光像驕傲的雄獅那樣逡巡于餐桌上的每個人,反複在确認他的領土。
他繼續說:“我們屏息靜待,都看着那巨大的鹿朝着我的房間走來,我們知道那樣的時刻到了,上一秒也許不是,下一秒可能就來了。你的手指就搭在扳機上,你要等的是沒有風的間隙,那樣你的子彈會更少受到影響偏移,同時還要保持隐蔽,我們四個人中,誰先開槍,鹿就歸誰,這是我們之間不成文的規定。”
“我們幾乎是同一時間開的槍,我瞄準了鹿的後腿,有一顆子彈偏巧擊中了鹿的角,我們一共聽見三聲槍響,那大家夥在被擊中鹿角後就震怒地團團打轉,我們中有人又補了一槍,我的子彈最終使鹿失去了活動能力,它粗喘着氣,眼睛赤紅,像是剛從地獄中跑出來的邪惡怪獸,可是一顆金屬子彈讓它不得不屈服于我們,它慢慢地跪了下來,接着躺在地上,獵手們從草叢裏站起來,只有兩個人,人們最終判定是我的子彈導致鹿的屈服,我獲得了這份戰利品。”
“可你們不是有四個人?”奧黛麗連忙說。
“這就是我所說的‘屬于上帝的時刻’之一。”查爾斯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
“在那個時刻,我們有一個人的槍走了火,擊中了另一個人,至今也沒有人能說那到底是不是一起蓄意謀殺。”
“而傑裏斯,我的好向導,他的腿被蠍子蜇傷,他的後半生都靠着義肢行走,這戰利品對于他而言,是無法承受的饋贈。”
聆聽故事的人發出一聲驚嘆,我的好友沉浸在他勝利者的喜悅之中,家族舊日的榮耀從他身後投下目光。
在狩獵者視線的盡頭,希熙·哥瑟海姆顫抖着,像是被逼至角落的獵物,毫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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