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三幅肖像

翌日,我們得知了不幸的消息:伊麗莎白的神經官能症突然加重,她徹底落入了魔鬼的捕網。伊麗莎白陷入了高熱和谵妄,她不停在房間裏徘徊,赤腳行走在地毯上,渾身大汗淋漓,嘴裏不停說着:“一切都會卷土重來,一切都會再來。”

查爾斯站在樓梯上,妻子病重的陰翳籠罩着他,像是一夜之間墨爾波墨涅将悲劇的披風加之其身。

他請來了醫生,此時的伊麗莎白沉睡在墊高的羽絨枕頭上,床榻就像是她的墳茔;卧室裏的窗簾被緊緊地拉上,一絲陽光也透不進來,為房間照明的只有一盞燒短的白色蠟燭,

兩位繼承人分別在床邊親吻了她們的母親,用淚水,用呼喚,即便那雙柔軟的嘴唇再也無法回應,一種近乎夢幻的神情停留在她的臉龐。

那幾個日夜裏,整個宅子都陷入了瀕臨谵妄的怪熱之中,伊麗莎白的病甫一發作,宅子就會将她病中的瘋語回蕩。無人安心飲食,湖畔的游舟荒廢,蒙塵的華鏡再未映出女主人的倩影。平日間熱鬧非凡的莊園變得死氣沉沉,一到午夜時分,魔鬼又會在女主人的床畔起舞。伊麗莎白長達整夜不曾停歇地自言自語,颠倒錯亂,毫無意義。那些貼着頭骨飛行的絮語,将每個人拽入噩夢的漩渦。

伊麗莎白一發病,我就會看見黑色的飛鳥在遠山邊際,圍繞着孤星旋轉。與此同時,伊塔爾湖上升起前所未有的大霧。

潮濕的空氣向四周彌漫,每天早上都能看見女仆将家裏吸滿水汽的窗簾地毯拿出去擰幹。綠色的苔藓開始從房間的各處生長,穿過牆紙,在某一夜過後牆上就生長出一個個怪異的圓。

奧黛麗·哥瑟海姆每天都會去教堂祈禱,破曉時分總能聽見寂寥而凄涼的鐘聲遙遠地傳來。

伊麗莎白終日自顧自地徘徊,有時甚至在走廊上唱起歌來。查爾斯則将他自己關閉在書房中,我計算着來到這裏的日子,想着也許繼續停留下去已經不合時宜。

我打開卧室的房門,湖上的霧氣已經侵入了宅子,進入客廳的樓梯淹沒在一片迷蒙之中。我聽見查爾斯的踱步,聲音不停回蕩在沉默的宅子裏。

她還在唱她的斯卡洛特堡之歌,聲音荒腔走板,不受神經控制的舌頭咬出奇怪的字眼:

“…玫瑰是她的心髒,她将它送給遠去的水手。

他把桅杆擦得锃亮,羅盤指向他死去的方向。

二十歲時,我最愛的姑娘在斯卡洛特堡。

海水送來她的玫瑰。

仍和當年一樣,鮮紅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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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我整理好了行李,準備向查爾斯辭別。我感到萬分愧疚,我知道這将是朋友間一次赤裸裸的背叛。

我敲響了查爾斯的房門,說明了我的去意,天知道我是如何地戰戰兢兢。他雙眼沉沉,像是死水一樣,他的臉上顯出哥瑟海姆獨有的陰鸷神情。

“奧尚,原諒我待客不周,希望你不是因為這個才想要離開。”

“我非常抱歉,查爾斯,可是伊麗莎白的确需要您的體貼照料。”我再次向他道歉,希望他原諒我造成的麻煩。

“您說的沒錯,”查爾斯打斷了我,他不打算放棄,“可我也需要朋友的支持。”

我感到坐立難安,我的行李箱在手裏,在查爾斯的注視下它變得像是巨石一般沉重,好像力士參孫坐在了上面。

查爾斯看着我,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像是威嚴的法官,掌握正義利劍的天神,他将審判我,用利劍剖開我,他将看見我畏縮的心髒,還有恐懼的內心。

“查爾斯。”我清了清嗓子,盡力為自己尋找合适的開場白。

“我想我們得談談。”

查爾斯目光如炬地盯着我好一會兒,直到他淡漠的嘴唇終于大發仁慈,開始蠕動:

“如你所願。”

他讓出身後的過道,我終于得以進入他殿堂一般的書房,這裏的書架足有五六層那麽高,一個人需要借助爬梯才能拿到最頂層的書。我像是個怯懦的小偷一樣在餘光裏打量着查爾斯的書,從普魯塔克的《月相說》到但丁的《神曲》,還有馬基雅維利的《魔鬼》。

他引我在沙發上坐下,為我倒了一杯酒,接着坐在了搭着毛毯的扶手椅上。

“貝西現在不能承受劇烈的情感刺激,現在就算是一聲輕笑都能教她發瘋。”他笑了一聲,從口袋裏拿出一只白銅鎏金煙絲盒。

“我們是在游歷歐洲的旅途中認識,僅僅用一個星期就訂了婚。”

查爾斯往石楠煙鬥裏裝上煙絲,又從壁爐裏鉗出一塊将熄的火團。

“上帝給每個急于結婚的人的茶杯裏都投了毒。”

“結婚之後我才知道,伊麗莎白的家族有遺傳癫痫史,家族中最年長的女性不過42歲。”

查爾斯幽幽地靠回椅子裏,白色的煙霧罩住了他的臉。

“初夜那天晚上,貝西說她像是染上了熱病,那火一直在燒,和她下體的血一樣紅。那個晚上之後我們就有了奧黛麗。我的夢裏,出現了我從未在亞洲見過的白象。”

我看着查爾斯的眼睛,像是月色裏起飛的黑鳥的眼睛,它們在煙草騰燃的霧氣裏若隐若現。我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那個問題,卻又意識到為時已晚。

“查爾斯,”我說,“跟我講講希熙。”

查爾斯沒有說話,手裏的煙鬥明了又暗,爐上的水液開始沸騰。查爾斯伸手用長鉗将壁爐上燒着的壺移開,飛濺出的火星落在長毛地毯上,冒出一絲青煙。

過了很長時間,他終于說話了,他的聲音像是從幹枯的樹林裏走出,火光在他臉上,拓出了一個老人的影子。

“那也是一場熱病。”他簡短地說。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只有十歲,由彼得領來,按照遺囑我成為她新的監護人。”

“她的生父在美洲準備坐船出發去北方,他的船消失在海上,三年後我們才收到當地警察送來的他朽爛的頭骨。”

“威廉”他頓了頓,補充道,“他叫威廉·哥瑟海姆。”

“他是我兩年的監護人。在海難之後,由我指定家族的未來繼承人。”

我突然想起了來時遇見的水邊墓園,它在回憶的霧中模糊不清,如此荒涼頹敗,好像冥冥中已成為整個家族命運的暗示。

“查爾斯,”我問他,“你還記得保爾·孟菲斯嗎?”

我的朋友一臉迷茫地看着我。

“我們在牛津的時候,他喝醉了,在鐘樓頂上脫光了念詩,結果衣服被風吹走了。最後他不僅實現了裸體宣講文學作品,還成為了崔西教授生命中遇見的第一個一絲不挂的男人。”

“難堪的記憶會伴随我們直至墳墓。”他喃喃自語。

查爾斯沒有接我的話,他又吸了一口煙,眼睛看着手邊的熊熊爐火。

“你還記得保爾說了什麽麽?他說:‘所有人都在同一條河流裏,重複向前,川流不息。’”我提醒他。

“他是這樣的人,我是說,一些事情由生到死,在他看來就成了由死到生。”

從泊爾塞福涅的掌紋裏湧出的環形的河,它是時間,它是死,它如生命一般永不枯竭。

查爾斯沒有說話,他像是陷入了沉思,他的神情凝結在臉上,側臉像是石膏像一樣俊美無暇,令人難以忘懷。誰也難以想象正是這樣天神一般完美的臉龐,會成為魔鬼的春床上纏亂糾結的靈魂。

“她接納我時,是十四歲。我曾向她求歡,直到她贈與我真正的禮物。從那之後她只穿白色的裙子與我共眠,她說若是換了別的顏色,魔鬼就會在晚上把孩子放進她的身體。”

“哥瑟海姆家族一直流傳着這樣的預言:當昆蟲用尾部鳴叫,我們的血液會變成毒藥,毒死所有的人。”

我感到十分驚訝,查爾斯的神情像是吐出了一團荊棘織成的秘密,這是我聽過的最為離奇的詛咒。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抓緊沙發的扶手。

“我想你們還未曾有…”

“是的,”我的好友默認了我的說法,“她的身體有怪異的缺陷,她沒有生育能力。”

我松了口氣,卻也不知自己的雀躍從何而來。查爾斯注視着我,像是我的表現無意間冒犯了他,深沉的思索在他的眼中翻湧,同時另一種激情和熱烈也在他的眼底起伏。

“奧尚,希望這一切不會影響你我的友誼,我需要你,且一如既往地對你忠誠…”

狡猾的查爾斯,他知道他的好朋友杜耶爾·奧尚從來不會拒絕這樣的請求,心軟的杜耶爾·奧尚,永遠是學校裏的老好人。在杜耶爾·奧尚的肚子裏,裝滿了查爾斯腐爛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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