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三幅肖像

現在想起來,那也許是令上帝也為之發笑的怒火,我人非聰明絕頂,也不心細如發,更非一塊偵探的材料。可世上總也有令天才偵探也束手無策的謎題,尤其是上帝已将一切答案都送至眼前的時候。

那個晚上,伊麗莎白發病發得厲害,整個宅子都因為她的呓語瘋言而難以入眠,查爾斯在她身後苦苦哀求,企圖喚回她的理智。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距離上床已經過了三個小時。

後來待樓上腳步聲終于停歇,我終于徹底沒了睡意,白天的遭遇像是幽靈一樣纏繞着我的心智,使我着了魔,此時也有更加奇異的事情發生,那就是我所攜帶的鴉片酊忽然不翼而飛。

我拿起床邊的燭火,我既感到意志躊躇卻又猶豫不決,我想着自己丢失的鴉片酊,疑心着這高貴的古宅豈會豢養竊賊。而人心裏的秘密就像是苔泥,一經光的揭露,即使是一個角也足以讓苔藓與草被生長,變成一團欲望的雜蕪荒原。

那是我第一次在這夜間的宅子裏走動,指引我的沒有旁人,只是手中的半截火燭。哥瑟海姆世代的繼承人的卧室都安置在最高層。我經過挂着十二位繼承人肖像的牆壁,爬上向頂樓。

迎接我的是一條用紅絲絨鋪就的走廊,查爾斯的房間就在與我平行的位置,那裏的燭火已經熄滅,昭示着主人的歇息。這讓我心中的罪惡感減輕了一些,我知道那團炙烤着查爾斯良心的火焰也在折磨我,而且在很多年之後也一直給我以持續的傷害。

我是這個古宅的賊,我要竊取的是虛無缥缈的過去和真相。我沿着絲絨走廊悄悄踱行,房間裏的石英座鐘驟然敲響,發出沉悶如雷的鐘聲。那聲音平時呆板,此刻卻像是在人心口重重敲了一下,足有整整一分鐘我無法行動,我徹底迷失了方向。就在這時候,走廊上突然傳來腳步聲,并朝近處的方向而來。我忽然意識到手中的燭火将暴露自己的存在,此時若被人發現将令我名譽掃地,也會讓我的好友陷入不必要的麻煩。

也許你會認為這是借口,但這就是我如何進入到那個房間的。沒錯,那個房間,它就在五樓的盡頭,在迷路的客人誤打誤撞之下被發現,而且并沒有上鎖。

直到後來我才意識到這個中一定有人為的設置,可那一刻裏盡頭的房間成了我完美的庇護所,我一頭栽進那間充滿灰塵與時間的門。

于此同時,走廊上的門被一扇扇叩響,我聽見有人赤腳跑過樓面的聲音,伊麗莎白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回蕩在走廊上,像個開朗無憂的小女孩。

“快走啊,時間來不及了,他們在門口等着我們。”

我熄滅了手中燭火,聽見身後的門被敲響,伊麗莎白夾雜着喘息和微笑的聲音。

“查爾斯,你在這兒嗎?我們得走了。”

我屏住呼吸,确認這不過是她一時的癔症,很快她又走開,挨個兒敲響下一扇門。

走廊上傳來她的歌聲。

我轉過身去,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兒無法從這房間裏離開。我正站在秘密之屋中,我依稀記得所謂的秘密之屋不過是一間卧室的陳設,和其他府內的房間類似,這間卧室也同樣經過精心的裝飾,若非經歷過時間的漠視,它将比此刻更加富麗堂皇,眼下壁畫和雕床都覆着霧蒙蒙的一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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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裏的仆人說這裏自從主人逝去之後就再無人過問,即使是查爾斯繼承了家業後也鮮少問津這方天地,熟悉這家族中的變故的人将能計算出,這房子已有二十年的時間未被人造訪。

房間的設計是按照女主人的主卧來建造的,它甚至比伊麗莎白的卧房還要寬敞。在垂着刺繡的綢布床帏主床邊,還有一個小小的金色搖籃。

我暫時遺忘了走廊上正在發生的一切,伊麗莎白,還有缥缈的水手之歌,停留在這裏的是漫長的被塵封的時間,一切都還保持着屋主人最後設置的模樣,寫字臺上的墨水已經幹涸,一本用金箔裝幀的日記本還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泛黃的紙頁承載着主人娟秀的字跡,開頭的一行即是:

“托米,我的侄子,我的摯愛……”

我猛地合上那本日記,心髒還在為眼睛所看到的內容感到羞愧,這裏面充滿了大膽赤裸的情熱告白,信的主人被這間宅子所刻意隐瞞。

我想你們還記得那個詛咒,我想說的是,在那一刻裏我明白了它的存在和內容,它就像無形的鬼魂,徘徊在哥瑟海姆家族的頭頂,它從很早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事實上,在預言家能夠做出預言之前,一切已經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我絕不會向你們複述日記的內容,即便它的內容非常短,一個文學生僅用二十分鐘就能理解所有的故事,然而我絕不會在此吐露一句。我希望我是這些秘密最後的墳墓,它們曾随着經歷過的人們死去,我的窺探讓死去的一切重又複活在這月光滿盈的霧夜,我決心要用沉默來讓它們重回永眠。

讓我來講講那幅肖像吧,它被放在角落裏,沒什麽特別,揭開罩布後看見的是一位優雅端莊的貴婦人形象,金畫框上銘刻着這位貴婦的名字:艾達·哥瑟海姆。

我端詳着畫上的人,一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真實的幻覺,但凡一個人凝視肖像愈久,就愈會發現畫師在作畫時留下的秘密端倪,艾達·哥瑟海姆正以某種方式揭示着自身存在,借助于觀畫人的酒醉或恐懼,直到對方在神經衰弱産生的幻覺中猛然意識到,這上面畫的不是別人,正是希熙·哥瑟海姆。

我沉浸在震驚之中,全然沒有意識到門已經被人打開,那雙冰冷的手落上我肩頭的時候,我發出了一聲大叫,這聲音幾乎叫醒了所有人。

我的身後,正是她,希熙·哥瑟海姆,她以家族特有的冰冷眼眸望着我,像是捉拿住我罪孽靈魂的冥府之神。

“你不應該拿着它。”

我倒退一步,震驚得不知作何反應才好,下意識使我不停看着手中的畫像,和面前年輕的繼承人。她們幾乎一模一樣,就連年紀也是相仿,唯一可以辨別她們的則是畫中人的衣服,它們對于現在的女子來說都太過時了。

伊麗莎白還在走廊上徘徊,她毫無意義地拍響每一扇門,嘴裏喊着:“來不及了,他們要等不住了,他們要殺了我們了…”

我冷靜下來,這間房間對于任何一個活着的哥瑟海姆來說都是不在場,已經沒有人能說出它的秘密了。

“我們都應該清楚,希熙小姐,”我清了清喉嚨,現在是我與這個神秘小姐對峙的時刻了,“造成我對貴府産生過分好奇和窺探的原因,與我不幸撞見的罪惡的發生有關。”

“您應該清楚我的境地,查爾斯是我的好友,他風度翩翩,是位優雅的紳士,可發生的一切不僅使我困惑愧疚,更令開口坦誠變得萬分艱難。所以,我希望至少能知道真相的一角,以減輕我們雙方在互相試探中增加的罪惡。”

希熙·哥瑟海姆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很久,她放下了手中的燭火。

“正如我說的,你不應該拿着它。”

“這是你母親的畫像,”我也看着她,“她沒能和其他人一起挂在那兒。”

“他們不同意。”希熙冷漠地翕動嘴唇,“她做錯了事。”

一瞬間我失神在她的聲音裏,像是海妖勾住了魂魄,連最有經驗的水手也會在她的聲音裏跌入翻滾大海。我上前握住她的纖纖玉手,忽然明白了那是怎樣的激情在查爾斯的心中翻騰。

“沒有人可以将他人的過錯歸結于你,即使犯錯的人是你的母親。”我竭力做着開解,希望這樣的柔情能夠解除她心頭的憂郁,她側過頭來看着我,深色的眼眸在月光的映照下,像是從瞳孔中開出了一朵藍色矢車菊。

“你不明白他們做了什麽。”

她把手伸向身後。我聽見衣料摩挲的聲音,并為她的舉動大感驚慌,可內心深處的激情卻誘使我保持沉默,在沉默中縱容一切的發生。

伊麗莎白在秘密之屋的門外大喊着:“他們會殺死我們所有的!”

希熙看着我,目光一動不動。她脫下了罩衫,外裙,脫下了她的絲襪,解下發帶,她甚至解開了她的束胸,她毫無聲息,從繁複衣物中将自己赤身裸體剝離,最後将那一件貼身內衣脫下。

事情已經再無退路,我屏住呼吸,半是欣賞半是貪婪地打量她赤裸的身體,她并不豐腴,像是病弱的白鳥,秋冬湖面升起的白霧,像是一個人會在陰天的傍晚所有的情欲。她像是那喀索斯在水底漸趨腐爛的屍身,殷紅的胸乳吐露敗壞前最後的嫣色。那欲望的入口,凝結生命最初露珠的泉水,卻是令人震驚的醜陋,本由天神賜予的生殖器官,是一團被蠶食過的,垂落着的凋零的肉。

那是人對神的嘲諷,生生的烙印,我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發生的一切,在我眼前是如斯完美的造物,卻落下亵渎者最為可怖的款。

“如您所能想見,”她說,“這是主令我背負的苦厄。”

“我的母親因有吉普賽人的血統,他們就将報複的種結在了我的身上。一切只因這家族在繁盛之時,被吉普賽的預言家預言了未來的衰亡。”

“查爾斯,他們來了啊!”“他們的刀雪亮!”“他們的豺狼有尖利的牙!”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伊麗莎白的徘徊就像在耳畔,像是女巫的惡毒詛咒。我無法躲開希熙的眼睛,我想說的是,即使是在六十年後的今天那雙眼睛也依然宛如活着一般在我眼前時時出現,它們太過完美和憂郁,在我心中燃起屬于激情的愛火,它燒得我肺腑生疼。

“我只想要你的吻。”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麽,也許那一刻裏我想到了查爾斯。

希熙湊上來,用她冰涼的手指捧住了我的臉,她的手指好像無生命的蠕蟲,吮吸着我的皮膚,她深色而無情緒的眼眸直直地望進我的眼底,像是看進了我的靈魂。

“如你所願。”她說。

希熙·哥瑟海姆吻上我,她的嘴唇和她的眼神一樣冰冷,和死一樣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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