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迷宮
伊麗莎白的葬禮在星期天舉行。
我們在熄滅燭火的房間裏向逝者告別,緊閉的絲絨窗簾如今敞開,卧室的大窗戶外是寧靜的天空,那裏沒有一絲雲,清澈的河流,還有森林的郁郁蔥蔥。
哥瑟海姆家的女主人躺在埃及棉與絲綢堆砌的靈床上,她的死顯得比生更美,她像是沉睡了,陷入了一場這輩子從未有過的安穩睡眠,這是她在發病的時期永遠不能體嘗的幸福。
我的好友沉浸在難以抑制的悲傷裏,他命令仆人用最後的脂粉妝扮他們的女主人,使她唇頰嫣紅,宛若被愛神親吻方初般的少女。這令她的死更加界限難分。她明明已經沉眠在死神永恒的眠床上,而周遭的一切又是如此生機勃勃,明媚鮮麗。
我們挨個向女主人吻別,她靠在墊高的床被上坐直了身體,我們親吻她戴上黑綢布的手背。可憐的查爾斯,男主人的威嚴扼制了他的眼淚,他不能通過哭泣來顯露一絲悲傷,然而他已控制不住他的心碎顯露在臉上。他在亡妻的額頭落下最後的吻,向她做最後的告白。
“我永遠愛你,貝西。”他說。
按照哥瑟海姆家的習慣,逝去的成員将被安葬在湖畔墓園,人們在漆好的棺材裏放滿新摘的鮮花,她沉睡在棺材裏,由守墓人執槳,載往湖對岸的墓園。
在習慣上,家族成員要在七日後才能去造訪新墓,即使面對摯愛的去世,查爾斯·哥瑟海姆也沒有打破這一家族規矩,他在湖畔送別了亡妻的最後一面。
伊麗莎白的死訊打破了哥瑟海姆冬天的平靜,如雪一般吊唁的信件和電報紛紛而來,為了應付那些郵件,郵遞員不得不一星期造訪一次哥瑟海姆,這遠不是他在冬天會有的工作效率。他們用麻袋裝着來自各地的吊唁,顧不上湖上濃重的霧氣打濕其中一大半的信件,有些甚至變得字跡難辨,只能從印章處辨認信的來歷。電話鈴聲從清晨就會取代教堂的鐘聲打破沉寂,查爾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不能及時回應旁人的安撫,他像個真正心碎的人,每天茶飯不思,沉默不語,而我之所以用了比喻,是因為在內心的某處,魔鬼還在糾纏着他,我仍然能在深夜裏聽見那些哭泣和喘息。
必須要告訴你們的是,那段時間裏,我的床榻容納了另一個備受魔鬼折磨的靈魂。你們知道他的名字,是的,萊斯利。他在遭受過傷害後總會回到我身邊,以乞求片刻的安寧。他的身上烙印着查爾斯制造的傷痕,可憐的孩子,要去描述那些傷痕真是莫大的痛苦。可另一方面,要承認自己多年的至交好友竟有這樣的癖好也同樣令人備受煎熬。過去我們社會裏不乏有這樣的人,我是說,如果你去過君士坦丁堡,在那些即使帕夏老爺們也會施以垂憐的酒館裏i,你總是能遇上些俊美的男孩,他們和自己的客人總保有異常親密的關系。他們親昵地坐在老爺們的膝頭,像個乖巧的孩子,縱容他們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裏,或是端茶送水的時候暗送秋波,他們總是能因此得到額外的報仇。
在我們的上流社會,有很多人喜歡将他們的情人男孩打扮得體面漂亮,他們成雙入對,對外宣稱自己是年輕一輩的導師。人們早就對此習以為常,就連道德衛士也認為這是一塊不得不祛除的頑固毒瘤。
我為這可憐的羊羔擦洗身體,為他擦去那些肮髒的體液,因為不恰當的處理他已永遠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并且時常在交歡中失禁。在戰地的時候我學會了好些讓傷口避免感染的方法,我盡可能地減輕消炎所帶來的再度傷害。這孩子吃完了盤子裏我剩下的晚餐,那檔子事兒一弄起來他就得不吃不喝,這會兒他像個餓了好幾天的流浪兒,我還給了他一些剩下的鴉片酊,這些日子我的幻覺發作的厲害,剩下的藥劑也無幾。吃完這些後,我的萊斯利就會在床上昏昏睡去,直到黎明前他被送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
後來即使是在白天,他也會來,通過房間的密道。我這時才知道原來在那間匣室的第三塊牆板背後還有一扇暗門,那裏直通五樓的某間卧室。事實上,五樓的房間可以通向這棟樓裏的任何地方。我常能在壁爐旁的沙發上看見他,他一聲不吭蜷縮在毯子裏,露出柔軟緞面般的卷發。
在我回複那些來自莊園的信件間隙,我總是控制不住去親吻那柔軟的頭發,親吻他因睡夢而濕潤的嘴唇。明明是服喪的期間,我們卻像是克制不住生命沖動的少年(至少是我),客房成為了我們隐秘的伊甸園,希熙,或是萊斯利,用他年輕的身體溫暖了我,容納了我,使我得以在寂寥凋敝的年紀重新體嘗青春的甜蜜,它引誘我去舔舐那些汗水,吞咽下迸發的激情,在愉悅的喘息中感受餘韻。
我們的每一次翻雲覆雨,都會迎來黑色的鳥群沖撞窗玻璃,那塊從天而降的黑雲接二連三,窗戶不禁發出被冰雹襲擊般的聲音,這樣的襲擊往往要持續幾個小時才會停息。第二天仆人前來清理窗戶,他們總說,這季節不常發生這樣的事,可這樣的事情總是發生。
她用一塊大抹布将玻璃上的污漬擦去,取下粘附的羽毛,擦淨迸濺的血液。我的萊斯利穿着浴袍倚在門後,他的睡衣直露腰間,樣子放蕩不羁。仆人們對看見的一切熟視無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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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會赤身露體躺在沙發上,向我展示來自他血液中的預知能力。比如,他會長時間的停止呼吸,有時甚至是一個上午,當他再度醒來,口中吐露的是某個地方的罕有語言,或是一場謀殺的發生。幾天後,我們從報紙上讀到了相關的報道,一個來自埃塞俄比亞的黑人管家盜竊了主人家的馬,在逃往邊境的路上被隔壁的房客槍殺在房間裏。
他向我描述昨夜做過的夢,夢境中的細節他分外清楚,仿佛他就是那個制造出我的夢境的人。
後來,萊斯利在一個漫長的星期日的夢境裏醒過來,他告訴我,奧黛麗死了。
我們誰也不知道她已經死了,在那個時候,那是我們失去她的第十三天,我們甚至以為她還在迷宮裏,跌跌撞撞,伸出的手想要抓住誰,她的眼睛上還系着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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