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舊日的火焰
那是我在伊塔爾湖做的最後一個夢,它是如此輕盈,好像飄落的羽毛懸浮在空氣裏的瞬間,空虛又不真切,我甚至希望它從未發生過。在夢中,伊塔爾湖向我揭示了她所有的秘密。
我又看見了那個掘墓人,他的船舷停泊在綢緞般柔軟的湖面上,他在等待着我,知道他一定不會空船而歸,船位上還放着一件風氅,是為我準備的。
我在船上,濃霧把周圍的一切都沉進深深的影中,只有船槳掀起的流水聲和夜間飛行的鷹枭的哀嘯在這無人之地回蕩,從來沒有人提起船行的目的地,這像個不用說出口的秘密。我看見建築物和樹林的輪廓從濃霧背後漸次退去,一股獨特的水藻腥氣像幽靈似的纏繞進鼻腔,遠遠地,我看見了她的輪廓,靜卧在水邊,像一個傷感難眠的貴婦人,白色的霧氣環繞在她身邊,像是神女裙邊落下的紗帛。
我們的船緩緩泊岸,船舷不輕不重撞在栓石上,不遠處伫立的墓碑仿佛靜候的聖徒,穿着死者禮服的高大男人站在岸上,手中拿着掘墓人的鐵鏟。
“沿着路走,”他說,“別弄錯方向。”
說完掘墓人就變成一只烏鴉飛上了樹梢,接着消失在黑夜中,他的雙眼化作兩顆星子,一明一暗地在黑色的霧氣中閃爍。
我行走在死者沉眠之地,手中的風燈映照着墓碑上被青苔覆蓋的名字。死者眠床前的燈火幽暗,青藍色的火焰漂浮在半空中,照亮他們最後的歸屬。
我讀着那些名字:雅各布,約瑟夫,威廉,托馬斯,還有斯嘉麗,墓穴的位置與肖像一一對應,一種奇怪的藤蔓從地下伸出,将托馬斯和斯嘉麗的墳墓纏繞起來,藤蔓的根源來自旁邊的墓穴,墓碑上的名字是艾達·哥瑟海姆。
掘墓人在不遠處揮動着鐵鏟,正撬開一個已經封閉的墳墓,孤獨的嘴裏念念有詞:
“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它總是發生,這詛咒就在每一個人的身上,流淌這血的人,總會在亂倫的床榻上纏綿不舍。這就是時間給他們下的詛咒!”
墓穴發出轟然倒塌的聲音,我匆匆向前走,不敢去看墓裏面的內容。我離開了那條路,跌進枯枝和蔓葉密布的叢林裏,沾着露水的蛛絲好似破碎的星辰一般拂過臉龐,那冰涼的觸覺,似真似幻,又好像是夢境裏唯一真實的存在。
我看見那輛墜下海崖的車的殘骸,人們說它已沉入海底,和魚群作伴。車的身上還留着當年那場激烈的争吵的痕跡,破碎的車窗,被摔壞的方向盤,駕駛的位置上還有不合時宜的血,斯嘉麗發絲還黏連在上面,金色的,如今像是枯黃的稻草。
我又想起那本金色的日記本,還有裏面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不倫的激情,它講述了年輕的托馬斯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沉淪的欲望。人們最終在一棵垂雲般的榕樹下發現了他們,在那之後就是憤怒的争吵,摔傷車門,疾馳而去,那道猝不及防的剎車痕跡還殘留在地面上,自從車禍發生後它們一直留在那裏。
我仿佛聽見陣陣叫罵和尖叫從車體裏發出,手中的風燈劇烈的搖晃,我趕緊離開了那裏,南方的燈火透過霧氣蒙蒙地吸引着我,我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那是多麽難以形容的香氣啊,它混合了香草,麝香,沒藥,還有其他難以辨認的味道。我又看見了光,那是異常旺盛的火焰,在潮濕霧霭沉沉的夜裏,火焰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一般,将半邊天際燒得通紅,人的影子照在那火紅的幕布上,搖搖曳曳,像是魔鬼的衣袂。
我走向那火光,我看見了跳舞的人群:男的女的都有,他們比任何一個時代的人生得都要高大俊美,宛如天神一般。他們的口中說着業已絕跡的語言,起舞的手勢間仿佛持有無形的利劍。在舞蹈的中心,一棵參天大樹正在熊熊燃燒,人們不時潑灑熱油,讓火焰發出咆哮般的聲音。在青石祭臺上,血淋淋地晾着他們的祭品,那是開膛破肚,已奄奄一息的孩子。
念禱的男巫吟唱着,森白的手臂在那剖開的肚腹裏來回搗弄翻掏,像是從醫生在包裏翻找他的手術鉗;祭品的四肢無力地抽搐,像是某種将死的藤蔓,溫暖的血流從殘缺的斷口溢出,數十股細流沿着石壁彙聚成暗色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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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高歌着,巫師每向火中獻祭一次,人們的舞步就向着火焰逼近一分,騰起的火舌燒焦了衣服,他們也毫不在意。爐子上熬煮的湯劑已經翻滾,碧綠的水泡連成細密的網,那奇異的香氣就是從爐子裏傳來的。
他們吟唱着:
“主神之名,請以憐憫,悲哀,和無限的嘆息,
指引我們走出你的迷宮。
我們呼喚你屬于時間的名字,以我們有限短暫的罪。
以忠誠的口舌,來自年輕的士兵。
以智者的大腦,來自四十歲的僧侶,
靈活的手腳和明亮的眼睛,那是最為聰明的紡織娘,
剩下赤紅的心髒,癡情的愛侶,每當他們相遇,就會湧出最苦澀的眼淚。
主神之名,請饒恕你的囚徒。
我們的生命不足以占據第一個音節。
放我們歸還你的荒原,讓我們回到,
以你的眼淚流成的河流的源頭。”
……
祭祀的尾聲,巫師來到奄奄一息的祭品旁,溫柔地愛撫那羊羔冰冷的額頭,使之露出那光潔的脖頸,手中的石刃像是天幕上的新月,憑那彎彎一鈎,更多溫熱的血從脖頸湧出,石臺上的孩子最後掙紮了一會兒,喉嚨裏發出血沫堵塞的聲音,接着斷了氣息。
歌唱着的人們手挽着手走入火中,火焰舔舐他們的皮膚,吞噬他們的身體,他們消失在火焰中,連地上的影子也随之灰飛煙滅。
巫師飲下爐上翻騰的藥,那杯水毒芹,接着也走進火中,火焰在吞食他之後也随之熄滅,只剩下一座墳墓,銘文磨滅,在墓園的盡頭。
我提着風燈走上前去,緊接着腳下一空,跌進了一團潮濕腥冷的黑暗之中。我苦苦掙紮,手中抓來的盡是苔藓和泥土,風燈已經摔碎,漏出的那一團黑暗是如此濕滑,我無法站立起來,甚至也抓不住坑穴的邊緣,晃晃地我看見了那座墓的名字,那是查爾斯·哥瑟海姆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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