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舊日的火焰
當我從那個夢裏醒來,一切都變了模樣:再度睜開眼,曾經華麗溫暖的房間變得寒冷徹骨,牆壁凋謝,青苔縱橫,漏水的水管發出宿命般的計時聲,好像夢在不知不覺中偷走了所有的時間。
我打開房門,眼見着一截樓梯在這蝴蝶振翅般的力道下朽爛塌落,濃霧還在,潮濕的水霧讓牆體也開始剝落,原先高高在上的家族肖像們變得搖搖欲墜,在我描述的片刻間已經掉下來兩幅畫,只剩下最頂端的一副依然高傲地昂着頭顱,俯瞰着已經腐朽的華宅。
沉沉的烏雲正從西面踱步而來,宅子裏昏暗無光,客廳裏的唱片機兀自轉動,金屬針在水份和灰塵摻雜的回路裏折回荒腔走板的音樂,生日快樂歌,然而已經沒有人過生日,新的誕生早已失去意義。
我呼喚着查爾斯,坐在角落裏的仆人擡起死魚一樣失去光澤的眼睛,指給我一個方向,接着垂下頭顱,他像是死了,胸口像是破敗的風箱,鼓動漸息,再無反應。
我沒有繼續打擾他的睡眠,沿着那雙幹枯眼眸最後望去的方向,我找到了查爾斯,在挂有第十三幅肖像的房間,壁爐裏積滿了灰塵,冷的像個墳墓。
查爾斯倚靠在老扶手椅上,像是上帝在一夜之間拿走了他的青春,他變得蒼老而且醜陋,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眸萎縮在眼眶裏,被滿是皺褶的皮膚遮掩。察覺到動靜後皺褶們彼此糾纏扭動,像是一盤活蟲,竭力撐開一絲縫隙,好發出眼底渙散微弱的光。
我撫摸他被灰塵覆蓋的鬓角,意識到這也許是我們之間最後的一天。
“查爾斯。”我叫他的名字,像是在課日午後喚醒昏昏欲睡的他。
他看着我,他的目光不在我身上,而是直直地穿透了血肉之軀的介質,我感到冰冷的指節像是藤蔓般纏繞上我,那熟悉的,帶有玫瑰花香的森冷氣息拂過我。年輕的天神以他完美的形态降臨在我們身邊,他的金發是世間最純粹的霞光鍛造,世上沒有一塊合适的石頭可以雕琢出他面容的無暇,他的嘴唇經萬人親吻,在他的床榻上,一代又一代的人們體嘗到凡俗塵間不曾存在的歡愉與恩賜。
查爾斯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變得激動不已,他因激動而顫抖,在戰栗中感到恐懼,萊斯利溫柔地俯下身,給予他一個情人般永恒缱绻的吻。
那吻經歷了數分鐘之久,足以使一具衰老的肉身瀕臨窒息,我的好友的喉嚨裏不斷發出哽咽的聲音,卻始終無法舍棄年輕的嘴唇。
牆壁上,第十三幅肖像一直俯視着我們,穿過迷霧與時間,自從家族誕生之日起它就在那兒,成為每一度輪回裏羞于啓齒被刻意隐藏的真相。
那個漫長如世紀般的吻結束,我的好友如溺死之人一樣緊緊抓住他的浮木,他的眼底滿是淚光,顫顫巍巍地喊出一個名字。
“帕那刻亞!”
他用天神的手掌盛接自己漣漣的淚水,止不住哀求獲得他更多的愛。
呼嘯的風也哀鳴着,卷起地上沉沉的雷鳴,剎那間整個地面也随之顫動,濃霧在那一刻漸漸散去了,伊塔爾湖露出它的湖面,水波泛起迷人的粉紅色,像是一池邀人踏入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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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不斷拍打着衰朽的古宅,像是一只手掌正焦躁地拍門,查爾斯大叫一聲,從扶手椅上跳了起來,那拍門的聲音愈發急切,豆大的雪粒敲在窗戶上,宣示一場暴風雪正降臨在隆冬籠罩的神秘之地。
“帕那刻亞!”我的好友高呼着,“不要讓她帶走我!”
徘徊在時間之外的哥瑟海姆對發生的一切恍若無聞,他抓住幾欲逃竄的查爾斯,輕而易舉地将這個曾經健康強壯的男人攔腰抱起,接着扔進那張盛滿了罪惡欲孽的,紅色的大床上。我的好友在震驚中失去了力量,在明白對方的想法之後,他變得一動也不敢動,任由自己被再度卷進無窮無盡的接吻之中,任由暴風雨在他的世界肆虐,任由魔鬼急叩他的大門,任由年輕人的手伸向他衰弱朽爛的身體。
他們親吻,他們擁抱,他們交合,萊斯利如神雕琢的身體在疲軟衰朽的性器上起伏,他快活地攫取着凡人絕望的聲音,他淩駕于時間之上,他是青春,他是永恒,他的欲望在痛苦的死亡的屍身上綻放,從他穴口湧出的露珠浸透着痛楚的冷汗,從被破壞的生殖口洩出的精華給予身下的人類更為痛苦的呻吟。他脅迫着查爾斯加入他的歡愉,他也用同樣的姿勢操幹着他的父親,屬于欲望和恐懼的喘息深深刻進他們的身體裏,被背叛與欺騙驅使的母體裏孕育出他自己的生命。
他在極致的巅峰裏望向牆上的肖像,屬于他的面孔之一,他知道其他的畫像在此刻正化為灰燼,所有的面孔都只是他樹影落下的陰影,即便是一旁的我,也不過是他的萬千分之一。
狂暴的風雪在他們的媾和裏愈發猛烈,整個宅邸在襲擊之中搖搖欲墜,像是即将跌落深淵的孤島,門外持續不斷的拍擊終于被一陣暴烈的爆裂聲終止,冰冷的風雪猛沖進房間,屋內的一切被肆虐橫掃,飛卷起來,摔碎在地,整個屋子如墜冰窟。年輕的神祗毫不理會即将步入毀滅的世界,只要他還在歡床享受至頂的快樂,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即使是時間,他聳下身去,開始他新一輪的引誘與獵食,而我可憐的朋友,查爾斯,他看着我,青灰色的霧已經爬上他的身體。
他嘴唇開阖,說了句什麽,已經無從辨認嘴型,更像是魚瀕死前的條件反射,膽怯使我不得不後退一步,暴風雪驟然拍開了房門,在一陣摧枯拉朽的炸裂聲中,滿是腥氣與水藻的湖水漫進房間,打濕了在歡愉中顫動的床腳。
查爾斯在痛苦掙紮中看向來人的方向,在看清來人黑色的喪服之後,他發出了臨死前最為凄慘的駭叫。他想要縮回自己的身體,卻又被淩駕其上的神祗控制得動彈不得,他像是待宰的羊羔一樣只能無助地晃動肢體,躲避着即将降臨的厄運。
“救救我,救救我!”他呼喊着,從湖底爬上來的女人步步走向他們的床,緊閉的雙眼裏正流出翻滾不止的鮮血。
“她是你一生所愛,”年輕的神祗在他的耳畔如此呢喃,“她死後的身體裏灌滿了背叛的毒汁。”
“你會永遠這麽做,這一次,下一次,時間的河有多長,你就會重複不斷地殺死她,一遍又一遍。”
來自湖底的女人向他伸出白骨的手,她腐爛臉頰上的血液被渡進他的嘴裏,如同一次最為溫柔的哺乳。
這是多麽奇異的場景啊,凡人與永恒的交歡,死向生的複仇,一切的一切發生在一張老式的大床之上。我感到無法呼吸,風雪像是巨人守衛,用它龐大的身軀将我打回。我無法站立,只能眼睜睜向床上的好友看上最後一眼,在我心中屬于悲傷和哀悼的果實終于破裂,我連滾帶爬地跌下樓梯,熊熊的火焰正從房間裏燃起,映襯着三個人互相糾纏的剪影,如同夢境中燃燒祭祀的大樹。我意識到我将再也不可能看見查爾斯,我的視線一片模糊,在隆隆的炮火和雷聲之中,我終于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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