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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了張教授的委托,蘇白得以随時出入Z大校園。
他經常在校園內看見那位拾荒老人的身影,心想着也是緣分,沒事做的時候會幫着人撿撿空的塑料瓶,如果人願意還會陪着聊聊天。
可惜現在學生們都放寒假了,留校的只有少數,老人說他過年期間會去熱鬧的地方碰碰運氣。
老人的話很少,說多了也很累的樣子,上氣不接下氣,蘇白懷疑他是喉嚨或者肺部出了什麽問題。
很多時候他們都不說話,坐在Z大校內的長椅上,蘇白會看看教授給的資料,老人要麽是在發呆要麽就是在喝水。
蘇白也邀請過老人一塊吃午飯,結果被人一次又一次委婉拒絕。
細想也是,他們不算熟悉,或許蘇白認為自己是好心,但老人卻認為是施舍。
後來和張教授一塊回校,路上遇到老人,教授還特別熟稔地打招呼:“老江,好久沒見你了。”
哦,原來老人姓江,蘇白問過,但老人從來沒回答。
“是啊,張教授。”老人禮貌應答,“最近可還好?”
“好着呢好着呢。”教授笑道,又把蘇白往前推了推:“這是我新收的學生,蘇白。”
“最近在學校有見過這位小同學。”老人看一看蘇白,“還跟他聊過天。”
“是,我和江老師相談甚歡。”蘇白從善如流。
“使不得使不得,叫我老江就行。”老人趕忙推辭,“你們都是有大學問的人,而我就是個撿垃圾的老頭子。”
“什麽學問不學問,都是吃五谷雜糧的人,誰又比誰更高貴呢。”教授說,“依我看,小蘇也确實可以稱你一聲老師,你較他年長,人生經歷比他多,讓他學習學習,有何不妥?”
“我是說不過您,張教授。”老人苦笑地擺擺手,“先行告辭,我還得上回收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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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你忙你的。”教授應和。
“您慢走。”蘇白也立馬再吱了個聲兒。
二人目送老者扛着尼龍袋子遠去,蘇白問教授:“聽江老師言談,感覺他也是個文化人。”
什麽“使不得”什麽“告辭”都信手拈來。
“是,只不過沒個好際遇,颠颠簸簸地大半輩子都過去了。”教授背了手,轉身往宿舍方向踱步,“前兩年我剛見到他,是在我文學系朋友的課堂上,他坐在大教室的最後一排,拿支鉛筆在舊報紙上記筆記。”
“我當時是路過那教室,從後門看見是我朋友的課,就進去聽一兩耳朵,坐到了他旁邊的空位上,看他記筆記吃力,把随身帶的圓珠筆給了他。”
“後來跟我那朋友聊天,聽說他幾乎每堂課都來,沒有課本和筆記本,就只帶着一支削好的鉛筆,和一疊用線縫在一起的舊報紙。”
“我朋友對他印象深刻,跟他商量後送了他一套教材和文具,我呢就幫着他在校圖書館辦了張借書卡,課後他就可以去圖書館找一些書拓展閱讀。”
“幾次來往過後,漸漸就熟悉了起來,他跟我們說了些自己的事情,哦,對,跟你要研究的主題還挺有關聯。”
“他也是曾經‘盲.流’中的一員,年輕時進過收容所,活了下來,只不過沒被登記在檔案。”
“我這兩年勸說他做個檔案,我也好幫他找一找離散的家人,他不願意,也沒跟我說理由。”
“我猜想他大概是怕聽聞到家人離世的消息,或者是不願意讓家人看見自己這副模樣,于是幹脆拒絕所有的尋親幫助,一個人這麽熬着。”
“當事人不願意,我自然也沒辦法強求,只能通過一些他平時的言行舉止,來推斷他的來歷。你也注意到了,他的口音其實偏東北,骨架也偏高大。喜歡文學,而且聽我朋友的課能全程跟得上,我朋友教的是唐詩。再加之他那名字:江聽寒,一聽就有家學底蘊。”
“所以我大致推斷,他是二三十年前東北農村家庭的孩子,有一定家學底蘊,但高考發揮失常落榜,又因東北那邊的下崗潮沒法找到‘鐵飯碗’工作,只能南下來到發展剛剛起步的Z市碰一碰運氣。結果不幸丢失身份證件,被關進城市的收容所,與親人失散。從收容所裏僥幸出來,也沒辦法找人補辦身份證,就只能一直在Z市流浪,靠拾荒度日。”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我個人的猜想,沒機會到人家面前證實,畢竟也不是多麽好的回憶。”
蘇白聽得入神:“我跟江老師挺有緣分,不知可不可以問他一些當年的事。”
“哦,你父親那事兒,确實,感覺是有些相似。不幸都是相似的。”教授說。
蘇白沉默了會兒:“但也總感覺他什麽都不會跟我說,他姓什麽都還是您告訴我的。”
結果被教授拍了後腦勺,“那我就懷疑你博士論文怎麽寫的?這是基本的人際溝通啊,小同學。”
“我博士論文是定量研究……”
“定量就不需要發問卷,不需要和人溝通了嗎?”
當然是需要的,蘇白的溝通能力沒問題,只是老人不願意說,那他能有什麽法子?
江聽寒,江聽寒。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蘇白莫名便想起這樣一句唐詩,以及想起他還沒有好好看見過老人的正臉。
有頭發過長且未修理遮擋的原因,也有老人跟他講話從來沒敢正眼看過他的原因。
蘇白覺得自己有必要和老人多聊聊。
司望按照司源說的,找到司宇現在住的房子。
開門的是個斷臂漢子,沉聲問他:“你是誰?”
漢子右眼角向下有一個不明符號的黑色刺青,更襯得他凜冽如寒風的目光來勢不善。
司望強忍着渾身的不自在:“我是司宇的大哥,司望。”
“哦,司宇不在,你回去吧。”漢子甩了甩左臂空空的袖子,作勢要關上防盜門。
司望趕忙扒拉住門沿,“那他什麽時候回來?我可以等。”
“你要賴着不走,他肯定就不回來了。”漢子嘆了口氣,“松手吧。”
司望不動:“我這次來,就是想見見他。”
“抱歉,可他不想見你。”漢子加重了語氣,但到底沒把門往裏拉,“另外我們欠你的錢,也會一筆一筆償還的,最多五年內就還清。”
“你是他丈夫?”司望死死把着門沿不放,心下也猜到這應該就是他素未謀面的弟夫。
“不是。”漢子一口否認,“你回去吧,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我沒要求你們還錢,那是我心甘情願給的。”司望說,“我來也只是想見見他,我還帶了禮物。他大病初愈,我這個做哥哥的還不能來看看麽……”
“司望,”門內傳來司宇的聲音,“你走,我不稀罕你的東西,剛剛也說了,欠你的錢我們會還。”
“你既然知道了我大病初愈,那你為什麽還要在這裏礙我的眼?”
“司宇,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司望氣急,“縱使你覺得我對不住你,你也要給我個機會補償啊!”
“就是因為你沒有什麽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再見你就是我對不住你了。”司宇冷冷道,“這句抱歉應該我說。”
“抱歉,然後,你可以走了。”
司望手一松,門“砰”地一聲被關上,他再咚咚地一通敲,也只引來了探頭出來看動靜的隔壁鄰居。
好在鄰居是個好人,沒有責怪他擾民,反倒安慰他說:“這家的倆小夥子早出晚歸的,估計又出門幹活去了,你想等到他們可不容易。”
估計也是沒聽到剛剛他們争吵的動靜。
司望忍住嘆息,禮貌地沖鄰居笑笑:“謝謝,我知道了。”
他把禮物就留在門口,還分了一盒給鄰居。
“到時候他們回來,向您問起,您就說這禮物是大哥送的。”
雖然十有八.九不會收下,但……應該會看鄰居的面子吧。
“行,他們要來問,我肯定一五一十轉達。”
而後司望便又回到父母家,畢竟按常理他得待到年後再走。
幫着給家裏修修補補,又唬着不願吃藥的老父親吃藥,以及協調母親和新保姆的關系。
司望的每一天都很充實,但這期間司宇沒有給他留任何消息。
蘇白還開導他說,沒給你發短信就說明他們默默地收下了禮物。
也是,不收禮物才會發短信讓司望拿走。
“可萬一他們是默默地給了鄰居呢?”司望想到這樣的可能,憂心忡忡地問。
“乖,沒有這個萬一。”蘇白一口咬定。
司望也向父母問了司宇的近況,奈何他們連司宇生病都不知道,還在念念叨叨,說司宇在父親重病時未曾照看,是不孝順是白眼狼。
“他就應該被他那個混混男朋友打死!”父親氣得臉色都是豬肝紫,母親把保姆推開,直接用手接住父親吐出來的痰,“當我沒生出這樣的賤東西!”
司望冷眼旁觀父親的咒罵和母親的殷勤,竟也有一瞬間在奇怪,小時候那個人見人愛的司宇和現在這個“賤東西”不是同一個人,不然怎麽連最為疼愛他的母親也對這樣的謾罵無動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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