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年尾到來,公司氛圍有所松懈,處處洋溢着節日前的喜慶,不少人已經計劃好新年要去哪裏度假。然而這些都是屬于普通員工的,對于唐湛來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工作日,只是辦公地點在哪裏的區別。

周五的夜晚,十點多了,他仍舊待在辦公室簽署一份又一份的合同,對系統裏的申請逐一過目審批,還要回複來自各方的郵件。

将一封長長的郵件逐字逐句又檢查了一遍,按下發送鍵後,唐湛躺進椅背裏伸了個懶腰,松了松已經僵硬的肩膀,随後一手拿起桌上的咖啡杯,一手打開了手機。

他刷着朋友圈,看周晖又再家裏開泳池趴,孫嘉然不知是和誰看了場電影,秦逍帶着新女友去了海島度假,郁濘川今晚在和一群年輕人聚餐。

唐湛往下滑了兩下,瞬間醒神,往上滑到郁濘川那條朋友圈。

這小子從來沒發過朋友圈,今天這是怎麽了?

唐湛仔細看了照片裏的每一張面孔,發現都十分稚嫩青春,瞧着像是與郁濘川一般大的少年人。

他點開郁濘川的名字,發了條消息過去。

“今天在和同學聚餐嗎?”

這個點往常郁濘川早該休息了,但今晚卻很快回了過來。

“嗯,高中同學聚會。”

“聊得怎麽樣?”

“挺好,每個人都有所成長,開始了各自的新生活,還有不少人談了新戀情。”

唐湛盯着這句話,緩緩打出一行字:“那你和他們說你也談戀愛了嗎?”

指尖懸在“發送”鍵上,遲遲不敢按下。最後他嘆了口氣,将那行字又一個個删除,重新打了一句話發出去。

“年輕真好,珍惜你們的青春啊。上班可苦了,哥哥這會兒還在公司加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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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湛喝了口馬克杯裏的咖啡,已經微涼的苦澀液體順着喉管一路落進胃裏,從外到內都苦透了。

消息發出沒多久,郁濘川的電話就來了。

“你吃晚飯了嗎?”

唐湛瞥了眼桌上吃剩一般的外賣盒,二十塊一份的蓋澆飯,味道實在不怎麽樣。

“吃了,你回家了?”聽他那頭挺安靜的,不像是在外面

“剛到家,在院子裏抽煙,吉吉和大伯都睡了。”

“大伯身體還好嗎?”

“挺好的,就是好像記性更差了……”雖然郁濘川極力抑制,但唐湛還是聽到了電話那頭傳來的,極輕淺的嘆息,“你這次過來,他不一定認得你。”

畢竟是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又是大腦那樣精密複雜的區域,能不能恢複到以前還是個未知。唐湛也有些悵然,但他仍盡量安慰郁濘川:“總要慢慢來,不認得不要緊,我會讓他重新認得我的。”

他轉着椅子,面向身後巨大的落地窗。夜晚十點的海城燈火璀璨,遠處高架上絡繹不絕的車流,透着大都市的喧嚣與繁華。

他望着窗外,仿佛要望盡千山萬水,去到郁濘川的身邊。

“你想我嗎?”

那頭輕笑一聲:“我發現……”

他尾音拖得很長,勾得人心癢,唐湛不自覺也笑起來,問:“什麽啊?”

“你現在好粘人,或者說,比以前做朋友時更直接了。”

唐湛心裏一突:“你不喜歡這樣?”

縱觀他身邊的男性同胞,似乎,好像有那麽些人的确會覺得戀人太過粘人是種負擔,認為自己沒有個人空間。

“也不是,就……我人生裏很少有這樣直白的時候。”郁濘川道,“愛、喜歡、想念,在我從小到大的教育裏,這些情感都是十分含蓄,極少宣之于口的。人人都知道‘愛’是什麽,可要當面說出來卻很難。”

唐湛理解他的意思,卻不理解這種行為:“如果不說出來,你又怎麽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愛你,多想要你?”

郁濘川那頭一靜,半晌用微微沙啞的嗓音道:“你說歸說,能不能別老是夾帶私貨?誰先忍不住誰是小狗,記得誰說的嗎?”

唐湛撇了撇嘴,回到一開始的問題:“所以你到底想不想我?”

郁濘川像是緩緩吐了一口煙,他不答反問:“你現在看得到月亮嗎?”

唐湛只稍稍擡頭,就在夜空中看到一輪碩大的明月。

“看得到,怎麽?”

“我也看得到,我們看的是同一輪月亮。”

“給我上地理課呢?”

“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裏光。你既然看到了月亮,怎麽不知道我寄托在月光裏的情思呢?”

唐湛徹底愣了,誰能想到這臭小子不說情話則以,一說情話這麽有學霸本色?還挺……浪漫?

“原來是給我上語文課啊。”他笑着沖月亮飛了個吻,“那我剛剛寄了一個吻給月亮,你感受到了嗎?”

好好一個月亮,給他們倆倒是當快遞員使了。

“感受到了,”郁濘川在那邊吸了吸鼻子,“還挺冷的。”

唐湛一下破功:“去你的。”他看了眼時間,“煙抽完了就快進屋吧,院子裏涼,當心感冒。”

郁濘川嗯了聲:“你也早點下班吧,注意勞逸結合。”

他們就這樣保持着一天一通電話的頻率,進行着遠距離戀愛。在與日俱增的思念中,很快迎來了除夕。

除夕這天,唐湛無論如何都要在家裏過的,沒法子,唐山海不說,唐玉芬也不會允許他在別的地方過年。然而因為唐千雲是新喪,還沒過百日,唐家并沒有多少喜慶的顏色。連嚴婧都非常識相地穿着一身素,唐湛的異母弟弟更是一改往日調皮模樣,從坐上餐桌開始就顯得十分安靜。

用餐時,唐玉芬和丈夫主要負責活躍氣氛,充當提問者。唐湛被問到了就簡單說兩句,沒被問到就低頭乖乖吃飯,少了唐千雲夫妻作為調和劑,唐家本就沉悶的餐桌變得讓人越發難以忍受。唐湛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家不是過節,是受難來的。

唐玉芬注意到唐山海執勺的手一直在輕微顫抖,皺眉問道:“哥,你的手怎麽了?身體還沒好嗎?”

嚴婧替唐山海擦拭掉濺在衣襟上的湯汁,替他回答道:“醫生說可能是小中風的後遺症,多鍛煉鍛煉應該就能好的。”

唐玉芬聽她這樣說才放心下來:“沒大問題就好,哥你可要保重身體啊,唐家需要你,公司也需要你。”

她不說還好,一說唐山海手裏的勺子猛地摔進碗裏,發出刺耳的聲響。一時餐桌上由頭至尾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公司還有我說話的地方嗎?”唐山海蒼老的面孔扯出一抹諷笑,“恐怕早就不認我這個‘唐總’了。唐湛現在多威風啊,想辭退誰辭退誰,不要誰就不要誰,貴禾天怡都已經成為他的天`下了!”

這話明裏暗裏都直指唐湛奪`quan架`kong他,讓受到如此指控的唐湛無端生出一種荒唐感來。他終于知道為什麽古代太`子難當了,特別還是這太`子有個昏聩`年老的父親時,簡直是災難。

他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随手丢到桌上。

“你要說得是嚴強,那我沒辭退他,我只是覺得他不适合做華東區的經理,降了他的職,是他自己接受不了,一氣之下就辭職了。”嚴強正是嚴婧那位堂兄,列會上馬大哈到營業額後移了一位小數點都沒看出來那位。現在不比過去,貴禾天怡已是上市公司,每一個決策都要呈現在大衆眼皮子底下,任何一點差錯都有可能影響股價,唐湛不認為嚴強的能力足以匹配他的職位。可以說,以他懶散懈怠的性子,能夠做到經理這個位置,完全就是靠的一點和嚴婧的親緣關系。

“你還有理了!”唐山海一拍桌子,“我還沒死呢,你就急着動我的人了?”

唐湛瞟了眼若無其事幫唐山海順氣的嚴婧,意有所指道:“你的人?嚴家認嗎?”

“你!!”唐山海臉漲得通紅,許是岔了氣,忽地激烈咳嗽了起來。

嚴婧不住拍着他的背:“老唐別氣別氣。”她色厲內荏地瞪向唐湛,責怪道,“小湛你做什麽大過年的氣你爸呀?他身體才剛好一點。”

唐玉芬夫婦在餐桌上也是尴尬不已,誰也沒想到這對父子好端端的說吵就吵起來了。

“大過年的,都少說兩句吧。”唐玉芬執起酒杯敬了敬兩人,“你們就當賣我一個面子,有什麽話過好這個年再說行不行?”她話鋒一轉,聲線微微冷下來,“還有你,小靖。知道我哥身體才剛好一些,就別老拿你家那點破事煩他。你自己都說了,嚴強這兩年一直在外面花天酒地,連他老婆都看不過去和他離婚了。這樣的人別說小湛,我都覺得不适合留在公司。”

嚴婧沒想到之前無意中和唐玉芬聊起的家事,這會兒竟都成了對方拿住自己的話柄,心裏別提多憋屈了。

但她偏要裝作一副笑臉,委屈巴巴道:“是我沒攔住他,讓他哭到家裏來了。但我這個堂兄雖然私生活混亂了些,對公司還是忠心耿耿的,勤勤懇懇這麽多年,經理說沒就沒了,也難怪他接受不了。”

唐湛似笑非笑看着她:“勤勤懇懇就是一問三不知,連自己負責區域內每家酒店的基本情況都不知道,還沒一個助理熟悉?”

嚴婧說到底也是個不懂公司運作,沒有商業頭腦的家庭主婦,這些問題嚴強回答不了,她就更回答不了了。她被唐湛噎得說不出話,輕咳了聲,低頭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坐在唐湛對面,原本一言不發的唐佳聰突然發作,将手裏筷子擲向了唐湛。

“不許你欺負我媽!你這個喪門星!”小胖子力氣挺大,筷子打在唐湛胸前,立時印上了兩道深色的醬油印。

唐湛緩緩低頭,拿起桌上餐巾擦拭起來。耳邊是幾乎同時響起的,幾名大人的喝罵聲。

唐玉芬的最為尖利,訓斥對象也主要在嚴婧:“你怎麽教的孩子?這是什麽話,有這麽說自己親哥的嗎?”

唐山海說話有些吃力,桌子拍得倒響:“不像話,太不像話了!一個個都不省心!”

“你要死啊你!跟哥哥道歉,快點!”

“我不!嗚嗚嗚嗚我就不!”

嚴婧的打罵聲伴随着唐佳聰的嚎哭聲,兩人互相追逐着,一路到了樓上,以一聲巨大的關門聲為休止符,将母子倆與樓下衆人隔絕開來。

唐湛閉了閉眼,将那塊沾污的餐巾狠狠丢到地上。

真是一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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