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身騎白馬01

有人身騎白馬也走不了三關,有人改換素衣也回不了中原。

李渝說:“……”

不錯,這鬼會說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還帶點北京口音,聽着像懷柔那片的。

他穩了穩心神,看出來對面的“鬼”大概是個能用人類語言文明交流的物種。

李渝把“我草”兩個字咽回嘴裏,吞了口口水,假裝鎮定地問。

“你是哪位?”

那人面無表情地把手電筒倒了個方向:“那看來是找對人了,你是李渝吧,我是你學長,05屆社會學的柳小春。”

柳小春把手電筒轉向土路照明,順手拉上他的兩個行李箱,“走吧,宿舍在宋莊的最東邊,離學校不遠。”

李渝的行頭被綁架,逃跑計劃頓時夭折。

跟着走了二十幾分鐘,他們停在一戶人家前。

輕輕一推,木板門“吱呀”晃了兩聲,開了。

右轉走過片院子,黑暗中李渝視野受限,只聽見缺胳膊少腿的行李箱劃過泥土的咯吱聲,木門的推拉,然後像是誰拽了老式拉繩燈泡的開關。

咔噠咔噠。

世界光明。

李渝慣性似的眯了下眼,等視線清楚才看清他親學長的長相——胡子拉碴,頭發蓬得像草,遮住了大部分眉毛和眼睛,只留了下半張不修邊幅的臉,瘦的仿佛磕嗨了藥,把白色單衣穿得十分伶仃,紙一般包住骨頭的慘淡的人皮上,還有星星點點可疑的針孔。

……個頭倒不小,李渝心裏又開始嘀咕。

柳小春無視李渝宛如掃描儀打量的目光,給他介紹了下宿舍的分布情況。

雖然就一個空空如也的客廳——姑且把它稱作“客廳”而不是“只有牆、頂、門和窗的建築物”,唯一的方桌靠牆邊,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兩間屋子。

“每間屋兩張床,之前我們是兩男一女,這間屋子是我和尹堯住的——他睡得早,今晚看不見他,你住那間,女生在西邊的房子,叫談情,等明天介紹給你們認識。”

柳小春話少,語氣波動跟他的面部表情差不多,說話像在背流水賬的課文,有股讓人窩火的吊兒郎當的随意,折騰了一天的李渝也懶得曲意逢迎,他有些困,勉強支撐住眼皮應付柳小春。

倆人說完基本情況,李渝大腦還在放空狀态,開始大眼瞪小眼。

柳小春愣了愣,像是明白了李渝的暗示,問他。

“吃過晚飯了嗎?”

李渝不喜歡麻煩別人,本想說“吃過了”,結果話到了嘴邊。

“還沒呢。”

別說晚飯和午飯,李渝連三天前的隔夜飯都吐得一幹二淨。

于是瀕臨餓死的李少爺不太好意思地說:“啊……不用太麻煩,一兩個菜就行,蒸點米飯,我晚上吃的少。”

他明顯感覺到對面人後背向着遠離自己的方向偏斜了幾個度。

李渝摸不着頭腦:“……怎麽了?”

柳小春這才跳脫出毫無波動的狀态,像複活的木乃伊,胡子向上微微翹起,透過草似的劉海,眼睛裏帶着一星半點辨不出善惡的笑意。

“這條件不好,不分幾個菜幾碗米飯的,就是面條,你要想吃,我給你下一碗。”

李渝說:“……”

他先在心裏“啧”了一聲,轉念一想不好拒絕,不然好像顯得自己多挑剔似的,只能點點頭算答應。

等面條端上來,李渝瞬間後悔。

不是……這是人吃的嗎?

——不像炸醬面似的整齊噴香,奇形怪狀的面條擁擠地擠在白底藍花的瓷碗中,白底布滿洗不淨的泥垢,堆疊得毫無食欲,沒有任何澆頭或者蔬菜,就湯水上飄了兩篇肥膩膩的肉,渾濁的油星浮于其上。

李渝上午暈車的勁又反上來了,連忙假裝咳嗽擋了一下。

他沒想過自己有潔癖這事居然還是個隐形性狀。

見李渝不動筷,柳小春把碗撂他面前:“吃不習慣?”

李渝正對着瓷碗黑的發亮的豁口,東瞧細看,不知道從哪下嘴:“……其實吧,我不是很餓。”

“吃吧,別嫌棄,這只有這個,肉還是我特意給你加的,明天是,後天還是,你要不吃就得去縣城衛生所輸營養液了。”柳小春下完面條,那點動物園裏看長頸鹿的新鮮感差不多散幹淨了,垂着眼皮懶散地把板凳踢回原處,“吃完先睡,明天再和你說排課的事。”

這話聽得李渝一抖,還是硬撐着說:“我真不餓……”

“那就放着吧,不用動,我要睡了。”柳小春撇了眼李渝,指指燈泡的拉繩,“進屋前關燈,這邊電壓經常不穩,今天晚上正好停電,我給你開了備用電源。”

話音剛落,黃色的燈泡掙紮地閃了兩下,凄凄慘慘地滅了。

柳小春見怪不怪:“哦,備用電源也沒電了。”

李渝:“…………”

他把“這都什麽鬼地方”幾個字咽回嘴裏,黑暗中假裝目送柳小春紙片似的飄進屋子,饑腸辘辘下,他聽到了碳水和油脂在最樸素做法下深情的呼喚。

聞起來還……不錯。

能吃,李渝下了最終結論。

他對自己說。

反正看不見,我就吃一口。

過了會兒李渝放下扒拉的幹幹淨淨的瓷碗,拖着行李做賊似的溜進柳小春指給他的房間。

透過格子玻璃窗,他借着月光環視四周。

比家徒四壁的客廳強了不少,有張老式的木質床,約有兩米寬,鋪了大紅大綠的牡丹花床單,旁邊還是一張方桌,和長條板凳。

方桌上有個卡通筆筒,稀稀拉拉放了幾只中性筆,還有盞小臺燈,他擰了下開關。

依然沒有電。

李渝懶得再去洗漱,合衣躺在床上。

明明聽柳小春說話時困得睜不開眼,等到真正躺下來,他又死活睡不着,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烙燒餅。

頭頂的床頭櫃有股黴味,蓋的床單被子也是黴的,總覺得皮膚換着位置發癢,像有蟲子爬。

立秋後夜裏土牆滲出沁入骨髓的陰涼,遠處有狗吠,時不時嗷兩嗓子,把他從醞釀的睡意邊緣拉回破屋的現實。

而昨天他還在家,雖然黃思敏隔三差五地甩臉子發牢騷,但起碼衣食無憂,住着兩百多帶電梯的大平層,除了每月萬八千的零花錢,外資實習的工資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所謂的奢侈品買起來并沒有太大心理負擔,生活質量可以稱得上一流。

轉眼一天過去——天翻地覆,天壤之別,李渝有種離譜的不真實感,像參加電視臺的人生互換節目。

他硬挺着眼皮撐了大半宿,終于在快要天亮時,忍不住昏睡過去。

再醒來時太陽升到半空。

李渝邊揉眼睛邊習慣性地摸手機,手機不在,他愣了下,從方桌上拿過手機,找了半天電源插座,最後在床腳的窗簾後找到了一個能用的插口。

充了五分鐘電,手機開機。

十二點三十五分。

李渝暗罵了句:“……我靠。”

怎麽能睡到這個點的?他引以為豪七點自然醒的生物鐘呢?

李渝摸摸後頸,略顯尴尬地拉開門。

方桌上三個人頓時擡起頭看他。

李渝扯出個不自然的笑,沖他們揮手:“……Hello?”

“……”

“……”

“……”

衆人無言。

還是柳小春先打破僵局。

“醒了?睡得還行?我看你昨天挺累的,我們上午都有課,就沒叫你。”

李渝唔了一聲,顯然還是對睡到日上三竿,起床被人圍觀這事比較尴尬:“我先洗漱去。”

水池就在廚房竈臺旁邊,泥塊上貼了嶄新的瓷磚,像是剛砌沒幾天,旁邊是三個搪瓷杯,各放了只牙刷,兩只藍的,一只粉的。

竈臺上支了個大鐵鍋,李渝瞟了眼,是和昨天一樣的面條。

他站在水池邊,扒耳搔腮地抓了半天頭發,好像頭發能給他個排憂解難的錦囊妙計,末了長長地嘆了口氣,認命似的,開始洗漱。

飯後尹堯和談情說學校出了點事,神色匆匆地走了。

柳小春留下給他科普。

拿只筆,一張草紙,給李渝畫結構圖。

“我們這個河北支教小隊,是去年才發起的,算北大的定點幫扶項目,今年是第二屆。”

“剛才那倆,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尹堯,和我一個專業,談情是隔壁馬院的,轉專業之前學數學。”

“宋莊友誼希望小學,也就是我們現在這個學校,三間教室輪着用,院子就是操場,你下午有時間可以去看看,一到六年級共有二十二個人,一年級最多,有八個人,二三四年級各有四個,五年級兩個。”

“六年級呢?”

“沒有六年級。”柳小春在草紙上打了個叉,如同提及什麽無關緊要的事,神色淡漠,“這裏沒有學生能讀到六年級。”

“……”

那初中呢?高中呢?這裏的人都不上大學的嗎?

李渝瞠目結舌,來不及追問原因,柳小春接着說道:“主要教語文和數學,英語給四、五年級的學生上,我教語文,談情負責數學,尹堯帶英語兼當班主任,我倆順便上上體育課,主要還是他——你來之前我們是這麽分工的,”說到這他仿佛無意地頓了頓,頗有深意地看了李渝一眼,“當然你來了我們肯定要尊重你的意見,你看方便接哪個年級的哪門課,我們給你空出來,沒關系,量力而行,能上幾門上幾門。”

話說得客氣極了,客氣得好像他來串門做客而不是支教上課,李渝壓下心裏掠過的一絲疑惑。

“我都行,”他一想低年級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崽子,沒睡醒的頭炸開似的疼,“不過最好是高年級的,科目無所謂。”

“成,那你先負責五年級的全科兼班主任,下學期再排新的。”柳小春把紙疊了兩折,“對了,你會寫教案吧。”

李渝想起被他扔在腦後的培訓手冊,心虛地回答:“……啊,算會吧。”

柳小春擡頭瞥了眼李渝,折回屋,過了半天扔給他一個筆記本和五年級的語數外課本。

“這是我之前寫的,你可以參考,裏面的課表自己抄一下,明天就開始,這周五年級的課今天晚上備出來,”柳小春說着說着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古怪的笑,李渝總覺得他意有所指,“雖然咱們是支教,但是形式流程不能少吧,備課、上課、改作業、考試、批卷子,該按規矩來的還得按規矩來。”

李渝大致看了眼課本內容:“沒問題。”

“那今天就這樣,我手機號也在筆記本上,把你的手機再給我寫一遍,我存下,”柳小春把碗筷一收,支使李渝,“洗了。”

李渝說:“……啊?”

“洗碗,飯輪流做,碗輪流洗,水從水泵那壓,”柳小春從從容容地踏回屋,臨了回頭抛給李渝一個似是友善似是嘲諷的笑,“對了,別忘了備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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