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鯉江水府(1)

◎試煉之地◎

“剛才的力量……”

虞寄風在江面晃了一圈, 随手将滔天巨浪撥開,顧自沉思:“去哪兒了?雖然有所掩飾,但隐約有一絲死靈的氣息……不過, 下面有鯉江水府,如果傳聞屬實, 有些死靈氣息也很正常。會是又一個野生奇遇麽?”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躍上浪巅,随着風浪忽上忽下,對苦苦掙紮的保寧號視若無睹。

最後, 他縱身一躍, 在新船的桅杆頂端單腳而立,抱臂俯瞰。

下方一片混亂。木板碎裂, 沒來得及上船的修士紛紛跌落,船上有一些第三境修士竭力救援,但更多人選擇袖手旁觀。

一片斷裂的木板被江浪抛起, 又急速落下, 頃刻穿透了一個倒黴修士的胸膛。鮮血在水中氤氲片刻,就被下一個浪頭吞沒。

熒惑星官看着這一幕,面上仍然帶着悠悠的笑,沒有任何反應。

“……熒惑星官,你未免太過分!”

扮成老婦人的顧老師騰空而起,再也管不了身份暴露。她雙手一揚,寫出一枚飄逸柔潤的“绾”字。書文化為粉白色的光帶,自她手中飛出, 将新船裹了個結結實實。

又有部分光帶分出, 盡量抓住江中的幸存者。

青色衣裙的女人雙手挽住光帶, 凜聲道:“稍安勿躁, 互相救援!我會穩住船只,誰若敢渾水摸魚,明光書院便永不招錄!”

船上人群一寂,甚至來不及太多驚訝,就在鋪天蓋地的風浪裏努力求生。

顧老師懸空而立,一邊挽救衆人,一邊對熒惑星官怒目而視。

“虞寄風,我敬你是五曜星官,卻不代表明光書院怕了你!”她厲聲喝道,“今日之事,我必然會如實上報,司天監若有包庇,休怪禦史臺上疏彈劾!”

熒惑星官瞟去一眼,笑容不改。他的高馬尾在風中狂舞,深棕色的桃花眼裏氤氲着淡紅星光。

“請便。”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顧老師握緊了手裏光绫,眼中全是怒火。她喝道:“因為你,剛才一瞬便有十餘人喪命,還有八人不知所蹤,你竟然毫無悔過之心?!”

虞寄風放下手臂,兩手揣兜裏,換了一只腳站在桅杆頂。

“我為什麽要悔過?”他說,“考試選拔嘛,哪有不死人的,我幫你們先篩選一回,怎麽還怪我?要是怕死,就別考試咯。”

“你……!”

“哦,還是說,你們明光書院就是想培養一群貪生怕死的懦夫?那也難怪你們現在陷入麻煩,卻沒多少人敢站出來保你們喽。”

星官語氣中隐有嘲笑。

顧老師似是被說中痛處,臉色一白,但随即,她神色重歸堅毅。

“我們的大道之争,與你無關!”

她用勁一拉,又拉起幾人,再問:“你推薦的雲乘月也落了水,你竟然不怕她遭遇不測?”

虞寄風頓時哈哈笑起來。

“小顧,你搞錯什麽了吧?”他戲谑地說,“正是因為我看好她,才要搞出這麽一出風浪啊!”

他張開雙手,像一只巨型的海鳥,又仿佛在擁抱世界。他周身的靈力罩忽然消失,大雨傾盆,瞬間将他澆得濕透,但他在笑,笑得分外暢快。

“要進司天監的人,必先經歷磨難;如果沒有,就将他們扔到磨難中去!我們可不是明光書院那種溫情脈脈的地方,我們是——”

他仰起頭,凝視着灰色的雲層,一直看到深處的星空,那天意不可測的歲星網,還有歲星網背後的未知。

“——這個天下,最後一道防線!”

顧老師一愣,露出茫然之色。她隐約想起了曾聽過的某些傳聞,但此時風高浪快,她不急細問,也下意識将這話當成了熒惑星官又一次瘋言瘋語。

她轉過臉,在心中記下這一茬,便一心一意救起人來。

卻見熒惑星官停了笑,伸出手……

風忽起,如一只只無形的大手,重重撞在了一人身上——正是船上那雪青衣衫的貴公子樂熹!

他猝不及防,也根本無力抵抗,便在一衆驚呼中跌落下船,消失在江浪中。他的侍從們發出吼叫,不假思索地跟着跳下,于是船邊又是無數黑點墜落。

顧老師不及阻止,又驚又怒:“虞寄風……!”

“別生氣嘛。”

青年打了個響指,渾身水汽蒸發,而他笑容悠哉,眼神慵懶又冷漠。

“雖說我不得不為難一番小雲,但她瞧這人不順眼,我就順手幫她個忙,算是補償。”他笑眯眯地說,“況且,如果傳聞屬實,鯉江水府需要九個人才能開啓,正好缺個人,我就再送一個下去。”

“鯉江水府……”

顧老師忽然沉默了。

她不再言語,忌憚地看了一眼青年,搖搖頭,收束光帶,往船上飛去。

虞寄風居高臨下,看她如何同衆人解釋一番,竭力安撫人們,不禁淡淡一笑。

“明光書院的人都是些迂腐之輩,卻也不算讨厭。”他自言自語,“嗯,就還是去這兒吧!小雲啊小雲,我為你這個曾孫女,可真是操碎了心。”

他撐開一把油紙傘,整個人笑着消失在雨裏。

……

雲乘月還沒醒,但她知道自己陷進了昏睡的狀态。

她努力想要醒來,意識卻十分沉重,像被黑暗粘連在一起……像是鬼壓床的感覺,拼命想睜開眼,幾次都差點以為自己醒了,旋即就意識到,眼前模糊晃動的仍然是夢中的場景。

不行,要醒過來……醒過來……醒過來!

她竭力想睜開眼睛。

不過……她好像很久都沒有這種努力的感覺了。其他的事情全都忘掉,甚至連做這件事的動機也忘了,一心一意只想着去做,去努力,去朝向那個唯一的目标前進。

模模糊糊地,她感覺自己好像睜開了眼,但也因為景象模糊,她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她仿佛正趴在地上,現在她想支撐起身體,眼睛最好也能睜大點,才能看清四周。

但平時輕而易舉的動作,此刻卻艱難萬分。她好像回到了曾經的某個時刻,艱難地跑完幾千米長跑,氣喘籲籲,肺很痛,鼻腔很痛,後腦勺也突突地在痛。

怎麽這麽累,幹脆放棄吧,一覺睡過去就很輕松……不行,必須振作起來,她不想死在這裏……

雲乘月倏然摳緊了地面。

疼痛從指尖傳來,終于讓她真正睜開了眼睛!

“呼、呼……”

她竭力喘氣,又馬上觀察四周的環境。

她一旦清醒,識海與丹田也活躍起來。生機書文開始運作,滋潤她受損的肌體,也讓她稍微好受了一點。

雲乘月按住隐隐作痛的頭。她感覺眉心的生機書文仿佛壯大了一點,但又懷疑這是自己的錯覺。

現在重要的是……這是哪裏?

好像是個山洞……四周冰冷潮濕,光線來自兩側縫隙裏的不明石頭。她正坐在一個像石床的東西上。

石床?

雲乘月再往旁邊看,發現那裏有一個大坑。從截面來看,好像是有人臨時挖了一大塊石頭起來,放在這裏作為石床。

……既沒有床褥,也沒有幹草,這石床和地面到底有什麽區別。

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

她現在丹田幾近幹涸,可能是落水後為了自保而消耗空了。昏迷時身體無法自行吸收靈力,直到現在才能重新積攢。沒有靈力,她連空間法器都打不開。

等靈力恢複大半,體內暗傷——并不嚴重——也好得差不多,雲乘月檢查随身的空間法器,想取出丹藥,卻發現這裏像是存在某種禁制,空間法器打不開。

難道撞上法陣了……法陣?對了,之前看地圖,鯉江這一段好像是有什麽奇遇。

幸好她為了以防萬一,一直随身帶着應急用的靈丹,就是怕遇到空間法器打不開的情況。

雲乘月翻出口袋。裏面的丹藥有一半都被水洇壞了,不能吃,但幸運的是還有一半算完好。

她含了兩粒在口中,用靈力蒸發身上最後一點水汽,就将丹藥收好。此地狀況不明,資源緊張,要謹慎使用才行。

最後檢查一番,雲乘月才從旁邊拿起玉清劍,站起身,試着沿唯一的道路往外走。

山洞不大,但空氣非常稀薄,這也是她之前不斷喘氣的緣故。

很快,她走到了門口。

雲乘月停下腳步。

山洞口有一層薄薄的光幕,上面流動着許多細小的文字。仔細一看,那些字都是篆體的“兵”字。

這些字長得一模一樣,認真端詳,便能發現它們雖然線條不算工整,卻別有一種淩厲殺伐之氣;無數“兵”字合在一起,又像千軍萬馬滾滾奔馳,竟有傾吐天下之勢。

雲乘月眼前一花,竟忽然看見平原上山巒起伏,烏壓壓的軍隊自四面八方而來,分為黑紅兩色,像兩條磅礴的河流轟然對撞在一起,撞出喊殺震天、血流漂橹!

但這蒼涼的幻象稍縱即逝。

雲乘月回過神,思忖後明白過來:如果這裏真是奇遇,這些文字很可能是古人留下。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它們獨自支撐,卻還能帶出剛才的幻象,足可見當年的書寫者修為何等高超,神識又如何堅韌。

可惜,她暗想,一切風流還是做了古。

她現在得想辦法出去,說不定還要破壞這些文字。

“得罪了。”

她拱拱手,鄭重一句,便執起玉清劍,想要劃破文字。雖然門後不知道是危險還是安全,但如果一直待在這裏,她也只能被困死。

何況,薛無晦不在,還有季雙錦、阿蘇也落水了,不知道他們在不在這裏……

才剛想到這裏,玉清劍都沒完全出鞘,突然,迎面撲來一片冰冷的黑影!

雲乘月一個激靈!

她反應迅速,立即後退一步,留出空間徹底拔劍,而拔劍的同時也是鋒刃切出之時——

“去!!”

其實不需要呵斥出聲,畢竟書文不是咒語,但人在緊張的時候,大喊一聲比較能保持心态,而且顯得比較有氣勢……大概。

嗡——!

劍身被彈偏了。

雲乘月還沒來得及更凝重三分,就被迎面一掌擊中了天靈蓋。

就是說,薛無晦的手掌落在她頭頂。

“你在做什麽?”

黑霧穿透“兵”字光幕,飄然凝聚為披發的帝王。

他眉頭略蹙,長發垂落,每回他冷下臉,眉眼便顯出薄薄的戾氣,那分豔麗也像淬了毒的鋒刃,令人眼裏一涼,卻又忍不住要多看幾眼。

雲乘月站立不動,擡頭看他手腕蒼白,再看他大袖飄飄。從手腕往裏,全是一片黑霧,看不見肢體。

那應該是真的薛無晦,不是什麽精怪變的。

她略松了口氣,卻還是保持警惕,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

“你怎麽證明你是我認識的人?”她喝問。

薛無晦:……

“……罷了,算你警惕。”他捏了捏鼻梁,眉頭倒是松開了,“這麽精神,看來并無大礙。雲乘月,我問你,你之前發什麽瘋?”

雲乘月一時沒想起來:“什麽發瘋?”

他露出一點忍耐之色,冷聲道:“你為何突然奮不顧身,要去救那黑皮?”

黑皮……雲乘月這才想起來。

“我沒為他奮不顧身。”她這才全信了薛無晦的身份,收起玉清劍,不大在意地說,“我是為了你啊。”

他嘴唇動了動,神色卻有些陰郁:“少來。”

“什麽少來?”其實問完,雲乘月就想到自己的話引人誤會了,她卻反而笑起來,有點促狹地說,“原本就是你要保他的命,不然我費什麽勁?我說了要幫你,豈能言而無信,那我不是為了你奮不顧身,還是為了誰?”

他嗤了一聲:“唯獨詭辯一道,你倒是從不嫌麻煩。”

話雖如此,他卻略微移開目光,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語氣溫和了一些。

“……你之前落水,雖然我盡量護着你,但此處有大型法陣,又年久失修,狀況有些詭異。在進入此地時,你的靈力被法陣強行抽空,我看這像是某種試煉。”

雲乘月思索道:“試煉?”

薛無晦“嗯”了一聲。他抓起她的手,動作有些強硬,指腹搭上她的手腕,送入一道力量。

冰冷的死氣流入經脈。對他人而言是劇毒的力量,卻因為生機書文的存在而成了補益。雲乘月想起,生死相克又相生,有薛無晦在,她倒是不必擔心靈力不足。

“什麽試煉?”她催問。

“莫急,你體內還有些暗傷……好了。”

帝王收回手,轉身面向那面“兵”字組成的光幕。

“很久以前,天地靈力更加充裕,英才也更多,然而那時人類生存比現在艱難許多。為了維系人類的傳承,大能修士便會專門設置試煉場所,用于考驗後起之秀。通過試煉者,就能獲得獎勵。”

“也許是功法,也許是字帖,也許是神兵利器……什麽都有可能。”

“如今許多被稱為‘奇遇’的場所,就是過去留下的試煉之地。”他冷笑一聲,“這大梁官府很會鑽空子,将試煉之地僞造成他們的功績,哼……”

雲乘月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又走上前,想了想:“既然是試煉,那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如何可能?”

帝王收回心思,有些嘲笑地看了她一眼:“唯有浴血而出,才是人類需要的傳承者。試煉之地死人,實在太正常。怎麽,怕了?”

“怕倒是還好,就是你能不能別總是對我開嘲諷……”

雲乘月啼笑皆非,倒是也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

“這麽說,”她思索道,“這裏是第一重考驗?”

薛無晦颔首:“是。這裏應當是試煉之地的預備關卡,沒有殺傷的機關,等試煉者設法走出去,才算正式試煉開始。不過……”

他話鋒一轉:“我說過,此地法陣有異,你還是要小心。”

雲乘月聽得有些頭疼。

“我才第一境後階,連第二境都不是。”她試探道,“你看,我們當務之急是從這裏出去,寶貝不寶貝也不重要,我就想先找找雙錦他們……你能不能代勞?”

薛無晦:“不。”

雲乘月:……

拒絕得好幹脆。

帝王涼涼地說:“我看了一圈,你說的季雙錦,還有其他一些人,也都被拉入了試煉之地。他們既然參加,你也必須參加。若我沒想錯,這裏是樂陶當年留下的試煉之地。她擅長兵道,又擁有頂尖的劍法,你如果能得到她的傳承,就可補上武技差勁的短板。”

“如果我來幫你,你就會被試煉之地排斥在外。”

雲乘月聽他說季雙錦也在,放了一些心。

“樂陶的試煉之地……那就是你的故人?這位将軍在你之前去世,所以不會是你的仇人,對吧?”她問。

薛無晦神色淡了些,片刻後才“嗯”了一聲。

雲乘月點點頭。

“好,那我會幫你拿到故人的東西。”

他不大滿意:“我不在意,少拿我做借口。”

“給個努力的動力嘛……算了。”雲乘月又想了想,“那就……我要為了回去尋找煙火氣而努力!”

“嗯,”薛無晦神色平淡,語氣毫不當真,“你好好努力。”

雲乘月點點頭,收起玉清劍,凝視着“兵”字,開始專心思考出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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