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沉醉還是清醒

回去的路上氣氛冷了許多。在程铮的提議下他們打了輛車,蘇韻錦先坐了進去,程铮一看,也老大不客氣地鑽進車裏坐到她的身邊。三個人裏面有兩個是高個子,總不好一塊擠在後排,沈居安笑笑,自己拉開了前排的車門。

“等等。”蘇韻錦見狀,從另一側下車,主動搶在沈居安之前換到了前排的位置,“我坐這裏不容易暈車。”

來時還偶爾向程铮講解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和路标性建築的沈居安也變得緘默,大家各自看着窗外。路程過半,蘇韻錦對程铮說:“我和居安要回學校,你在哪裏下車?”

程铮靠在座椅上興致索然地回答道:“放心,我不會一直跟着你們。要下的時候自然會下。”

蘇韻錦也不願再說那些虛僞的話,他早點離開對誰都好。但是轉念想想,不管用意如何,他畢竟是為了她才專程千裏迢迢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看他肩負行囊的樣子,多半是一抵達就直接去了學校。

“你今晚找到住的地方了吧?”她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

“這個我自己會解決。”

也對,他不缺錢,住哪裏不行。蘇韻錦暗笑自己多管閑事。

這時出租車經過繁華街區,紅燈也多了起來,當車子再次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程铮忽然指了指前方的一座大廈冒出一句:“我親戚有套閑置的房子在上面,今晚我就住那。”

他還有親戚在這裏?蘇韻錦應付道:“那就好。”雖然對程铮家的情況了解不深,但家境寬裕這一點是肯定的,看來連他親戚也不例外,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段居然有“閑置”的房産。如果她畢業後留在這個城市打拼,不知道多少年後才會有屬于自己的小小蝸居。為此蘇韻錦又看了那座大廈一眼,莫名覺得眼熟,原來上方有幾個醒目的大字—“衡凱地産”。

衡凱地産隸屬衡凱實業,那不就是沈居安畢業後将要為之效力的公司?這世界真小,蘇韻錦心想,不知道居安看了作何想法。但沈居安上車後就沒怎麽說過話,難道他看出了什麽,因此心裏不快?再寬厚的男孩子在發覺自己女朋友和別人暧昧的舉止後都會憤怒的吧。縱然這些都不是蘇韻錦的本意,但是從程铮出現開始,事情就不可控制地變得越來越糟,等到回了學校,不管能不能解釋清楚,她也要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沈居安。

“對了,既然你住在這兒,用不用在前面下車?”蘇韻錦說。

“不急,打擾了你們大半天,要不我請你們吃頓飯吧。”

“不……不用了。”蘇韻錦想都沒想地回絕,他忽然那麽客氣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程铮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明天……我就回去了,只是一頓飯而已,沒別的意思。”

觀音殿前那番激烈的挽留沒有起到任何效果,程铮的話聽起來竟顯得有幾分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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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居安開口了,他淡淡說道:“韻錦,別這樣,你同學難得來一次。今晚按說應該我倆做東的,我看就在學校後門找個地方坐坐吧。”

既然他都這麽說了,蘇韻錦再反駁反倒顯得心中有鬼,也不好再開口。

他們在學校附近找了個小餐館。一頓飯吃下來,程铮從頭到尾都顯得異常沉默。他點了幾瓶啤酒,與沈居安悶悶地喝了幾杯也沒能讓情緒改善。看他如鬥敗的公雞,蘇韻錦實有幾分不忍,但她既然不打算給他任何回應,就不該再給他任何期待,這樣才是對兩人都好的方式。他再執迷不悟,也總有想通的一天,到時蘇韻錦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個陳舊的笑話而已。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程铮主動給自己倒滿酒,難得客氣地對蘇韻錦和沈居安說:“看來我今天不夠識趣,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我打擾了你們,就用這杯酒賠罪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去,別的不多說,希望你們陪我幹了這杯。”

沈居安舉杯,面色平靜如水,“哪裏的話,你是韻錦的同學,我們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他看了看蘇韻錦,只見她對着自己面前沒有動過的一杯啤酒面露難色。

“我酒量不好,能不能随意了?”她苦笑道。

程铮定定地看她,“這是我頭一回敬你酒,就連這個要求你都要拒絕?”

這時沈居安已經喝幹了自己杯裏的酒,從蘇韻錦手中接過她的那一杯。

“不介意的話,這杯我代韻錦喝了。”

程铮嘴角微微揚起,語氣卻生硬,“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恐怕你代替不了。”

一直維持着的表面的和平,此時被程铮的不依不饒打破了。蘇韻錦一聲不吭地奪回沈居安手中的酒杯,仰頭就喝。她平時幾乎滴酒不沾,滿滿一杯啤酒喝到一半已有作嘔之勢,沈居安替她捏把汗,勸道:“喝不了就算了,沒必要勉強自己。”

蘇韻錦哪裏聽得進去,硬是強忍着将酒灌進喉嚨,最後嗆了一下,咳得滿臉通紅,眼裏也嗆出淚花。她将空了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邊咳邊對程铮說:“這下你滿意了吧?”

程铮冷眼看着這一幕,末了,笑着對沈居安說道:“你看,她就是這麽犟,一點都激不得。”

沈居安拍着蘇韻錦的背,等她緩過來了,才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倒是挺喜歡她這樣的性子。”

“恐怕是她還沒跟你鬧過別扭吧?你別被她的樣子騙了,她這個人脾氣大,軟硬不吃,有時真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

“是嗎?我倒覺得韻錦的性格外柔內剛,只要你給予她足夠的尊重,其實是個非常好相處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孩。”

蘇韻錦見這兩人你來我往,當她不存在一樣地對她評頭論足,心裏很是不自在,但又插不進話。

“善解人意?你确定說的是她?你認識她才多久。”

“其實人和人相互了解靠的不僅僅是時間,有的人就算認識再久,看到的也只是對方的表面。”

程铮挑眉,“既然你這麽了解她,不如替她回答一個困擾了我很久的問題。”說到這裏,蘇韻錦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已經猜到幾分,程铮不理會她投過來的警告眼神,繼續說道:“我一直沒想通,很久以前我親過了她,她也當着大街上許多人的面回吻了我,之後卻把我當成陌生人一樣,這到底是為什麽?”

“程铮,你……渾蛋!”蘇韻錦氣得一口氣沒緩過來,又開始咳個不停。

“我哪一個字說錯了?”

面對程铮的挑釁,沈居安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發作,也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抓住蘇韻錦擱在餐桌上的手,說:“如果蘇韻錦不願意回答你這個問題,我想裏面一定有誤會。一個吻可以有很多種含義,不過她吻我的時候,我從來不用問為什麽。”

程铮的笑意僵在嘴邊,溫暖濕潤的夜晚,他感到慢慢滲進骨子裏的冰涼。他想他可能真的輸了,就算一直不肯承認,話說到這個份上,對手雲淡風輕地四兩撥千斤,他便潰不成軍。

程铮從頭到尾都沒把沈居安看在眼裏,他的恐懼在于無法确定蘇韻錦是否真的吻過沈居安,他們是男女朋友,有什麽不可以的,自己自恃的“資本”在別人小兩口那裏說不定是家常便飯。想到這裏他就覺得喘不過氣來,像是一條被潮水拍打在岸上的魚。也許在愛情當中,比較在乎的那個人永遠是輸家。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沙啞得自己都感到陌生,“蘇韻錦,你還真有一套。”

蘇韻錦盯着他,卻眼神迷離,臉上的異樣的緋紅,不是因為羞怯或憤怒,而是那杯啤酒的酒精足以讓不勝酒力的她感到周圍一切都是虛幻的。

程铮收起了有些難看的臉色,手指一下一下地輕叩桌面,帶着點漫不經心的腔調說:“你男朋友果然不簡單,難怪衡凱也破格錄取了他。”

“衡凱?你怎麽知道?”蘇韻錦晃了晃腦袋,即使在意識有些模糊的時候,她也記得自己從未向程铮提起過此事。

“這話說來就長了。你的好男朋友對你說過他面試的時候曾經被刷了下來,最後又離奇地被錄取了嗎?這裏頭可大有文章。”

他的手還在桌沿上打着節拍,那有規律的聲響讓原本就昏沉沉的蘇韻錦更為難受。明明每一句話都清晰入耳,但她好像都聽不明白,只知道那只握着她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她強撐着殘留的意識問道:“什麽意思?這和你有什麽關系?”

“你還不知道吧,G市是我半個家鄉,我媽就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她姓章,章衡凱的章。”

“衡凱?章……”蘇韻錦無力地伏在桌子上,這句話近似夢呓。

程铮湊近了對她說:“衡凱實業是我外公一手創辦的,他老人家去世後把一切都留給了一對兒女,現在衡凱的負責人章晉萌是我親舅舅,我媽為了遷就我爸的事業才長居外省,我就在那邊出生,所以,才遇上了你。”

這時蘇韻錦已雙眼緊閉,什麽都聽不進去了,程铮這話不僅是說給她聽的,更是說給她身旁清醒的人聽。

“章粵讓我代問你好。”他看到沈居安眼裏一閃而過的愕然,知道自己這番話并非半點作用也沒有,心裏卻感覺不到勝利的歡悅。他讨厭沈居安,卻始終期盼着自己能夠光明正大地贏回蘇韻錦,所以明明知道沈居安的底細,卻始終沒有揭破。他希望蘇韻錦是因為喜歡他才回到他的身邊,而不是用這種手段來擊退他的敵人。這是輸到退無可退之下絕望的反戈一擊,就算沈居安因此知難而退,他也為自己的卑劣感到不齒,蘇韻錦一定也會鄙視他吧。但程铮顧不上這些,鄙視就鄙視吧,反正他不能看着他們情深意濃,自己一個人舔舐傷口。

程铮直起身,再次用苛刻的目光去審視面前這個樣貌氣度都不輸自己的男孩子,譏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有什麽好,連章粵都被你灌了迷魂湯。”

沈居安并沒有流露出太多的驚訝,顯得有些漠然,“我早該想到你就是她說的那個表弟。果然是血親,你讓我再一次見識到你們章家人血統裏特有的‘自信’。什麽都由你們說了算,連感情都要予取予奪。”他讓半醉半醒的蘇韻錦靠在自己肩頭,“很遺憾,人的感情不是貨品。這句話你也可以替我轉達給章小姐。蘇韻錦喝多了,我要把她送回宿舍,等她清醒後,她會做出自己的選擇。”

程铮看着安心靠在沈居安身上的蘇韻錦,他知道她的選擇不會是他。正如沈居安所言,那天晚上,她的笑,她的吻,都是他的一場誤會。

眼看沈居安叫了服務生埋單,半抱着蘇韻錦就要離去。程铮絕望之下,站起來對着他的背影說道:“那你的選擇呢?章粵對你是認真的,她哪點配不上你?你是聰明人,選擇了她意味着什麽你很清楚,我不信你沒有心動過,否則不會明知是她把你弄進了公司卻沒有拒絕……”

沈居安停了下來,背影僵硬。

程铮仿佛看到了一線生機,“你和章粵的事我不摻和。但蘇韻錦只是個固執的傻瓜,她什麽都給不了你……”

這時,依偎在沈居安懷裏的蘇韻錦輕輕動了動,仿佛無意識地從嘴裏逸出兩個字。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身旁的兩個人同時一震。

“程铮……”

第二天早上,蘇韻錦頭痛乏力地從宿舍的床上醒來,她擁被半坐在床上,昨晚的記憶斷斷續續地回到腦海裏。她記得她喝多了,然後腦袋就一直不太清醒,好像是居安把她扶了起來。

她揉着額頭去洗漱,一個舍友賊笑道:“韻錦,昨晚喝了多少,醉成那樣。”

“一杯啤酒。”

舍友翻了個白眼,“一杯啤酒就把你喝成這樣了?嘿嘿,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有那樣的帥哥送我,一滴酒不喝我也醉了。”

蘇韻錦笑笑,低頭去擠牙膏,那個舍友興奮地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到身邊用手肘頂頂她,“老實交代,那個帥哥是去哪新勾搭上的?”

蘇韻錦的牙膏一下擠歪了,沈居安明明是她們全宿舍的人都認識的,一種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間。

“昨晚送我回來的不是沈……”

“再裝就不像了哦。”舍友嗔怪道,“他不是我們學校的吧,否則我沒理由見過他卻沒印象……唉,好像就是昨天小路在樓下看到的那個,當時她說看到你和另一個男生站在一起說悄悄話,我還不信……”

舍友後來還說了什麽,蘇韻錦完全沒有印象了,她匆匆換下身上的衣服—昨晚回到宿舍後她一定是倒頭就睡,連衣服都沒有換。脫掉上衣時,她忽然發現口袋裏有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張作廢的登機牌,背面有一行潦草的小字“衡凱國際C座23-2”,是她十分熟悉的字跡。她把它揉成一團,正要扔進垃圾桶,想了想又改變了主意,随意将它塞進背包裏。收拾幹淨後,她就往沈居安的宿舍走去,心中的疑惑揮之不去。她明明記得最後自己是倒在了沈居安的肩上,他沒有任何理由把自己交給程铮呀,難道昨晚在她不清醒的時候還發生了別的事?

沈居安不在宿舍,蘇韻錦想也沒想又去了圖書館,她從來沒有這麽急切想要看到他,她要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果然,蘇韻錦在圖書館的老地方找到了沈居安,她走過去的時候,他正埋首看書,見了她也不意外,只是像往常一樣笑着說:“酒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蘇韻錦坐到他身邊,直截了當地問:“為什麽昨晚送我回去的人是程铮?”

“這樣不好嗎?”沈居安看着她。

“什麽意思?”蘇韻錦睜大眼睛。

沈居安沒有說話,想了想,緩緩向她靠近,在她沒反應過來之前,蜻蜓點水般吻了吻她,然後把身體撤離,“韻錦,我發現我們在一起以來,我從來沒有吻過你。”

蘇韻錦有些明白了,“你是為了他說的那些話,那次……還有昨天,我……”

“用不着解釋。”沈居安溫和地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韻錦,但我已經想清楚了,我們之間也許并不合适。”

“為什麽?”蘇韻錦咬着顫抖的下唇,忽然想起了自己醉倒前依稀聽到的片段,“他說什麽‘衡凱’,是因為你工作遇到不順心的事了嗎?”

沈居安合上了書,“韻錦,你知不知道程铮就是章衡凱的外孫,‘衡凱’是他媽媽娘家的産業?”

蘇韻錦只知道程铮的父親在省裏的建築設計院擔任要職,橫豎家境都不會太差,但卻從未想過他媽媽那邊有那樣顯赫的背景。她搖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對不起,韻錦。”

“為什麽要道歉?”

“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好。我對你說過,無欲則剛,可事實上我根本做不到。”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應該聽到程铮昨晚說的話,我應聘衡凱,确實在第二輪面試的時候就被刷了下來,和一切的硬件無關,只因為高層有人不喜歡我。後來,是因為章粵堅持推薦,我才被破格錄取。”

“章粵?”

“衡凱章晉萌的獨生女兒,也就是程铮的表姐。”

“你們……”蘇韻錦很難不把這個名字和校園裏驚鴻一現的那個明豔女子聯系起來,就是那天,沈居安牽起了她的手。

沈居安說到這裏話語也略顯艱澀,“章粵,她對我有好感。”

“那你為什麽還對我……”

“所以我才說對不起。”沈居安苦笑,“韻錦,你記得我問過你,尊嚴、愛情和夢想哪個重要?你說是尊嚴,我也希望是。所以我以為我可以抗拒章粵。”

他說“以為”,那就是說他到底還是無法抗拒。

“我不相信是為了這個。”蘇韻錦紅了眼眶,“昨天我們還好好的,既然你當着章粵的面選擇了我,那就證明你并不願意和她在一起。”

沈居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這是另一回事。韻錦,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你和程铮之間的關系?”

“我和他沒有任何關系。是,他是說過……但我要是想和他在一起就不會等到現在。”她恨自己是個口拙的人,關鍵時候不知該如何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

沈居安難得地尖銳,“你不想和程铮在一起,是因為不愛還是不敢?”

“我不愛他。”蘇韻錦堅持。

沈居安搖了搖頭,“那你愛我嗎?你愛的是一個你幻想的完美目标,還是一個真實的沈居安?”

“這有什麽分別,反正我愛的是你。”蘇韻錦哀哀地說,已有淚意在眼眶。

“當然有分別。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感覺很好,我也一樣,那是因為某種程度上我們是相似的。可這不是愛,我有我的驕傲。”沈居安試圖去撫摸蘇韻錦的肩,她神經質地一縮,“我了解你,有些事你瞞得了程铮,瞞得了你自己,可是瞞不了我。我一直沒有說破,是因為我以為有一天我們都可以放得下,可是現在我發現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蘇韻錦的牙在唇上咬出了一排深深的印子,硬是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固執地說道:“一定是程铮,他沒有出現之前,什麽都是好好的。他到底對你說了什麽?告訴我!”

沈居安沉默,仿佛言盡于此。

“好,你不說,我自己去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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