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美人
這一日的最後一項活動,是官家駕幸寶津樓,諸軍呈百戲,也有一些東京城裏炙手可熱的民間藝人,有幸到禦前表演。
表演節目有舞獅舞旗;有一百多個軍中身手矯健的好漢手持盾牌棍棒,兩兩捉對厮殺;也有民間藝人頭戴青面獠牙面具,披頭散發,聚在一起跳請神驅鬼的傩舞,不時還口吐煙火;更有射箭表演、馬技表演、擊丸比賽。
還有宮中女官做男子打扮,塗脂抹粉、鮮衣怒馬地縱橫在場上,身姿婀娜輕靈,掀起陣陣香風。
每一個節目出場之前,都會有人放“爆仗”,一聲霹靂巨響後,硝煙散盡,下一支表演隊伍即出場。
昔年阿寶在禁中時,便最愛看這樣的節目,如今卻興致寥寥。
也許是她終于明白,熱鬧歡愉都只是一時的,當煙火散盡,宴席退場,只會更加顯得孤寂冷清。
宴罷後,禦駕回銮。
官家未像來時一樣乘坐玉辂,只牽了他的青骢馬,決意散會兒步再回宮。他讓随行的人都走遠,只欽點了梁元敬伴駕。
這樣的決策無疑又驚脫了衆臣僚的下巴。
今日官家似乎對這名翰林畫師格外青眼有加,不僅全程命他侍君左右,還在龍舟競渡時主動垂詢他下哪一方注,甚至還親自賞了梁元敬一朵平頭紫,令其簪在官帽上。
其時國朝尚紫,朝中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凡服緋者賜銀魚袋,服紫者佩金魚袋,因此有“曳紫腰金”之一說,借指的是宰執之銜。
而平頭紫,是洛陽牡丹的一個變種,花瓣千葉,呈紫色,葉密而齊如截,故謂之平頭紫。
因為它特殊的顏色,時人便認為它意味着官運亨通,日後能平步青雲,官至宰執,因此舉子們在集英殿唱名之後,往往頭簪該花騎馬游街,一派春風得意。
官家今日親賜平頭紫給梁元敬,實在是恩寵太過,此舉背後真意,不可不深思。
不論別人是如何揣測官家心意,梁元敬始終是不知道、甚至是不在乎的,他只是淡定從容地跟在官家身旁,只落後他一步。
金明池畔燃放起了煙花,嘭地一聲響,璀璨焰火升上天空,在夜幕華麗綻放後,又轉瞬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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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從突然停下腳步,背手仰望夜空,身後的梁元敬也停下來,默然不發一語。
“若是她在,想必又要邊看邊拍手大笑了。”
這個“她”是指誰,他并沒有明說,梁元敬也只是默默聽着,沒有搭話。
唯有一旁的阿寶漠然道:“你錯了,我沒有拍手大笑。”
“婉娘她啊,就喜歡這種熱鬧明快、顏色鮮亮的東西。”
趙從唇角含笑,回首望向梁元敬,卻不經意與梁元敬身後的阿寶目光相接。
阿寶心中一窒,只覺得他依稀還是當年揚州城裏,那位溫文儒雅的風流王爺,駿馬春衫,立在鳴翠坊的長街上,與站在二樓的她遙遙相望,一眼即萬年。
煙花散盡,夜幕重歸寧靜。
趙從收回目光,忽問梁元敬:“卿當年給婉娘畫了不少畫像,可還記得她的面貌?”
梁元敬依舊未答話。
趙從也不介意,只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啊,已經快忘了她的模樣了。”
阿寶默然地垂下眼眸,心道,忘便忘了罷,現在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她不願再聽,便走去池邊一顆大石頭上,坐在上面托腮望着池水發呆。
身後趙從忽然說:“不知梁卿可願再為朕畫一幅婉娘的畫像?這宮中的畫師,若說有誰能将她的樣子畫的最生動傳神,除卿以外,不作第二人選了。”
阿寶:“……”
何必呢?
活着的時候跟她吵得天翻地覆,互相都恨不得掐死對方,死了倒知道懷念起她了。
阿寶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然而她等了半晌,都沒等來梁元敬的回答。
幹什麽?這個呆子!
不是跟他說了禦前奏對要專心嗎?
阿寶疑惑回望,就看見梁元敬後退一步,拱手道:“臣……”
他莫不是想要抗旨罷?!
阿寶驚出渾身冷汗,急忙飄過去大喊:“快答應!你個呆子!”
梁元敬一怔。
“答應!”
阿寶怒容滿面,圍着他轉來轉去,恨不能提着他的耳朵大吼:“呆子!你有幾條命夠你抗旨的?我還想吃王婆婆家的糕點呢,你要是死了,我上哪兒吃去?!”
梁元敬抿了抿唇,眸色黯然,躬身一揖道:“臣遵旨。”
趙從見他先前遲疑許久,便善解人意地問道:“卿可是有什麽難處,不妨說出來,朕……”
話未說完,就聽見有绫羅曳地的窸窣聲響,似乎是有人經過。
趙從便閉了嘴,同時甩給梁元敬一個眼色,是讓他莫要聲張,似乎是不想被人發現他在此處。
梁元敬安靜地站在一旁。
夜色籠罩整個金明池,今晚有星無月,他們立在假山石旁的陰影中,沉默地就像兩座石塑。
阿寶反正不會被人發現,便飄去了假山石另一側,只見是一名宮妃帶着侍女,似乎是在等候車駕。
那侍女身着鵝黃色窄衫,下搭月白色襦裙,手提一盞六角琉璃宮燈,對那名宮妃說:“娘子,恕妾直言,您今日做的有些過了,皇後賞您一碟山楂糕,您若實在不喜歡吃,淺嘗一口也就罷了,何必直言您不能吃,将她的好意給推拒了,若此事傳出去,皇後娘娘面上恐不大好過去。”
“好意?”
那宮妃鄙夷地哼了一聲:“你恐怕是進宮進得晚,不知道咱們這位皇後娘娘都做過什麽罷。昔年廢後李氏在位時,也曾身懷六甲,只因吃了皇後送的一碟桂花糕,七個多月的胎兒,就那麽血崩引産了,聽說還是個男胎。哼,你說,有此事作為前車之鑒,我怎敢接那碟糕點?”
侍女驚得急忙左右四顧,小聲道:“娘子!你忘了官家禁令?不可提那位……”
“我知道,”那宮妃焦躁地打斷她,然而聲音亦不自覺地低下去,“這不是只有你在麽?誰能聽見。”
阿寶:“…………”
呃,這裏的兩個人和一個鬼都聽見了。
阿寶先前不知這名宮妃還懷孕了,眼下定睛一看,才發現她的小腹确實微微隆起。
趙從又要有一個孩子了。
不知為什麽,得知這個消息,阿寶的內心居然很平靜,再也沒有當年那種渾身如處炙熱熔漿中、心髒都要痛到爆炸的窒息感。
她甚至能很冷靜地停下來,審視這名宮妃,只見她面生得很,在她的記憶裏沒有這號人,應當是在她死後才進的宮。
但她的眉眼卻又有種熟悉感,只是阿寶一時想不起來她像誰。
也不知她是什麽品秩,但見她穿着紅羅銷金裙,上披玉色蟬翼紗半臂,頭上戴的冠子是象牙制成,上面還鑲有南邦進獻的番珠,想來品級應當不低。
那侍女雖得知了一些宮闱秘事,依舊憂心忡忡道:“雖是如此,但皇後畢竟還是皇後,娘子您如此下她面子,倘若這事傳入官家耳朵裏……”
“若教官家知道又如何?”
那宮妃滿眼輕蔑,似毫不在意地說道:“你當官家又肯給皇後幾分薄面?李氏薨後,後位空懸三年,若不是前朝百官争相上疏,奏請官家立後,而皇後又有個做過樞密使的好爹爹,這中宮之主的位子,我看還不一定落在她頭上呢。”
“那依你的意思,這位子,原本該落在祝美人你的頭上?”
趙從自假山後意态輕閑地繞了出來,梁元敬不發一言地跟在他身後。
阿寶瞠目結舌,美人?
居然只是個美人?
看她打扮得如此光鮮亮麗的樣子,她還以為至少是個妃位呢。
奇怪,薛蘅竟能容忍手底下的宮妃僭越至此,都快蓋過她這個皇後的風頭了,看來她的脾氣比起當年跟她鬥的時候,好了很多啊。
祝美人萬沒想到此處竟然有人在,來人還是官家,吓得頓時小臉煞白,手中絲帕險些給她撕成兩半。
“官……官家?”
趙從輕笑着,打量她隆起的腹部一眼,道:“看來,你很在意肚中的孩子。”
“天家子息,臣……臣妾不敢不小心。”
祝美人打着顫,勉力應和道。
“嗯,說得對,”趙從點頭,随後看着她道,“既然如此,在你懷胎的十月裏,無事便不要出門了,養胎要緊,一切小心為上。”
此話,便是要禁她的足了。
祝美人倉皇擡頭,不敢置信:“官家——”
趙從卻倏地沉下臉,滿眼陰鸷之色,竟也不顧祝美人抓住他袖子的手,掙脫她甩手即走。
走至假山石旁時,忽然回頭,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下,意味深長地一笑:“對了,至于一應物事,你放心,皇後會照應好你的。”
祝美人聞言,絕望地癱坐在了地上。
侍女扶着她,亦是滿臉不忍。
“他變了,”跟在梁元敬身後的阿寶忽然說,“變了許多。”
從前的趙從,笑起來時就如清風朗月,絕不會像方才那般陰沉殘酷,令人看了都遍體生涼。
阿寶忽然想,自己也許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梁元敬向她投來一眼,沒有說話。
作者有話說:
參考資料:《東京夢華錄》、歐陽修《洛陽牡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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