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樊樓
“我知道我的心願是什麽了!”
阿寶自胳膊間擡起頭來, 一雙大眼睛漆黑粲亮,望向南窗下正在讀書的那人。見他毫無反應,只默默翻了頁書, 便摸摸鼻子, 起身走至他身前, 微彎下腰。
“喂,你不想知道是什麽嗎?”
“不想。”
梁元敬換了個方向, 繼續看書。
“我想吃李和家的糖炒栗子。”阿寶說。
又見梁元敬還是沒反應, 她便飄到窗臺上坐着,雙腳無聊地蕩來蕩去。
“你不是想實現我的心願, 好讓我轉世投胎的麽, 你給我買糖炒栗子,說不定我吃了就投胎去了。”
梁元敬終于從書中擡起頭,無奈道:“你吃過了。”
“怎麽會?”阿寶訝異道, “什麽時候?”
“上月立秋,你說你想吃李和家的雞頭米, 七夕, 你想去朱雀門外瓦子裏看戲, 上上月崔府君誕辰,你說要去看社火,前日秋社, 你亦讓我帶你去吃社飯。”
“……”
阿寶心裏嘀咕,就算有一些是她嘴饞了胡編亂造出來的, 但你也不用記得這麽清楚罷,連日子都對的上。
眼看梁元敬還要一樁一件地清算下去, 她連忙打斷:“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 你不用說了。其實我不吃也行,我就是想出去玩了。今日天氣這麽好,你能不能別成日悶在屋裏頭看書了啊?”
“不能。”梁元敬用兩個字回答了她。
這個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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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恨不得踹他兩腳出氣,就沒見過比他更不愛出門的人,偏生自己還被綁在他周圍,走都走不了,只能看着他這張臉發呆,就算他生得再俊再好看,也是會看膩的啊!
阿寶無奈将目光轉向窗外。
自端午佳節已過去三個月,時令已經入秋,恰值秋高氣爽之際,天空澄碧,萬裏無雲,庭院那株棗樹結的果子早已成熟,前些日子,被阿寶強逼着梁元敬用竹竿子打了,留給她吃。
想起那日他笨手笨腳地打棗,結果被漫天棗子打得滿頭包的樣子,阿寶就忍俊不禁。
梁元敬這個人,除了在作畫一事上像個游刃有餘的名家,其餘事上都笨得可以。
“笑什麽?”梁元敬問。
“不告訴你,”阿寶哼了一聲,又躺在書案上,從這頭滾到那頭,“出去罷,好無聊啊,好悶啊,悶得身上發黴了……”
梁元敬只能捧着書,無可奈何地看着她打滾。
沒滾幾個來回,書房的門被敲響了,餘老拿着一沓信件走進來,道:“公子,這是近日來的信。”
“多謝。”
梁元敬接了信,一封一封地看,忽然察覺餘老還沒走,一擡頭,對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愣了下:“還有事麽?”
“沒……沒有。”
餘老踅身出去了,臨出門前,還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梁元敬:“?”
“他肯定又以為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了,”阿寶說,“所以我要你出門去啊,不然人家該把你想成瘋子了。”
梁元敬沒理她,低頭看着信,忽然目光一亮,激動地捶了下桌案,他鮮少有這般情緒外露的時刻。
“怎麽了?”阿寶坐起身問,“誰的信?”
梁元敬沒有回答她,阿寶想上前去看看信,卻被他壓在了下方看不着,轉頭又見他收拾起了畫具,登時心下一喜。
“要出門麽?”
梁元敬将小木箱背着,點點頭。
“真的嗎?要去哪兒?去哪兒?”
阿寶心裏跟放煙花似的,興奮地繞着書房跑了兩圈,終于要出門了!終于!
梁元敬笑着看向她,雙眸明亮如星:“去幫你實現心願。”
“這不是去李和家的方向,你要去哪兒?”
阿寶疑惑地看着面前的這條小巷,她死了三年有餘,東京城的布局對她來說,已經有些陌生,然而李和家果子在內城西壁梁門外,這怎麽看也不是往西去的方向,倒像是……
“樊樓,”梁元敬道,“我們要去樊樓。”
樊樓,一說“礬樓”,原名“白礬樓”,後被都人簡稱為“礬樓”,本是大商賈鬻礬之地,被人以訛傳訛為老板姓樊,故名“樊樓”。
東京七十二家正店,樊樓居首,“乃京師酒肆之甲,飲徒常千餘人”,時人有紀事詩雲:“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它位于宮城東華門外的景明坊,建有東西南北中五樓,樓高三層,各有飛橋欄檻相連,明暗相通,每至夜時,樓內燈火通明,耀如白晝,光是每年的燈燭油錢就靡費巨大。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夜時,樊樓還會在每一瓦隴中,置蓮燈一盞,遠遠望去,如神宮闕宇,向來是文人燕飲之所,宮中內宦與公子王孫、富豪子弟也喜歡來此觀燈。
阿寶昔年就常和趙從來這裏,只因此處不僅方便觀燈,飲食果子做的也不錯,若登上西樓遠眺,還可俯瞰禁中。
因地段毗鄰大內,樓中消費自然也不會便宜。梁元敬今日竟帶着她來這兒,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
阿寶一路且信且疑,跟着他進入到了樓子裏。
凡京師酒樓,一層大多是散座,二層才是雅閣,酒保是認識梁元敬的,見了他便将他往二樓領。
靠進南北天井的長廊兩側,坐着不少塗脂抹粉的濃妝妓.女,看見梁元敬,紛紛尖叫着一哄而上,嘴中喊着“梁公子”,一雙雙白花花染着蔻丹的手朝梁元敬身上摸來。
阿寶昔日上樊樓,皆有內侍開道,尚是初見這等熱情場面,霎時吓了一跳,驚恐喊道:“幹什麽?這是幹什麽?”
妓.女們自然看不見她,手穿過她的身體,往梁元敬身上招呼。
“梁公子,許久沒看見你了呀。”
“梁公子,什麽時候去奴家房裏,給奴家畫幅畫像呀?”
“去去,梁公子,還是先來我房裏罷。”
“來我房裏。”
“都走開,我先來的。”
衆妓.女一言不合,竟為了争搶梁元敬大打出手,還有那等渾水摸魚的,趁着混亂暗中偷摸,占了梁元敬不少便宜。
阿寶心道豈有此理,我還沒摸過的,竟然給你們搶先摸了。當即一馬當先,撸了袖子躍去梁元敬身前,兇神惡煞吼道:“別碰他!你!你的手!我都看見了!別摸了!快來人啊!有人非禮!有人非禮良家婦男了!”
“……”
梁元敬小心地側着身,盡全力避開那些摸過來的手,混亂中還聽見酒保崩潰的哭嚎:“別摸啦!摸錯人了!哎喲!誰掐小爺屁股!”
二人一鬼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穿過長廊,揀了個臨街的閣兒逃進去,門剛一關上,都靠着門松了口長氣。
阿寶滿肚子火氣,想揪着梁元敬的耳朵問,是不是全東京城的妓.女都認識他,他梁大人未免太聲名遠揚了!
然而目光滑過臨窗的座位時,不由得眉頭緊皺,心道:“這酒保怎麽回事?這個閣子已有客人訂了,還把我們領進來?”
“還真是你。”
正站在窗邊看街景的那人緩緩轉身,鬓染塵霜,一張國字臉忠厚淳樸,帶着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溫暖笑容。
“我還以為,自己收錯了信,梁先生,好久不見。”
阿寶呆立在原地,雙腿如灌了鉛一樣,不能移動一步。
怎麽回事?
是夢嗎?
可是鬼魂是不會做夢的。
她無措地望向梁元敬,他向她點頭。
阿寶邁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似有千鈞,她一步步走向窗邊那人,不敢置信地擡起手,去摸那張記憶中的臉,卻摸了個空。
她如雛鳥似的投進他懷裏,閉眼輕喃道:“阿哥……”
“怎麽回事?我阿哥怎麽會在這兒?他說‘收錯了信’?什麽信?你寄給他的信?你認識我阿哥嗎?”
阿寶興奮地簡直停不下來,問題一個個地冒出來,又繞着閣子飄了兩三圈。
梁元敬被她繞得頭暈,忙阻止道:“等下,你先冷靜一點。”
李雄奇怪道:“冷靜什麽?我很冷靜啊。”
“我冷靜不下來啊!我太開心了!哈!”
阿寶一下飄到房梁上蕩秋千,一下又趴在李雄肩頭,像只小狐貍一樣親昵地磨蹭,“阿哥,我又見到你了,真好,我好想你啊。”
梁元敬微笑着道:“我族中有個堂兄,曾在李知州門下任司戶參軍,李知州改知滁州,也将他一并帶去了。我寫信向他打聽你兄長蹤跡,得知昔年李知州因被貶心懷怨懑,已于熙和二年春卒于任上,你兄長随即舉家搬遷到了泉州,與海商做些小生意,現已在那邊置了業。我打聽到這些,便托相熟的人給他送了信,邀他來東京一敘。”
“???”李雄驚恐回頭,“你在跟誰說話?”
“他在跟我說話,”阿寶說,又好奇地問梁元敬,“你跟我阿哥,是舊識?”
梁元敬“嗯”了一聲,垂下眼道:“昔年曾有幸結緣。”
阿寶心道奇怪,他與阿哥認識,自己怎麽不知道?莫非是在她離開揚州那幾年識得的?
梁元敬擡眼問:“要跟他見面嗎?”
“我……我不知道。”
阿寶有些猶豫,回身看着李雄。
他滿臉欲言又止,想必是以為梁元敬瘋了,說的話一句都聽不懂。
小時候阿哥就信奉鬼神之說,常給她講山野精怪的故事,如今她是已死之身,一介亡魂,若赫然出現在他面前,把他吓壞了可怎麽辦?
再說了,若自己終有一日要去轉世投胎,又何必還魂變成人,給他一個不該給的希望。
阿寶思來想去,竟然越想越不該出現在阿哥面前,她拿捏不定主意,只能無助地望向梁元敬。
“怎麽辦?我是見還是不見啊?”
“見罷,”梁元敬說,“不是你的心願麽。”
他從木箱中掏出筆墨紙硯,鋪在花梨木的桌案上,預備作畫。
李雄一頭霧水:“梁先生,你這是……”
“請稍候我片刻。”
梁元敬道,随即有條不紊地鋪紙,研墨,蘸筆,手腕輕抖,一行墨跡出現在雪白宣紙上。
李雄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心中卻在嘀咕,這梁元敬不知是在裝什麽神,弄什麽鬼,經年不見,怎麽看着像神智出了問題似的。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眼睛瞪大了,“等等,你畫的這是……”
阿寶湊過去看,也“咦”了一聲:“你怎麽畫成我的樣子了?”
要知道,平日阿寶上街,為了避免被人認出,他一般是将她畫成與過往四五分相似的樣子,有時還是全然陌生的一個人。
比如上次七夕夜,他就将她畫成了一個清秀少年郎,乞巧佳節,街上多是紅男綠女,唯獨他們兩個“男子”相伴游街,引來無數過往行人側目。
“想必是為了讓我與阿哥相見,才故意将我畫成以前的模樣。”阿寶心想。
從畫裏看自己與照鏡子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況且阿寶已經有很久沒照過鏡子了,原來在梁元敬的筆下,我長這個樣子,她默默地想。
畫中人無疑是美的,一雙新月彎眉,眼珠濃黑似墨,清亮有神,最惹眼的是那張櫻桃唇,上唇薄,下唇略厚,唇中央有肉珠,微微嘟着,似喜似嗔,透出三分嬌俏,七分天真。
她穿着一襲月白窄衫,下身淺紫色繡卐字紋襦裙,臂挽披帛,手中執着纨扇,扇面上繡的玉兔月下搗藥圖。
梁元敬畫得這般好,畫上人栩栩如生,似要活過來了似的。
李雄雙眼通紅,不自覺低頭湊過去細看,離畫愈近,餘光中卻見銀光一閃,梁元敬手中拿着柄小刀,正挽了袖子,要往自己左手臂上割。
“!!!!!”
“梁公子!你這是做什麽?!”
李雄驚恐地看着他,欲過去奪刀,又怕兩相争執之下,他傷到自己,只能待在原地勸道:“有什麽話你好好說,不要沖動!把刀放下!”
“我沒事的。”
梁元敬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他一句。
阿寶從旁看着,不知為何有些不忍,小聲提醒:“少放點血。”
梁元敬垂眼:“嗯。”
鋒利的刀刃抵上皮膚,頃刻間便割了個不小的口子,殷紅的血順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彙入畫中,如海納百川,形成一個奇妙旋渦,随後被吸納得幹幹淨淨,畫中美人亦憑空消失,只剩雪白宣紙。
李雄:“?????”
他拿袖子揉揉眼,再定睛一看。
不對,還是空的!
人呢?畫紙上那麽大一個人呢?
怎麽回事?難道瘋的不是梁元敬,是他?還是昨晚沒睡好,出現幻覺了?
李雄滿臉懷疑人生,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喚:“阿哥。”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上夾,23點之後更新。
真的非常感謝大家的鼓勵和支持,謝謝!
另:
資料參考《東京夢華錄》、《夢粱錄》、《我們為什麽愛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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