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血畫
祐安六年冬, 在外漂泊三年的梁元敬回到揚州。
這一年他年及弱冠,同窗好友在他這個年紀,已是好幾個孩子的爹, 他依然孤身一人, 亦無功名在身, 然而因良好的家世,出色的相貌, 登門說親的媒人依然踏破門檻。
他是家中獨子, 肩負傳遞香火的重任,梁父欲為他娶婦, 他卻一口拒絕, 氣得老父又将他掃地出門。
友人迫于父親施加的壓力,不敢接納他,他無處可去, 只能被昔日畫過像的歌妓收容在小秦淮河畔的妓館裏。
有一名叫“莺莺”的妓.女,有一次在他作畫時問起過他, 為何不成親。
他只是淺笑, 沒有說話。
莺莺又小心翼翼地問:“公子日後想娶一個什麽樣的人?”
梁元敬對着畫作出了神, 想娶什麽人呢?
腦海中莫名浮現那人的樣子,一襲如火紅裙,腕間三只銀钏, 笑起來若銀鈴,生氣時含嗔薄怒, 眉眼藏着絕代風華,興許是自己畫了她太多次罷, 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她。
在他神游之際, 閣中其餘娘子紛紛打趣莺莺:“別想啦, 梁公子娶誰也不會娶你的,一介歌妓,命比紙薄,還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了。”
莺莺俏臉緋紅,沒底氣地小聲反駁:“誰……誰想嫁了?再說了,歌妓怎麽了,鳴翠坊的那位不也嫁給王爺了麽?”
衆娘子笑道:“喲,不知天高地厚,那位也是你能比的麽?”
有人見梁元敬久不回揚州,許多新鮮事都不知道,便給他解釋了一遍。
隔壁鳴翠坊出了名琵琶女,竟認了知州李祈作養父,嫁給了來揚州公幹的宣王。
成親禮就在九月初八舉辦的,場面那叫一個轟動,半個揚州城的人都擠去看了,這名琵琶女也成了她們之中的傳奇和楷模。
一位通曉音律的娘子滿臉神往地說,昔年這位前輩一曲琵琶名動揚州,就連“色藝雙絕”的名妓崔娘子也比下去了,只可惜她來得晚,未曾有幸得聞。
梁元敬便問,那名琵琶女叫什麽名字。
衆娘子們你拉我扯,諱莫如深,原來李知州下過嚴令,不許坊間談論琵琶女的舊事,畢竟人家已飛上枝頭做王妃去了,成了金枝玉葉的貴人,歌女身份實在不是什麽說得出口的事。
梁元敬便不再開口追問了,畢竟他此生,早已聽過世間最動聽的琵琶曲。
他起身走到廊下,搭着欄杆,舉目遠眺小秦淮河,兩岸酒家林立,河面波光粼粼,群峰連綿起伏,天際有大雁成群結隊而過。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積雪消融,大雁北歸,江南杏花開。
又是一年春至了。
明光三年臘月,太宗辭世,宣王登基為帝,次年改元熙和,一切百廢待興。
這一年,梁元敬依然在南方游歷,順便繼續找阿寶。
二月仲春,他途徑永州九嶷山,路遇大雨,栖身破廟躲避時,遇到同樣來避雨的覺明和尚。
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覺明與他一樣,生性閑雲野鶴慣了,足跡遍布海內,梁元敬如往常一樣,從背囊中拿出阿寶的畫像,請他看一看,旅途中是否看見過她。
也正如他問過的所有人一樣,和尚搖了搖頭,說沒見過。
梁元敬已問過別人成千上百次,也得到過成千上百次的否定回答,心底不會再像之前那般失望,只是将畫收了放進行囊,默默看着廟外的瓢潑春雨出神。
和尚忽隔着火堆問他:“這個抱琵琶的小姑娘,是你的何人?”
是他的何人?
這個問題,梁元敬回答不上來。
是他羁旅途中,偶然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可似乎又遠不止于此,阿寶就如一筆永不褪色的丹青,永遠留在了他的人生裏。
他想找到這個小姑娘,想帶她去揚州賞芍藥花,去二十四橋看明月,去瘦西湖小金山踏雪尋梅,去吃遍她所有想吃的甜糕。
“是我放不下的人。”他跟和尚這樣說。
次日,他與覺明乘船北上,去東京參加這一年的畫院大比。
新帝即位後,大力扶持畫院建設,并将畫學正式納入科舉制之中,丹青不再視為奇淫巧技,擅繪畫者亦可通過筆墨博取功名,入朝為官。
梁父不再做他的“曳紫腰金”夢,既然梁元敬在丹青一道有天賦,他便要求兒子考取一個功名回來。
梁元敬終于找準了真正适合他的那條道路,畫院選拔考試上,他一幅《深山蕭寺圖》立意宏遠,筆法深厚,技驚四座,當場被今上欽點為狀元,擢為翰林待诏,入圖畫局供職,至此名揚京師,引八方稱羨。
他的春風得意招來了畫院長官的嫉妒,在他被傳喚入宮為新後畫像後,畫學正極力慫恿他拒絕傳诏,今上念在他身患重疾的份上,不會與他計較。
那時他确實生了重病,因為當初在四川醫治不及時,他患上了嚴重的肺病,每年秋冬天氣轉涼時都會複發,輕則咳嗽嘔血,重則高燒不退。
待到身體終于有所好轉之時,人人都幸災樂禍,拿“你完了”的眼神看着他。
他茫然不解,有好心的同僚便告訴他,他此番拒絕作畫,大大得罪了宮裏那位新後,婦人本就氣量狹小,更別提國朝這位新後還出身鄉野,睚眦必報,她必定不會放過他。
同僚離去前,憐憫地拍拍他的肩,讓他自求多福。
梁元敬倒是聽說過不少這位新後的事跡,東京城街頭巷尾,都在談論她的奇聞轶事,說她出身寒微,本是揚州城一以色侍人的歌妓,不知哪兒來的好運氣,竟趁着官家還未踐祚之前,爬上了龍床,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
今上念舊情,竟不顧群臣反對,将她冊為皇後,一介妓館倡優,竟成為一國之母,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得罪了皇後,梁元敬得知這件事,倒也沒有衆人想象中的惶恐無措。
他風輕雲淡地等着新後的報複,如果要罷免他的官職,那他便以一介白身返回揚州,反正官場人際複雜,交游往來更是不能随心由己,人人說話都像是在打啞謎,他早已心生厭煩。
若嚴重一點,新後想要他的項上人頭,那也無可奈何了,給她便是。
只是臨死前始終沒找到阿寶,到底算是他心頭一樁憾事了。
就這麽等待着,終于,十月初二那日,他等來了皇後的傳召。
那是個天氣很好的初冬日,十月孟冬小陽春,碧空萬裏,日光融融洩洩,灑滿肩頭,禦花苑中百花尚未凋謝,月季、茉莉、木槿、早冬的臘梅,還有一樹丹桂,花香沁人心脾。
他站在樹下,腰酸背痛,不得不擡起脖子緩解。
他高估了皇後報複他的手段,竟只是不給他提供凳子,又刻意擺張那麽矮的桌案,迫使他不得不彎下腰去作畫,一張圖畫完,他自然腰頸僵硬如石,但這樣“懲罰”他的手段,比起罷他的官、要他的命來說,似乎又輕上許多,甚至……
隐隐還透着股幼稚。
倒是很像他記憶中那人會幹出來的事。
想到這裏,梁元敬情不自禁嘴角上揚,帶了點笑。
忽聞背後環佩叮咚之聲傳來,梁元敬收笑,轉身,然後,就看見了他這一輩子再也忘不了的畫面。
他天南地北,找了那麽多年的小姑娘,記憶中愛笑愛鬧、總是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小姑娘,就那麽站在爛漫花叢中,頭戴華貴珠翠、端莊雍容地向他款步行來。
陽光透過枝葉間隙,斑駁地灑在她白皙的側臉上,那看上去真像是一場幻夢,他聽見身旁侍女喊她——
“皇後娘娘。”
阿寶,便是那位一曲名震揚州的琵琶女。
阿寶,便是那位歌女出身,引來街頭巷尾議論紛纭,國朝新立的皇後。
“本宮命你畫賞秋圖,為何畫中只見花木扶疏,不見本宮。”賞“字從何而來?梁大人,是你眼瞎了,還是你太眼高于頂,眼中沒有我這個皇後?”
她立在那裏,嚣張又跋扈地質問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雖繃着嘴角不笑,眉眼間卻俱是藏不住的狡猾笑意。
她長高了,也長開了,也……
認不出他了。
梁元敬按下心底的驚濤駭浪,低眉斂目答:“我畫了。”
他擡起眼,嗓音發苦,滞澀地喊出那個稱呼:“皇後娘娘——”
“就在畫中。”
當夜,回到家中。
梁元敬翻箱倒櫃,找出這些年畫過所有阿寶的畫像,一張張地丢入火盆中焚燒殆盡。
錯了,畫錯了。
他是按照自己印象中那個小姑娘的影子畫的,可她早已長大,眉眼褪去稚氣後,果然如他所料,容色傾城。
她甚至比他想象中出落得還要美麗動人。
梁元敬執了筆,蘸了顏料,在宣紙上一筆一畫地描摹,畫下她如今的樣子。
待畫好後,他低頭看着畫,悵然若失,胸中忽然傳來一陣錐心之痛,喉間驀地湧上一股腥甜,噗地一聲,一大口血霧噴出來,恰巧灑在剛畫好的畫像上,玷污了畫中美人笑吟吟的眉目。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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