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警察弟弟,幫個忙,扶一把

是刀。

紀詢的神經在這瞬間緊繃起來。

刮在巷道中的風變得和緩,時間開始悠長而遲緩。背後的刀用力往前一頂,持刀人聲音更加嚴厲:

“放下手機!”

紀詢手一松,手機直直落到地面。

黃頭發從他手掌下掙脫了,擡手揉揉臉頰,但只将面目揉得更加猙獰。

他朝紀詢走了一步,驀地擡腳,用力朝紀詢踹去:“追追追,追着去給你媽上墳嗎?看我不好好教訓你!”

鞋子沾到紀詢的衣服,紀詢身體輕微調整,順勢後倒。

刀沒有刺入。

持刀的人甚至微微調整了下方向,讓刀尖朝向外側。

就是這個時候!

紀詢抓住黃頭發的腿,用力一扯,黃頭發立刻失去重心,被他掄動如同人體擺錐一樣撞向持刀人。持刀人在這突發情況中措手不及,被黃頭發撞得踉踉跄跄,紀詢同時肘擊在對方手臂麻經處,視線刻意不往匕首處去,等到匕首啷當落地,他再一腳踩住,用力将匕首踢入黑暗!

警戒解除,紀詢緊繃的精神松開了,他上前給了持刀人最後一擊,把人幹脆利落敲暈之後,腳轉半圈,轉向癱坐在地上的黃頭發。

一步,兩步。

他越接近,黃頭發越後退,坐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後退。但很快黃頭發的腦袋撞到牆壁,後邊沒路了。

紀詢将要跨過最後一點距離的時候,一串刺啦聲,之前被他踢到黑暗中的刀子重新滑回來,銀亮的光芒晃入他的雙眼。

他立時閉上眼睛。

刀子不會自己滑行。

有人來了。

就在他身後!

紀詢肘擊向後,被人接住,他旋身飛踢,同樣有胳膊與他的腿相撞,極快的時間裏兩人交換了多次攻擊,肉體沉悶的撞擊在黑暗中接連響起。

黃頭發看傻了。

天上的月亮施舍下微薄的光,給現場打鬥的兩個人畫個模糊的輪廓,黃頭發已經看不清楚誰是誰了,只見面前的兩人鬥了一會,其中一個被狠狠甩上牆壁,黃頭發聽到他沉悶的咳嗽聲,聲線熟悉,是剛才追他的人!

另一個也被揍了,他的下巴挨了一拳,整個腦袋後仰,有條藏在衣服中的項鏈飛出來了,下邊串着個很奇怪的長墜子。

那是……

黃頭發辨別了半天,才認出那是個金屬男孩頭像,下邊還串條陳舊的平安結。

這與其說是吊墜,不如說是個什麽挂件吧?

黃頭發的目光被截斷。男人擡手握住還飛在半空中的挂墜,重新塞回衣服裏,他的脖子順勢轉了半圈,看向黃頭發:“還不走,等我請你?”

黃頭發如夢初醒,慌忙從地上爬起來,朝巷子外頭撞撞跌跌地跑去。

紀詢捂着胸口站直,他剛剛朝黃頭發逃跑的方向踏出一步,前方刷一聲響,男人不知從哪裏摸出把瑞士軍刀,抽出了其中的大刀,還打開手機照明燈,将燈對準刀身照亮。

“……操。”

紀詢從牙齒中擠出一點聲音。晃了他眼的刀光在收割他的力量,他的汗水自體內湧出來,一層疊着一層,冷熱交混。

僵木開始出現,他開始感覺不到手指的存在。

這時候男人笑了一聲。

他關掉燈,垂下手。

“好久不見,紀詢。”

“……滾開,孟負山。”

他們認識,不止認識,更是認識過很久的朋友——也分開過很久。

孟負山站着沒有動,他穿着件帶帽兜的深灰色長款薄風衣,名字一如長相,五官英朗,棱角分明,身材高大,還有個紮刺似的刺猬頭。但這份英朗與袁越不同,袁越的堅毅沉默一如山石穩重,讓誰都能放心依靠。

孟負山不是。他的一只腳踏入黑暗,沒有眼睛能看穿黑暗,也就沒有人知道,藏在黑暗中的,是血肉之軀,還是鋼筋利刃。

黑暗裏傳來火柴劃擦的聲音。

火焰一閃而滅,接着煙草的味道随着隐約的白霧在巷道中彌散開來。

這支煙被孟負山咬在齒間,煙頭的紅光明明滅滅,孟負山抽着煙,卻字正腔圓,絲毫不被嘴中香煙影響:“一個吸毒的廢物,你都不當警察了,還追他幹嘛?”

“一個吸毒的廢物,你攔着我追他幹嘛?”紀詢冷冷反問。

“他對我還有點作用。”孟負山說。

“牛逼了,厲害啊,三年不見你一腳蹿上了天,都開始跟瘾君子拉關系扯交情。”紀詢不耐煩,“讓不讓?”

孟負山不讓。

剛才被他收起來的瑞士軍刀又出現了,黑暗裏,他一下一下玩着刀,銀亮的冷芒如同一點寒星,閃閃爍爍。

“紀詢,天下吸毒的人千萬萬,你管不過來也沒有必要再去管,就當沒看見,這不太難吧。更難的事情三年前你就做了。”孟負山說。

巷道中最後一點活人的熱氣被這句話攪合了。

“你什麽意思?”紀詢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冷漠。

現場是安靜的,黑暗中的孟負山正在觀察他的表情。片刻,對方說:“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但小語死了是事實,這三年來你醉生夢死也是事實。這也沒什麽不好的。只是既然你選擇了這條道路,現在又為什麽這麽拼命呢?”

紀詢的呼吸開始斷斷續續,前方的刀光隔空壓迫着他的心髒。

孟負山的聲音沒有停止,白色的煙灰夾雜火星落下,缭繞的煙霧遮住孟負山,他的聲音低沉平靜。

“這會讓我覺得,小語還比不上你路上碰見的一個不認識的普通吸毒鬼……紀語,你的親妹妹,死在2013年2月9號,這天除夕。還差11天,才到她20歲的生日。”

刀芒如箭,刺穿紀詢的心髒。

但沒有疼痛,只有一片從傷口炸裂開來的麻木。

黑暗翻湧起來。

他的思維竭力想要站在現在,站在此處,忘記三年前看見的那一幕。

但越想忘記的越忘不了,越想忽略的越被提醒。

不用閉上眼睛,熟悉的一切已經在黑暗中顯現:

他看見自己家的門,暖黃色的光照亮防盜門旁剛剛換上的大紅春聯,上聯“梅竹平安春意滿”,下聯“椿萱并茂壽源長”,橫批四個字,“出入平安”。(*1)

自從他當上警察,家中年年春節都貼平安春聯,恐怕得等到妹妹也出來工作,父母才會在門聯上展現出新的寄願。

他踏上門前腳墊,腳墊來自妹妹,上面印着很可愛的大小幾只魚,和老一輩的審美不太相符,她買來時候還和媽媽犟了兩聲嘴。媽媽嫌棄妹妹快二十的大姑娘了,審美還和小學生一樣;妹妹不高興,圓圓的小鹿眼極力睜大,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說自己屬魚的,就是愛魚。

這又是媽媽和妹妹的分歧了,妹妹說的魚是雙魚座,媽媽不懂這些,只認十二生肖。

看報紙的爸爸照例當和事佬,毫無意外先站在媽媽這邊,訓了妹妹一通,問她怎麽沒大沒小和媽媽争執,接着又站在妹妹這裏,安撫老婆:

沒大事,一腳墊,買都買了,不用浪費。

媽媽氣得點了點妹妹的腦袋:魚魚魚,成天就知道魚,我看是你給取錯了名字,應該把你名字中的“語”換成“魚”,早晚是個被人下鍋的命。

而後魚兒腳墊就上了門口,當媽的哪可能拗過女兒。

紀詢在這裏停了許久許久。所有溫暖的回憶至此為止。

面前的這扇門,是潘多拉的盒蓋子,無論打不打開,罪惡已在此間。

門拉開。

時隔三年,記憶毫無褪色。

他一遍一遍主動回憶着,也一遍一遍被動回憶着。

他知道進門木地板上的一道裂縫,看見散放在玄關的一瓶跌打藥。他知道這道裂縫是爸爸搬運妹妹的新衣櫃時候弄的,那盒跌打藥也是因為搬運時候扭了腰,才買來的。這藥還是他幫爸爸塗的。

他塗的時候還問爸爸體力活怎麽不叫他,都這把歲數了,還要自己上。

爸爸趴在床上,氣哼哼捶床:不就是一個衣櫃嗎?你老子我還沒老呢!

他還看見了妹妹。

妹妹背對着他,長到腰際的頭發幾乎遮住她整個上半身,她纖瘦得像一只竹竿挂了薄薄的帆,撐在原地。

當日瞥見時候的驚異到了今日已經消失了,被火燎幹淨了,剩薄薄的灰,積在心底。

但血腥氣卻穿透了時間與空間,讓三年後的紀詢依然被嗆到。

他耳朵邊聽見三年前的自己與妹妹的對話。

“紀語,你最近怎麽瘦成這樣,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飯靠餓減肥?跟你講了減肥沒問題,不要瞎減,餓壞了胃看媽不念叨死你。對了,家裏在殺雞嗎?血腥味怎麽這麽大?”

“……哥。”

紀語叫他。

背對着他的妹妹總算轉過身來,像一片布那樣輕飄飄翻個面。

他看見妹妹的臉,圓潤的臉失去了光澤,尖尖的下颔凸出來,靈動的鹿眼也不再有神采,只剩下直愣愣的茫然。

和光澤一起失去的還有血色。

她的面龐蒼白如張僵冷的面具,有兩道清晰的淚痕殘存在她臉頰,沖散她頰上血點。

那種如墜冰窟的寒涼,也同血腥味一樣,穿透時間與空間,重新出現在紀詢身上。

他循着她的臉往下看,看見更多的血液,噴濺的血液。

妹妹白色裙子的正面幾乎染紅了,她雙手有着最多的血液,和一把刀,廚房裏的菜刀,日常拿在媽媽手上做菜用的刀。

“哥哥……”

紀語向他一步步走來。

紀詢終于看清了妹妹身後的情景,鮮血在飯廳地板上肆意塗抹,兩具年老的屍體橫躺在上邊,一個仰面躺着,一個俯身向地。

他們的身體已經殘破,面孔上還殘留着驚懼與迷惑。那是他年邁的父母。

記憶被一鍵替換了,所有幸福的畫面被撕碎扯爛,只剩下眼前血淋淋支離破碎的一切。

紀詢的心在顫抖,暈眩襲上他的腦海,紀語走到他面前,張開沾滿鮮血的雙臂想要擁抱他,他倉促後退。

紀語停下來了,黑洞洞的眼睛注視着他,幹涸焦枯的眼眶顫了顫,再度淌下淚水。

“哥哥,我好痛……”她哭道。

她擡起手。

刀光晃入紀詢的眼。

“我好痛啊……”

鮮血飛濺出來。

……

回憶在這裏戛然而止。

三年前的幻影消失了,漆黑的巷道重新出現,孟負山依舊站在他面前,他背靠着牆,牆撐住他的身體。

“是啊。”紀詢說,“我的親妹妹,殺了我的父母。”

“……別這樣說。”孟負山冷冷道,“不然我不保證手中的刀會不會失手飛出去。”

兩人交談着,角落一個伏在地面的身影悄然動了動,身體觸到地面匕首。

紀詢意興闌珊地扯扯嘴角。

他們太熟悉了,早在紀語還在的時候就是朋友,知道彼此太多太多東西。

但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什麽好事,在随意傷人的同時,也會被人随意擊傷。

“五分鐘了。”紀詢說,“你還沒拖夠時間嗎?”

孟負山拖夠了。五分鐘的時間,早夠黃頭發跑到外頭街道上,乘車逃出升天。

他說另一件事:“這次見面純屬意外,不過确實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幫我查查。別忙着拒絕,這件事已經在你的計劃之中了——唐景龍。”

孟負山吐出這個名字。

“你不妨往他的工作方向查查。注意,他沒有你現在想的這麽簡單……好了,起來。”

最後一句不是對紀詢說的。

不知什麽時候,孟負山來到趴在地上的那個人身旁,拿腳踹踹地上的人。

“別裝死了,把匕首給我。”

被刀疤中年人壓在身體下的匕首到了孟負山手中,而被孟負山反複抛着玩的瑞士軍刀則到了刀疤中年人的手中。孟負山拍拍刀疤中年的肩膀:

“我幫你救了你要救的人,現在輪到你幫我擋擋了。等價交換,你說對不對?”

說罷,他一用力,将中年人提起推向紀詢,自己合身投入反方向黑暗中。

“……別過來。”被強硬提起來的刀疤中年踉跄兩步後勉強站穩,他手持軍刀,刀尖對準紀詢,但瑞士軍刀說實話只比美工刀大一點點,實在不是捅人利器,他威脅的聲音中透着一股色厲內荏的勁,“你小子小心點,老子長眼,刀子可不長眼!”

紀詢雙手插在兜裏。

背後的牆還做他最堅實的後盾,他還有點舍不得離開這麽個地方,畢竟游離在空氣中的力氣大概玩得歡快,一個個忘了歸巢。

紀詢活動活動手腳,好消息是,多少有點習慣了,那種感覺不到肢體的僵木消褪不少,壞消息是,現在他的狀态像是吹了瓶白酒再高燒40℃,每走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飄飄渺渺。

他向刀疤中年走去。

他前進一步,刀疤中年退後一步,他們拉鋸的時候,刀疤中年又說了些什麽,紀詢不耐煩逐一去分辨,只注視着刀疤中年越來越猙獰的臉色。

當惡意積攢到臨界,猙獰化作扭曲,握在刀疤中年手中的軍刀被高高舉起,刀尖如同一道流矢,朝紀詢飛馳而來!

刀光晃得紀詢惡心欲嘔,他眯着眼睛,偏斜視線,完全憑直覺擡手去抓身前的人,這一抓抓到正主,紀詢重重将人抵在牆上,但堆砌在牆根下,沒被注意的雜物絆住他們的腿,兩人失去平衡,先後倒在地上。

刀疤中年手裏的瑞士軍刀在這次撞擊中掉落在地,但他的手掌再擡起來的時候,又牢牢抓住了這把軍刀。

紀詢死死摁住對方的手,沒有用,那只手依然越來越靠近,軍刀的刀尖,也在不斷前進中調整位置,最後準準對上紀詢的眼睛。

他用力紮下——!

千鈞一發,一只手臂自後橫來,擋在紀詢眼睛和這把刀之間。

軍刀給裹着手臂的呢子外套劃了道口,這也是刀疤中年最後的反抗,下一刻,他持刀的手腕被背後的人叼住一抖,軍刀落地;再接着,沉悶一聲撞擊響,刀疤中年軟軟倒下。

紀詢身上一輕,再望過去,望見霍染因。

霍染因收了地上軍刀。

對方那雙總藏在霧與夜之後的眼睛,第一次收起那些深深淺淺的猜疑和警戒,只剩下全然的關切:“沒事吧?”

關鍵時刻還是人民警察讓人安心。

紀詢提在胸膛的一口氣洩了,身上哪哪都疼,尤其是腦袋,疼得一百個錐子同時在釘。他有氣無力,軟軟伸手:“警察弟弟,幫個忙,扶一把。”

作者有話要說:1:源自網絡的平安春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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