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人一路奔逃, 回到娲皇宮。

赫連筝往前一搡,将那闖禍的石妖扔到院子裏,她跌個大跟頭, “哎呀”一聲,從地上爬起來跳腳就罵, “你個烏龜王八蛋,憑什麽摔我!”

赫連筝終于體力不支跌倒在地, 指着這石妖, 氣得手抖, “你你你、你做什麽,跑去那種地方!”

玄霄攙扶着赫連筝坐到院中石凳上,當即拔出腰間配劍橫在石妖脖頸,“說!你跟那大漢是不是一夥的!他身上有黑鱗, 說不定是蛇妖, 你也是妖, 你們就是一夥的!”

“玄霄!”赫連筝呵止他, 玄霄不再多言,卻也并未後退半步。

他這招只是恐吓, 這石妖脾氣一點就炸,最是激不得,真真假假, 先吓唬一頓再說, 是以長劍只是略略搭在她肩膀,離她那根小細脖子還有一段距離。

可那石妖豈是好惹的,她馬上就不幹了, 兩手叉腰, 脖子往前伸, “來啊,來砍我啊!有本事來砍啊!”

玄霄倒被她逼得連連後退,她彎下腰,手指頭往腦袋上戳,“來,照這裏砍,砍不死我,我叫你爺爺!”

沒有确鑿的證據,并不能真的拿她怎麽樣,可玄霄還是氣不過,“你知不知道我們少主為你找你,受了很嚴重的傷,差點就死了,你做什麽亂跑!”

石妖也有理,“我亂跑,我又沒有受傷,你們找不到,自己打不過別人,就賴我頭上啊!”

玄霄竟然無法反駁。

他不依不饒,“反正都賴你,不是為找你,少主根本不會受傷。”

這個沒心肝的小石妖終于聽懂人話了,“阿筝受傷了?”她小碎步跑到赫連筝面前,趴在她膝頭,“你受傷了?”

赫連筝心中稍慰,她還是知道關心我的。

玄霄冷哼:“惺惺作态,她受沒受傷,你不是最清楚?”

赫連筝手肘撐額,“玄霄,打水,我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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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來是個好潔淨的,哪怕受傷也要沐浴梳洗後才能在床上躺得利索。

如今身中奇毒,自然是不能再随意運功,适才為尋這石妖,水遁入城,與謝明殊一戰後又奔逃至此,已經力竭。

夜已深了,玄霄不好麻煩娲皇宮的小師傅,只得自行燒火。

他不放心把石妖留在赫連筝身邊,要把她帶走,石妖哪肯,赫連筝輕聲嘆息:“放心吧,要動手早就動手了。”

是了,城外好大的機會,何必等到現在。

玄霄咬咬牙,下定決心離去,石妖仍趴在她膝頭東看西看,天真無畏的模樣。

赫連筝懶懶掀動長睫,認真注視了她片刻,“你且說,你是如何進得并蒂閣,又是如何爬……”

赫連筝憶起當然畫面,氣息不穩,雙腮頓時兩抹怪異的飛紅,捂着胸口輕咳不止。

她實在是想不明白,“你就算混進去玩,又怎麽會、會蹲到人家的床上去呢?”

小石妖不敢說她跟着別人去的,萬一赫連筝負氣說,讓她以後不要跟着了,跟那什麽朱雀去,把她趕走該怎麽辦。

她撒謊了,“我只是找地方睡覺。”

赫連筝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子脂粉氣和酒氣,視線繼續往下,看見她裙擺上一片油漬,撈起來湊到鼻尖聞了一下——嗯,豬肘子味兒。

赫連筝是個聰明人,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稍微一聯想,前因後果便串聯了起來。

想來,是這石妖跟着撒花瓣的隊伍跑遠,一路來到并蒂閣,搶糖果碎銀的時候,稀裏糊塗被拉進去。

外面花花世界迷人眼,她向來沒什麽原則,臉蛋又生得好,進了并蒂閣那種地方,裏面莺莺燕燕圍攏,灌些酒菜下去,她就不清不楚了。

再後來嘛,她喝得迷迷糊糊,困極,就上樓随便找了個房間睡覺,結果好巧不巧,撞上人辦事了。

她許是膽小,不敢離開,只能蹲在那裏看一場活春宮。

于是赫連筝說服自己,她是清白的。

至于乾坤袋的追蹤術,為何時而靈,時而不靈,不知她是重傷遺忘了,還是刻意忽略。

赫連筝什麽也沒問,“我相信你。”

也許只是巧合,你跟外面那些想取我仙心的家夥都不一樣,是麽?

赫連筝再次凝視她的眼睛,她就瞪着大眼睛回看,左看,右看,歪頭看。

“罷了。”赫連筝虛弱擺擺手,“扶我回房吧。”

石妖彎腰把她扛在肩膀上,搬進了房間,赫連筝捂着胸口坐在板凳上,不多時玄霄回轉,一桶一桶熱水倒在屏風後的浴桶裏,水溫兌得差不多,又詢問赫連筝傷勢。

赫連筝輕輕擺手,他忙活這陣,她已經服下解百毒的丹丸,調息運轉過。

玄霄帶上門退下,卻不曾走遠,抱劍坐在廊下臺階。

房中,赫連筝行至屏風後,褪下衣衫,邁入浴桶,全身浸泡在熱水裏,結結實實打了個噤。

她沒有受什麽外傷,幻境裏中的毒也不知作何解,以內力暫時壓制,待明日再向澹臺宮主求個解法。

石妖躲在屏風後面看她,她臉龐瘦削,冰雪一樣的白,鼻尖有一點熱汗,浴桶裏熱氣騰上來,熏紅了眼尾,濕漉的長發有些貼在細長的脖頸和精巧的鎖骨,有些漂浮在水中。

再往下,她身子看起來有些單薄,脊背卻依舊挺直,哪怕是沐浴,也保持着自己的儀态。

樸素如小石妖,心裏只有兩個字——好看。

赫連筝長得蠻好看的。

石妖磨磨蹭蹭朝着她挪過去,站到她身後。

赫連筝只是安靜地坐在桶裏,她便大着膽子在桶邊的矮架上抓了塊澡巾,沾了水落在她肩膀,“我也幫你搓搓。”

赫連筝轉頭看向她,石妖讨好地笑笑,赫連筝重又閉上眼,沒有反對。

石妖賣力搓洗起來,偷瞟她幾眼,見她雙目依舊緊阖,她就使勁地看,用力地看,全部看光光,搓光光。

濕熱的水汽暈紅了她的臉蛋,薄汗濕透她額際一圈碎絨發,赫連筝微微睜開眼,入目是她水潤飽滿的唇和小巧的下巴,一縷碎發貼着脖頸伸進衣領。

赫連筝心緒略有浮動,呼吸急促起來,她穩了穩心神,朝前探身,隔開石妖手臂,“好了,去歇着吧。”

石妖直起身子,手臂擦一把額頭的汗,後背一片濕熱,很難受,她扔了澡巾,“我也得洗洗哇。”

赫連筝不用法術給她洗澡了,她不得趕緊趁着有熱水好生洗洗,不然到時候赫連筝又說她不講衛生了。

“欸?”

赫連筝來不及制止,她已經迅速扒光自己,擡腿邁進來,水“嘩啦”一下漫出去大半。

她抓起胰皂就往自己身上搓,赫連筝和她擠一個桶裏,想起身出去,她還不讓,“你再洗洗,我喜歡你在這裏。”

小石妖從來不避諱這些事,說喜歡,或者黏着她,吻她。赫連筝并不讨厭這樣,她做不到,只是放不下心中恪守的底線。

赫連筝沉默,安靜不動,也不看她。

這其實沒什麽好避諱的,之前不是常常都這樣麽。

石妖自己熱熱鬧鬧、稀裏嘩啦洗了一陣,澡巾塞到赫連筝懷裏,“也給我搓搓呗。”說着扶着桶邊調轉身子,頭發抓起來,亮出一整片後背。

赫連筝茫然睜開眼,目光怔怔停留在石妖凸起的脊椎處,她眼神漸漸不複清明,憶起幻境中靈泉那幕。

最頂級的幻境其實也最簡單,它完全随心而動。

想要錢財,便有金山銀山,想要名爵,便有高官厚祿,想要天倫之樂、親人死而複生、時光倒流、舊物失而複得……

一切的一切,只有敢想,幻境中都能擁有。

她最想要的是什麽呢?名和利,她生來便有;天賦根骨,她當世無雙。

是母親死而複生麽?還是修為突破瓶頸?

母親走得很安詳,她凡人之軀,活到三百二十四歲已是難得,她沒有遺憾。

修為,得依靠自身,每一步都要穩紮穩打,不可借助外力。

她一生順遂,亦無欲無求,唯一的執念,竟是這只小石妖。

真是意料之外。

好像有個聲音在耳邊說——有什麽是你赫連筝得不到的東西?

沒有。

只有她不想要的,沒有她得不到的。

赫連筝手指落在石妖後背,長指沿着脊椎一截一截滑下來,落在腰側。石妖不耐煩動動肩膀,“快點。”

赫連筝輕輕“嗯”一聲,從身後擁抱她,一手按在她心口,一手沉入水中。

小石妖茫然回望,赫連筝表情淡漠,眸光黑沉,瑩瑩燭火無法映亮。

“你不是一直都想這樣麽?”赫連筝聲線還算平穩,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溫柔,手下動作卻不似面上這樣平靜。

小石妖看了那許多,也只是看個大概,只領會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覺得靠近她時很舒服,可是現在她感覺到有點難受,她小小聲,“痛。”

赫連筝卻好似變了一個人,她總是微微揚起的嘴角下耷着,唇緊抿,眉頭微鎖,手臂緊箍着無法掙脫,她整個包圍起來,小石妖兩手死抓這桶沿,才沒有滑到水裏去。

“赫拉筝,赫連筝——”小石妖急急喚她,她也好似聽不見,只是專注做自己的事。

終于,小石妖“嗚嗚”地哭喊起來,水波漾出桶沿,一潑一潑落在地上,赫連筝彎下腰,很重的呼吸落在她頸窩。

門外玄霄聽見屋內異動,長劍锵然出鞘,他起身,将要一腳踹開大門時,動作猛地頓住。

是誰在哭?不是少主,是那石妖。

玄霄側耳細聽,她在求饒,肯定是挨揍了,哼,揍得好。玄霄心中大快,是該好好教訓她。

可是他聽着聽着,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味兒,随即他長嘶一聲,紅着臉跑開了。

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他一定不會留下來。

花鳥魚屏風上投映出兩個纖細的人影,桶中水都快涼透,小石妖虛弱趴在桶沿,臉蛋紅紅枕在手臂,長睫如飛翹的屋檐,挂着細碎的淚珠。

赫連筝起身除去周身水漬,取了屏風上挂的白袍披上,随手一系,彎腰把她從水裏抱起來。

回到榻上,赫連筝放下帷帳,将屋內燭火俱都熄滅,只留床頭一盞蓮燈,她想好好看看她。

赫連筝大概知道自己是中招了,可她竟然沒有試圖抵擋分毫。

哪怕是念個醒神咒。

赫連筝坐在榻邊,長發披散雙肩,衣襟松垮顯出兩瓣朦胧曲線,她垂眼凝視着自己的手掌,忽地吮了一下手指,舔舔唇,折身撩帳入內。

有些事情,最好是不要有開始,一旦有過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被子裏一個圓形的隆起縮在床尾,赫連筝不由分說拉過來,抻平。

小石妖睜開眼看到的赫連筝,眼眶已經紅了,目光裏還有幾分獸類的兇狠,她心中覺得委屈,“你哭什麽,我還沒哭呢。”

赫連筝今夜尤其的話少,她耐心安撫這只嬌氣的小石妖,用自己的方式。小石妖想躲,她玩夠了,不想玩了,可這僅僅只是開始。

這樣的赫連筝實在是叫人害怕,她不說話,也不笑,變得不像她,小石妖抵擋了幾下,發現自己不是她的對手,才知道平日裏嬉戲打鬧,赫連筝是讓着她。

小石妖又可憐巴巴擠出兩滴眼淚,“求求你了。”她不掙紮,只是哀求,赫連筝握一串冰珠舉到她面前,終于說話,問:“好不好?”

扶去她汗濕的額發,冰珠貼到她熱熱的面頰,赫連筝再次哄道:“這樣你能好受些。”

小石妖只覺得很涼快,一時也沒搞清楚她在說什麽,就稀裏糊塗答應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涼涼的冰珠纏繞,她掙紮不得,成了案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小石妖的真身黑不溜秋,賴賴巴巴,人身卻修得極好,她趴在枕頭上,困酣嬌顏,檀口微張,肩頭、脖頸,還有後背平添了許多紅紫的痕跡。

內傷、奇毒,并不能削弱赫連筝,修道之人,體力強悍,赫連筝不知疲倦探索這片未知的疆域,許多次抖顫着擁緊她,恨不得将她揉進骨頭裏。

這石妖整日裏好吃懶做,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她像個沒骨頭的面人,給折疊成許多樣子,長頸拉出脆弱的弧線,黑發鋪陳滿榻,“嗚嗚吚吚”地喊,并不能暫緩攻勢,卻成了助興的小曲。

很久,赫連筝将她翻轉,扶去亂發,同她額心相抵,她暈乎乎,感覺自己身體變輕,飄起來了。

她分明閉着眼睛,卻看到許多,晴朗的天空下,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浪拍打着銀色的沙灘,岸上椰林青蔥翠綠。

——這是我的識海。

赫連筝聲音響起。

識海,是修士靈魂依托之所,也是靈根生長的地方,它連接着墟鼎,也作儲物空間之用。一般來說,修為越高,識海便越加廣闊。

赫連筝的識海當真是一片海,小石妖試探着走出兩步,銀沙細軟溫暖,包裹着她的腳掌,感覺很奇妙。

——不用害怕,不會有人傷害你,這裏沒有別人。

赫連筝的聲音再次響起。

小石妖大着膽子跑出幾步,奔跑在沙灘上,海水濕潤她的雙足,她好玩地踢水,又彎腰掬了一捧,“這個可以喝麽?”

赫連筝的聲音多了幾分羞赧,“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小石妖埋頭喝了一口,卻不是苦鹹的,入口清甜回甘。

“大多來自各處的靈泉。”赫連筝解釋道。

小石妖失去了很多水分,渴壞了,她又喝了幾口,才起身穿過茂密的椰林,拎起裙擺朝着山坡上跑去。

一口氣跑到山頂,她發現雙足站立的地方是海中一座孤島,只有這一小片陸地可以栖息,其餘全部都是水。

——赫連筝水真多啊。

小石妖由衷感慨。

作為妖,她本能的知道,一個人的識海是最為私密,也是最為脆弱的地方。

識海不可輕易對人敞開,神識栖息在這裏,若是起了壞心,随手打出一記攻擊,都能引得神識震蕩,使修為受損。

這種傷害通常都是不可逆轉的,神識甚至比心髒和腦袋還要脆弱。

腦袋掉了可以重新安上去,心髒被摘也能随便找個什麽東西塞進去糊弄糊弄,哪怕肉身被毀得連渣也不剩,只要神識得以逃脫,都不算真正的死去。

赫連筝就這樣随随便便把她帶到識海裏來了。

小石妖漫無目的閑逛,赫連筝忽然現身,出現在她的面前。

“還有一個地方。”赫連筝牽起她的手,朝着山坡上走去。

小石妖好奇地東張西望,腳下茵茵綠毯,間或夾雜五彩的小花,植物的草葉根莖搔過她的腳心,癢癢的。

和風舒緩,揚起她的裙擺,她一路蹦蹦跳跳,不經意間擡頭,看見山頂一棵高大的玉樹。

黑色的樹幹,碧綠的樹葉,濃密高大,那葉片是渾然天成的翡翠。

風過,薄薄玉葉相擊,輕悅仙音蕩開。

小石妖怔住,這棵樹,好像在哪裏見過。她撓頭思索,是哪裏呢,好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

赫連筝道:“自我入道,開辟識海,山上就有了這棵樹,我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這麽多年也沒有見過跟它長得一樣的樹,它與我的仙心和玉筝一樣,是生來就有。”

小石妖望着這棵樹,實在是想不起來,很幹脆的放棄了。

她又變得沒心沒肺,“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你不怕我一拳把你打成傻子麽?”

赫連筝輕輕把她擁在懷中,淺淺笑開,“你難道不懂,你已與我有過周公之禮,我将你帶入識海,便是對你再無半分隐瞞。”

赫連筝一字一句,“如今彼此真元交融,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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