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小石妖疲憊睡去。

翌日晨間,赫連筝醒來,入目是寮房微微泛黃的棉紗帳, 她的毒似乎解了大半,識海一片清明, 只是手腳疲軟得很,腰也酸得不行。

昨夜一幀一幕, 緩緩浮現在腦海, 赫連筝心中一凜, 反手摸向身側,卻是空空如也。

她不知離去了多久,榻上一絲餘溫也無。

赫連筝驚坐而起,便要急急奔出門去, 桌上銅鏡裏瞥見自己披衣散發, 又慌忙整衣梳頭, 才套上靴子出門。

玄霄不在, 院子靜悄悄,赫連筝房前屋後找過一圈, 卻四處不見那石妖的影子。

她施術探查,返回房間,乾坤袋孤零零躺在枕頭底下, 裏面她的小石頭、小玉佩、金葉子, 靈石還有新買的裙子和發飾等一樣不少。

那定然不會走遠,赫連筝重又出門找。

也不是第一次找石頭,赫連筝有經驗, 能吹風能曬到太陽, 還有樹木花草濃密的地方, 她一塊一塊地皮翻過去。

可這次判斷有誤,整個娲皇宮長草的地方全部翻遍,也沒有尋到那石妖的影子。倒是經過娲皇宮正殿時,看見一群圍在大殿裏的藍袍小道士,叽叽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麽。

赫連筝略一思索,調轉腳步拾級步入大殿。

殿中娲皇像飛天之姿,身披彩帛,頸戴璎珞,右手托舉補天,神情莊重悲憫,赫連筝見之心中不由一震,俯身參拜。

行過參拜禮後,赫連筝方才起身,來到那群小道士身後。

她身量高出許多,自然一眼就看到他們圍觀的事物——黑石頭。

那石妖也不計較自己真身醜陋不便示人了,變作原形趴在供臺下的蒲團上睡覺,臺上碟盤空空如也,貢品當然早就被她偷吃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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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士清平也在,看見赫連筝,趕忙向她求助,請求她把這塊石頭搬出去。

幾個小道士叽叽喳喳,說是清早起來掃殿的時候發現殿內果核瓜皮扔一地,不知道是誰偷吃的。

偷吃就算了,女娲娘娘胸懷天下,兼濟蒼生,若真有什麽難言之隐倒也不會怪罪,可放塊大石頭在這裏算怎麽回事。

這石頭還死沉死沉,怎麽搬也搬不動。

晨鐘已經敲過兩遍,眼看就快到香客們上香的時辰,叫監院和宮主發現,定是要治罪的。

一群小道士抓着赫連筝衣袖不放,都知道她是遠道而來的滌天宗少宗主,修為深厚,請她幫幫忙。

赫連筝輕咳掩去尴尬,雙手往下壓,“稍安勿躁。”

她撩袍蹲下,來到這塊大石頭面前,先輕輕地撫摸了兩下,撫順毛,才湊近了小聲說:“同我回去吧?”

說完她試着搬動,不行,于是又說第二句,“晚上帶你去吃好吃的,吃烤全羊,好不好?”

這次再試着搬就能搬動了,赫連筝抱起大石頭走出大殿,有小道士覺得這石頭黑沉黑沉,十分特別,提議說:“把它放到山門前,當腳踏石吧。”

赫連筝腰一沉,石頭險些抱不穩砸到腳,她随便打了兩句哈哈應付,抱起石頭快步離開。

回到院子,赫連筝把大石頭放在臉盆裏,盆裏注滿水,開始給她洗澡。

它興許是一路滾到大殿的,身上沾染了許多的草葉塵泥,赫連筝找來一截絲瓜瓤,沾了皂胰開始死命地刷。

窪窪縫縫,全部刷得幹幹淨淨,清水淘過三遍,又用布巾洇幹,然後重新找一塊幹淨的布巾鋪到地上,把它放到太陽底下曬。

約摸兩刻,石頭表面曬得溫暖幹燥,才把她抱回房間。

石妖被伺候得十分舒坦,打了兩個滾表示自己心情不錯,赫連筝憐愛撫摸她粗糙的石身,“餓了吧,我去給你打飯,你乖乖在這裏等我,好麽?”

石頭一動不動,赫連筝溫聲軟語,“你得答應我呀,我現在是看不見你臉色的,你忘了麽?”

石頭朝前小幅度滾了兩下,算是答應,赫連筝笑開,“馬上就回來。”

玄霄也不知跑哪裏去了,娲皇宮的膳堂剛過飯點,只剩十來個素包子,赫連筝出錢請求火工道人再下廚,先把包子帶回來喂那石頭。

再次回到寮房,石妖已經變回人形,躺在床上玩老也解不開的九連環。

有一次她下定決定要解開,花了半個時辰還是沒有進展,一氣之下丢到地上,一拳給砸成了鐵餅。

現在她舉着這塊鐵餅,當然無論如何也解不開了。

赫連筝把素包子放在桌上,石妖擡頭瞟一眼,抽動鼻尖,沒聞見肉味兒,又看一眼赫連筝,意思是——你就拿這點東西打發我呢?

她耍脾氣把九連環鐵餅扔出去老遠,赫連筝包子端過來喂她,解釋說:“在做了,豆角燒肉焖面,一會兒就好。”

娲皇宮并沒有不食葷腥的規定,只是不能殺生,還是可以到別處去買肉的。

石妖聽了,終于舍得說話,“還要多久。”

“很快了,先吃幾個墊着。”赫連筝把包子喂到嘴巴,她到底還是張嘴咬了。

素包子也香,分別是菜包和香菇包,石妖吃得只剩下兩個,籃子輕輕地往外推。

赫連筝哄道:“再吃嘛。”

小石妖坐在床上搖頭,手指了一下,赫連筝明白過來,“你是讓我吃?”

她點頭。

赫連筝心中頓時一片柔軟,小熠關心她呢。

傻笑着吃完兩個包子,赫連筝又給她洗手洗臉,她終于小聲哼唧說:“疼。”

“疼?哪裏疼。”赫連筝擔憂道。

石妖手指了一下腿,赫連筝臉頓時漲得通紅,她站起身,又坐下,走出兩步,又回頭,最後關閉了門窗,放下紗帳,說話都不利索了。

“我、我我、我能不能看看。”

昨晚上你不是挺厲害的,磕巴什麽,石妖白她一眼。

赫連筝緊張搓手,試探着去掀她的裙子,見她沒有拒絕,硬着頭皮繼續。裙子底下果然是什麽也沒有了,赫連筝食指不經意劃過她光滑潔白的大腿,覺得自己腦漿都沸開,“分開,我看看。”

果然傷得很厲害,事出突然,沒有好好地修剪指甲,又反複多次,那處紅腫一片,十分觸目驚心。

赫連筝收回手,墟鼎中翻找出一瓶靈藥,往前遞了遞,繼續磕巴,“我、我給你,上藥,還是、是你自己、自己來。”

小石妖“嗚”一聲,扯過被子蒙住臉。赫連筝只能咬緊嘴唇自己上,清涼的膏藥塗抹,安靜狹小的空間,細小的噗唧聲被放大無數遍,它悄悄鑽進人的耳朵,赫連筝心髒都快從胸腔裏跳出來。

也許是不小心碰到了傷處,小石妖甕甕的嗚咽聲傳出,赫連筝後背已經被薄汗浸透。

“抱歉。”赫連筝一鼓作氣,将藥膏送至裏頭,收回手,掌心已經濕漉一片了。

她耳膜鼓噪,短暫失聰,攤着手心坐在外頭,沉默許久,終于道:“我會對你負責。”

石妖不需要她負責,只道:“我餓。”

她身體不爽利,也不能出去玩,吃了一大桶面條,又犯困想睡覺,赫連筝出去給她買了些零嘴回來,快到傍晚又出去給她買烤全羊。

石妖下午醒來,見赫連筝不在,也沒亂跑,在院子裏曬太陽嗑瓜子。

玄霄終于出現了,他眉頭擰成兩只疙瘩,抱劍靠在廊柱看她一陣,走到她面前,大聲:“妖女。”

她擡起來臉看他,玄霄并不知道她們昨夜是初次,他實在是氣憤,“你不要以為這件事就這麽算了,你的來歷絕對不簡單,少主會被你騙,我才不會,我會盯着你的。”

石妖身體不舒服,脾氣也不大好,當即反問:“我騙你們什麽了?”

玄霄冷哼:“你靠美色迷惑少主,這件事又想稀裏糊塗揭過,我告訴你,沒那麽容易。你別裝傻,少主受傷都是因為你,你跟那人肯定一夥的!平日裏你怎麽貪玩使壞都沒關系,你若有膽謀害少主,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石妖哪能受這樣的委屈,她立馬就不幹了,擡手掀翻桌子,果瓜茶點摔一地,“我日你的祖宗!我怎麽她了,我什麽也沒有幹,我下面都給她摳破了我說什麽了!我日你祖宗的,你們全部都欺負我!你們全部!明天都死!”

她口不擇言,玄霄聽得面熱,“你這妖女,你閉嘴!”

就不閉嘴,她又生氣又委屈,“又不是我讓她來這裏的,你們自己打不過別人,就賴我,根本不關我的事,我再也不要跟你們玩了!”

“你想走?沒那麽容易。”玄霄不會輕易放她走,“你的任務完成了,想脫身?你休想!我要把你帶回去,揭露你的陰謀,交給宗主發落!再說,你吃我們喝我們那麽久,花費的錢財怎麽算,你想一走了之,想得倒是美。”

石妖才不管,回房從枕頭底下抓了乾坤袋塞進懷裏就要走。

玄霄阻攔,二人當即大打出手,玄霄是武修,她力氣也不小,玄霄始終顧忌她是女子,手下留情,石妖盛怒,才不留手。

然而她打架毫無章法,是跟村裏婆姨們學來的把式,扯頭發掐臉,撕衣裳扇巴掌,拳打腳踢一通瞎撲騰,是什麽潑怎麽來。

玄霄哪裏被這樣打過,都說打人不打臉,她卻專打臉,玄霄很快就被她掐得滿臉是血,頭發掉了一大把,衣裳也爛了。

他一個不留神,沒抓住人,讓她給跑了。他心裏知道完了,馬上追出去,然而外面哪裏還有石妖的影子。

赫連筝帶着噴香的烤羊回到小院時,看見的便是一片狼藉的院子,還有血了呼啦坐臺階上的玄霄。

玄霄也不撒謊,“我跟她吵了一架,她想走,我攔着,就打起來了,我沒留神,她就跑了。”

赫連筝臉色冷得像冰,“你說她什麽了。”

玄霄抿唇,也感到憋屈,“我都是為了少主好。”

赫連筝并不多言,轉身就要出去找,玄霄橫臂抹一把臉上的血,也只能跟上。

乾坤袋的方位已經離得很遠,赫連筝感覺到,她朝着不老山去了。

站在玄霄的立場,他并沒有什麽錯,赫連筝以為,自己也有疏忽,發生了這樣的事,她沒有第一時間囑咐玄霄要善待她,二人獨處,難免發生争執。

玄霄跟了她許多年,忠心日月可鑒,行路途中,赫連筝摸出一塊帕子遞過去,“擦擦吧。”

玄霄接過,差點沒哭出來,帕子沾了水,半濕潤,他揩掉臉上的血,胡亂塞進懷裏。

路走到一半,同乾坤袋的感應卻消失了,赫連筝心覺不妙,放緩速度,一路走一路問,幸而很快就尋到了新的線索。

不老山外圍,除了采石隊的臨時搭建的帳篷,還有許多游走在街面尋覓生意的取火工,赫連筝找到一個買黑熔石的攤位打聽,攤主不久前還真的見過那石妖。

不老山土地和山石呈現出赤紅的顏色,空氣炎熱,草木不生,環境十分惡劣,跟東極城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這裏出現的女修也多是采石隊成員或是取火工,那石妖嬌滴滴的,一看就是外來的,又生得貌美,自然引人注意。

攤主回憶:“她來問我,黑熔石長得什麽樣子,我當她是來買東西的,把石頭給她看了,她又問我,哪種最好,我自然知無不言。她打聽清楚,卻不買,說她自己去取,便朝着不老山去了。”

赫連筝心一下就涼了半截,她法術不精,不是火修,也不懂禦水護體,如何能承受不老山內的高溫?

攤主又道:“那小娘子哭哭啼啼的,我看她不像去取石,倒像是尋死。”

不老山,東極一帶著名尋死聖地,投身翻滾的熔岩,死得利索,死得迅速,死得連渣都不剩,更不需要人斂屍。

死得那叫一個無牽無挂。

玄霄一聽,腿都吓軟了。

那石妖心志當真如此脆弱?說都說不得,她真要尋了死,少主自此必然與他生出隔閡,倒也不會将他逐出山門,卻再也不可能同他像過去那樣了。

那他也不要活了。

玄霄滿心悲壯,也恨不得一死了之。

赫連筝眉頭緊鎖,望向眼前這片赤紅的山脈,轉身對玄霄道:“你在這裏等我吧,我去尋她,她或許并沒有那麽容易死。”

玄霄低頭不說話,他屬金,火克金,尋人幫不上忙。

赫連筝片刻不耽擱,轉身即走。

越往前走,越是炎熱,赫連筝運水護體,體感倒是還好,只是覺得空氣沉悶,呼吸不暢。

說來也怪,昨夜不知怎地與那石妖行過周公之禮,經脈靈氣流轉的滞澀感卻減弱了許多,毒竟然已經解了大半。

赫連筝想不通,背後謀害她的那些家夥,目的究竟是什麽?只為促成這件事麽?

若為仙心,有很多機會可以下手,可對方都沒有,難道說除了仙心還有更深的圖謀,赫連筝百思不得其解。

至于那石妖到底有沒有參與,赫連筝不願去想。

進不老山只有一條路,在山的西面,紅土路上布滿車轍,采石隊身上穿着特質的護身法衣,赤膊赤足,從山裏把石頭一塊一塊搬出來,堆積在山洞口,再由特質的鐵甲車推出。

赫連筝白靴也沾染了許多紅色的塵土,她打聽那石妖,有見過她的人,說她沿着采石隊挖掘出來的礦道,一直往深處去了。

赫連筝謝過對方,那些高大的火修漢子搖頭嘆息:“我們兄弟已經勸過了,她身上沒有法寶,現在怕是早就化為一捧黑灰了,你去給她收屍的話,怕也分不清她是哪一堆灰。”

赫連筝搖搖頭,沉默着繼續前行。

不老山綿延百裏,已被開采千年,采石隊每采完一個地方的石頭,便會回填山石,封住洞口,換另一個地方。

是以,外圍的好石頭基本都被挖空了,想要品質更好的黑熔石,只能進入到山更深處。

可山中滾燙的熔岩可在瞬間奪人性命,凡胎豈能抵擋。

赫連筝沿着狹窄的礦道往前,兩側石壁有晶石發出紅色的幽光,視物無礙,只是熱度極速攀升,赫連筝運動抵擋,已經無法凝冰,水分消耗得很快。

采石隊挖掘的礦道消失,有高人留下的采石道,狹窄曲折,赫連筝深吸一口氣,服下幾顆靈丹補充,繼續深入。

走出一段距離,眼前出現一片巨大的空曠地帶,幾座浮橋架在半空,峭壁之下,赤紅的岩漿奔騰不熄。

已經到達山體內部,這裏甚至是采石隊都無法抵達的地方,當然,修界高手如雲,有法寶相助,內力深厚者,上天入地不在話下。

走到這裏,赫連筝識海裏存的水已經消耗近四成,她渾身汗如雨下,身上法衣不小心碰到兩側石壁被灼燒得褴褛,鞋子也融化得只剩兩個靴筒。

她彎腰摘了靴筒随手丢進岩漿裏,赤足行走在沙石地上,忍受着鑽心的灼痛,來到高處,掃視一圈,浮橋對面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礦洞,而其中一個礦洞裏,似乎有一個小小的人影正在忙碌着。

“小熠。”赫連筝啓唇呼喊,嗓音卻幹啞粗嘎。

她小心走過浮橋,尋到那個礦洞,四肢并用地爬上去,裏面人聽到動靜,不由得轉頭看。

赫連筝不受控制湧出眼淚。

果然是她。

她的衣裳已經融化成碎布條,不能蔽體,乾坤袋不知所蹤,頭上精心搭配的釵環融化在發間,身上青紫的痕跡未消,又添更多細長的劃痕。

她渾身裹滿了紅色的浮灰,硬生生用兩只手刨出一個深坑,地上堆滿許多黑色包裹紫紅結晶的石頭,這是極品的黑熔石。

赫連筝跪倒在她面前,眼淚洶湧,“小熠。”

她繃着臉,血肉模糊的十根手指頭把面前的石頭推出去,聲音很小,“還你,飯錢。”

作者有話要說:

嘤——

今天也有加更,請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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