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會仙峰, 宗主居所。

月洞門前,青石漫成甬路,路兩旁植滿翠竹, 入洞門,随後過游廊, 經假山、池塘、小橋,其中随處可見奇花呈妍, 仙藤累垂。

山頂靈氣濃郁, 凝結成潮濕的水汽, 将眼前所見都覆上一層深重的顏色。

不過在石妖看來,這裏雖是玲珑亭臺,精致水榭,卻太多匠氣, 略顯刻板, 不如赫連筝的小竹居樸素自在。

當然, 她并不懂什麽是匠氣, 只是感覺進門後,諸多的教條規矩自動化為繩索将她捆綁, 她不敢大聲說話,走路也不蹦蹦跳跳了。

“別怕。”赫連筝捏捏她的手。

她輕輕點頭,還是有些緊張, 倒不是因為上次挨了老頭的打, 也不是因為老頭的宗主身份。

她心中沒有人族長幼尊卑的觀念,這種緊張,大概還是來自赫連筝——老頭是她爹呢!

人不都是這樣, 跟誰好, 就得把誰的爹和娘當作自己的爹和娘。

“真麻煩。”她不高興噘嘴, 做人真麻煩。

赫連筝停下腳步,微微側目,沉吟片刻道:“你要不願意,今天就算了。”

“沒有不願意。”她眼睛東看西看,手指撓臉蛋。

“那為什麽會說真麻煩呢?”赫連筝很有耐心。

生活不易,石妖嘆氣:“我在李家村的時候,想吃肉,就去山上逮兔子野豬,不想逮的時候就去別人家拿,不需要說很多話,不用像現在這麽麻煩。”

赫連筝還以為她是反悔,不願同她成婚了,原來是因為懶。

她道:“你從前在久安,去山上逮兔子,自食其力當然很好,順應的是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可你去別人家拿東西,是為偷,竊取別人的勞動成果,是不對的,這違反了自然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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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美玉,其實等同于兔子野豬,你為吃飽飯上山捕獵,那為了好看的亮晶晶,同我父親說幾句話,兩者之間,其實并無分別,對不對?”

可這石妖也不是完全傻,“我去別人家裏偷,遵循的也是那弱什麽肉的法則呀。我是妖怪,很厲害,人不準我偷,我就把人殺了呗,人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嘛。”

赫連筝:“……”

倒也不無道理。

“但我可沒殺過人。”石妖又擺手說:“人厲害只是因為能生,妖怪成精,卻要幾百甚至上千年。軍師說了,人弱小,聰慧,受天道庇護,我不能吃人殺人,将來才有登仙的機會。”

天下所有妖怪的畢生夢想都是登仙,石妖也不例外,就像大多數的人,渴望着權利和財富。

赫連筝輕笑出聲,論講道理,還真沒幾個人是她的對手。

“這裏是人族的地盤,不是妖盟,你既懂得弱肉強食,就應該知道,在人族的地盤,就得按人族的規矩辦事。妖可以吃人,人當然也是可以殺妖的,而天道因何庇護人族?是否也說明,天道規則是人族制定,誰強悍誰制定規則,如果不能推翻,就只能順從,明白麽?”

“啊?”小石妖撓臉蛋,什麽亂七八糟的,聽不懂。

赫連筝認真凝視她,心中卻問自己——假若她當真不願意,你舍得放她自由麽。

沒有片刻猶豫,回答是否。

不會,不舍得,不放手。

很難講清楚這股莫名的執念從何而來,但赫連筝心中念頭十分堅定。

“閑話不多說,走吧,為了你的亮晶晶。”赫連筝捏捏她手背,又安慰說:“不怕,就按照我說的做,我不會讓父親傷害到你一根毫毛。”

沿石徑繼續往前,過了九曲十八彎,終于看見不遠處一座小亭裏,兩個老頭在下棋。

赫連筝牽着石妖來到他二人面前,恭敬行禮:“見過父親,見過岚長老。”

小石妖學舌:“見過父親,見過岚長老。”

岚長老呵呵笑,颔首示意。

赫連堯見這石妖便覺晦氣,面色古怪道:“誰是你父親。”

赫連筝取出澹臺長老給他帶的禮物,雙手奉上,這是一冊古老泛黃的手抄經卷。

赫連堯接過,“嗯”了聲。

他今日着一身玄色素袍,只衣領和袖口滾了道金邊,花白頭發松松系起,随意披拂在身後,是較顯親近的日常打扮。

“這是高彥法師的真跡。”赫連堯翻開經卷,同岚長老一起鑒賞,“你看看。”

岚長老拂須,“不錯,是高彥法師真跡。”

赫連筝又在棋桌上擱了兩塊黑熔石。

赫連堯拿起來,點頭贊許道:“是難得一見的極品。”

“獻給父親。”赫連筝道。

那一堆黑熔石裏,品質最差的,赫連筝交給長老煉法陣,品質第二差的,換了枚高階的儲物镯。

她盤算得好,這塊頂階的送給爹,肥水不流外人田,爹要是用不着,以後還不是她的。

赫連堯收下,“好,你有心了。”

“父親喜歡麽?”赫連筝問。

赫連堯心覺不妙,猶疑片刻,還是點頭。

小石妖甜甜笑開:“父親喜歡就好。”

赫連筝也笑眯眯的,“這是小熠專門為父親取來的,為了這份禮,她可吃了大苦頭。”

小石妖自豪地拍拍胸脯,“我不怕熱,也不怕辛苦!我是石頭嘛,小玩意,不是個東西。”

赫連筝解釋說:“是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她剛學會說話,還說得不好,父親莫要見怪。”

赫連堯像被人喂了一口痰,面色極為難看——還真防不勝防啊。

孩子也真是長大了,耍心眼敢耍到他頭上來了。

這塊黑熔石可燙手,收了,他咽不下這口痰,不,咽不下這口氣。丢棄,又不禮貌,跌份兒。

岚長老在旁看笑話,“哈哈”兩聲:“孩子給的,你就收下吧。”

不待赫連堯說話,那石妖往前邁出兩步,來到他身後,兩只小手搭在他肩膀,“爹,我給你捏捏肩。”

赫連堯立即“哎呦”一嗓子,這石妖力氣多大啊,她捏肩,不如說拆了他這把老骨頭更合适。

她捏不算,還要說話:“爹,你舒服不舒服啊?小熠再給你捶捶背好不好?”

她聲音像裹了一層蜜,甜絲絲,黏糊糊,赫連堯如被百蟻鑽心,顧不得儀态,表情痛苦地扭躲到一邊。

他吹胡子瞪眼:“你做什麽!”

“伺候爹嘛。”小石妖兩眼亮晶晶。

“誰是你爹!我才不是你爹!”赫連堯感覺後背像有無數小蟲子在爬,趕緊施了幾個清潔咒。

尤其是肩膀,得好好地洗一洗,這件衣裳也不能要了,待會兒就拿去燒掉!

燒掉!

赫連堯寧願這石妖同他打一架,逼他就範,也不要她的侍奉,這福氣他要不起。

他沒好氣:“趕緊有屁就放,少給我來這套。”

赫連筝這才說起正事,“請求父親,為我們主持婚事,鳴琨與小熠,情投意合,相逢恨晚,願結為道侶,從此共伴一生。還望父親成全。”

小石妖跟着複述,念到“鳴琨和小熠”,下面她就記不清了,只好自己編:“結一對果子,炒雞拌飯,分給她吃。爹你行行好吧。”

赫連筝大受感動,小熠竟然願意把拌飯分給她吃,必然是真愛了。

成婚?赫連堯早有預料,可他當然是不情願的。

且不說這石妖如何粗鄙無禮,三人回轉當日,玄霄便向他禀告了東極赫連筝遇襲一事。

這石妖說是隕星碎片,可又有誰能證明,誰知道她接近赫連筝究竟是何目的?雖然她目前并未露出什麽馬腳,卻仍是不得不防。

赫連筝啊赫連筝,怎麽就迷上這小妖女。

聽說極寒之地北宮氏一族的水瑛仙子,愛慕她多年,她偏偏無意,名門正派的大家閨秀不喜歡,喜歡個來路不明的小石妖。

赫連堯道:“你這是同我商量,還是只是跟我打個招呼?”

赫連筝字字堅定:“鳴琨與小熠,是真心。”

赫連堯沉默,赫連筝該說的也都說完,小亭陷入寂靜。

小石妖臺詞都說完,等得有點無聊,看見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停在花枝上,悄悄地、悄悄地退出了小亭,歡天喜地撲蝴蝶去。

岚長老默默退走,赫連筝幹脆在棋桌旁坐下,“女兒心意已決,連宴請賓客的名單都寫好了。”說着一沓宣紙拍在桌面上,以示決心。

赫連堯粗略一翻,就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

“你——”他痛心疾首,“你為什麽就非她不可嘛!”

赫連筝也不明白,“父親又是為什麽容不下她,我的婚姻大事,我就不能自己選麽?”

“自母親離去後,我還有半分的自由可言麽?從來不是你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我還不夠聽話懂事?”

“從前我什麽都聽你的,可結道侶,女兒想順從自己的心意。父親當年與母親相識,不也因為她的身份受到多方阻撓,若不是父親當年的堅持,哪來之後的夫妻恩愛,琴瑟和鳴,又哪來的我?”

“父親是過來人,卻不懂女兒,你現在跟當年反對你和母親的那些家臣們有什麽分別。問我為什麽喜歡她,大概是日子過得太無聊,實在尋不出什麽樂子,父親不喜她散漫無禮,任性妄為,可這些都是女兒不曾體會過的。”

“如果要我選一個符合你标準的道侶,要她聽話懂事,與那樣的人相處,樂趣何在?與我獨自一人有何分別?父親當年鐘情母親,不也是因為她的特別麽。”

蝴蝶沒有抓到,那石妖爬到假山上去了,她看一眼小亭方向,見沒人注意到她,偷偷摘了一朵金蘭花。

赫連堯擡眸看向石妖,她已經從假山上下來,背對着人,臨水而照,将那朵金蘭別在發間。

赫連筝一口氣說了許多,句句在理,也是字字紮心。

她是仙胎,從生下那一刻,就按照繼承人的标準培養,有得必有失,她足夠聰穎,有智慧有見地,凡事自有一套邏輯,也越發不服人管束。

父女二人,沉默對峙。

赫連堯看見那石妖又伸手到水裏撈小魚,這确實是赫連筝從來不會做的事。

她自小便擁有許多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家世和修為,卻也失去了孩子該有的那份童真。

許久,赫連堯長嘆一聲,在棋桌旁坐下,“陪我下完這一局吧。”

是妥協了。

離得近了,赫連筝看見他面上深刻的皺紋,還眸中揮之不去的哀愁,知道自己不該拿母親的事激他。

可這是她為數不多,為自己誠心誠意的一次懇求。

下完這局棋,赫連堯就算答應了,他并不是一個過分專橫的人,反對,是希望她再考慮清楚,婚姻大事,不是兒戲。

可他随即想到,赫連筝都兩百多歲,也到了該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的年紀。

她将來繼任了宗主之位,就沒有人能幫她兜底了,她總是要獨當一面的。

再聯想到她出生時天地間的異象,赫連堯猜測,她人生中或許還有一大機緣,或是一劫。

不論緣劫,都不是人力可擋。

罷了,順其自然吧。

赫連堯長長吐出一口氣,閉目掐指,“下月初六,是個好日子,尚有月餘時間準備。”

赫連筝趕忙跪地叩首,“多謝父親成全!”

事情進展倒是比她想象中的順利。

這時,小亭外那石妖蹦蹦跳跳來了,她揚手将一串青果子摔到棋盤上,豪邁道:“老公公,送你了。”

赫連堯定睛一看,這是他種了近兩百年,還有三個月就要成熟的河地寶柑!

“你、你你你,你這孽障——”赫連堯指着她,再看向她發間金蘭,又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我的、我的妙法蘭花,唯一的一朵金蘭花……”

赫連堯好險沒氣暈過去,轉頭四處找,“我的拂塵呢!我的拂塵呢!”

赫連筝趕忙帶着人溜之大吉。

那石妖還納悶,“我送他禮物,他為什麽不高興?”這老頭好不曉事。

赫連筝:“……我替他謝謝你了。”

不過老頭既已答應了婚事,堂堂滌天宗宗主,一諾千金,必然不會輕易反悔,赫連筝心情松快了許多。

老頭就好種點花花草草,趕明兒給他去山裏挖幾株回來不就行了,多大事。

隔日,赫連筝遣了玄霄出去打聽,老頭已經把婚事分派到五門,少宗主要成婚的消息,整個內外門已經傳遍。

晌午,赫連筝牽了石妖去膳堂吃飯,兩人去得早,躲在角落裏,等到弟子們放課,果然是人未至先聞其聲:

——“少宗主要成婚,聽說了麽?”

——“嗐,這誰不知道,早就傳遍了,同那煤精呗。”

——“什麽煤精,人家是隕星碎片,天外來的。”

——“不管什麽煤,什麽星的,早晚都有那麽一天,兩人孩子都有了,可不得成親。”

——“我琢磨呀,這少宗主肯定是知道咱們宗主不會同意她找個妖精,所以才會先斬後奏。聽說咱們宗主當年跟宗夫人也是這樣,如今不過是舊事重演,無甚新鮮。”

——“說得也是,可妖精怎麽了,咱少主啥也不缺,就缺個知冷知熱的俏媳婦,我覺得那煤精就挺好。”

——“聽說日子已經定好,下月可有得熱鬧啰!”

……

不錯,最近的輿論風向,赫連筝非常滿意,繼續保持,再接再厲。

赫連筝隐去身形,牽着石妖在衆弟子進入膳堂前離去。

待走出一段距離,她轉頭看向自己身邊那知冷知熱的俏媳婦,正舉着雞腿啃得滿手油。

肉吃完了,她還要把雞腿骨都磨碎了咽下去,赫連筝忍無可忍搶了丢掉,施兩遍清潔術,又搓了水團給她手心手背一頓搓,直搓得沒了肉味兒,才重新牽了她往前走。

剛才弟子們的話,小石妖也聽了一耳朵,“他們說你爹你娘什麽誰挨了誰的揍,是什麽意思呀。”

赫連筝搖頭,“是先斬後奏。”

小石妖摟住她胳膊:“你爹你娘的事,能跟我說說麽?”

啊,她想了解我,她肯定是喜歡我的。

赫連筝溫柔看向她,“你想聽我說,那就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赫連筝帶着她去了母親的墳冢,在會仙峰後山。

其實說墳冢也不準确,這是套一進一出的農家小院,黃土牆,茅草屋,院裏一棵大槐樹,樹下有塊石磨,牆下是菜圃,空地上有石桌石凳。

赫連筝道:“這是我母親曾經在凡間的居所,也是她與我父親初遇的地方。她離世後,我父親白日在外頭見客、辦事,晚上依舊是歇在這套小院裏。”

小石妖好奇東看西看,見屋檐下還有個大水缸,裏頭種了碗蓮,花開兩朵,碧葉亭亭。

這次她長了記性不敢再亂摘,彎腰看,長發垂落水中,水裏有幾尾紅色的小魚,受驚躲到了蓮葉底下。

赫連筝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桌上有壺茶,裏頭水還溫溫熱。

她倒了兩杯茶,繼續道:“我母親是凡人,父親外出歷練受傷,意外被她拾得,将他帶回家中療養,二人朝夕相處,互生情愫。”

“但我母親是凡人,沒有靈根,我父親那時已經是宗門既定的繼承人,他跟我現在的位置不一樣,他受家臣管束,不似我這般自由。他想與我母親成婚,自然遭到了很多人反對,赫連氏的家臣們不允。”

小石妖回到桌邊,雙手托腮認真聽故事。

“父親堅持将她帶回宗門,她開始的處境很差,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被人設計堕掉了。父親震怒,當場誅殺了使計謀害她的小人,但她身子開始變差,也住得不習慣,我父親便直接把她凡間的居所整個搬來。”

“就是我們現在站的地方麽?”石妖問。

赫連筝“嗯”一聲,“我父親請岚長老幫忙,把整塊地都挖過來,她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裏,直到故去,這院中的石桌石凳,還有石磨,都是她用過的。”

石妖捧起茶杯,“那這茶壺和杯子,也是她用過的麽?”

赫連筝輕輕點頭,淺抿了一口茶水,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荞麥茶,微苦,香氣厚重,泡茶的苦荞也是她自己種,自己炒。

“她很會過日子,那時院外還有一片菜地,種滿了果蔬,她整天就為這些瑣事忙碌着,卻也自得其樂。父親,母親,一個驚才絕豔,一個返璞歸真,倒也意外的合拍。”

石妖撫摸陶土茶杯上粗糙的紋路,開始想象那婦人烹茶的模樣,她定然生得極好,和和氣氣的,話不多,總是溫柔看着人,淺淺地抿唇笑。

赫連筝:“只是愛慕我父親的女修很多,母親除了應對那些不喜她的家臣、長老,還得承受那些女修們的冷嘲熱諷。父親本意是在周圍布下結界,不準人靠近,但她不願,說那些人雖然讨厭,也為小院添了許多熱鬧。”

“她很想得開,凡事不與人多計較,父親年輕時脾氣很壞,只有在她身邊才能平息,也不跟她吵架生氣。”

“家臣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她無名無分在這小院住了近百年,服下無數駐顏延壽的靈丹,身體依舊是年輕的樣子,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經随時間老去了。”

“她是凡人,壽元有限,只剩下二十年的時候,終于決定再要一個孩子,說假若将來故去了,也能有人陪着我父親,讓他不至于太孤單。”

“于是很快有了我。”

赫連筝眸光放遠,目中有沉痛的哀恸,“一個女人的價值,不是來自她本身,而是她腹中那個天賦異禀的孩子。我有時替她感到可悲,有時又感到慶幸。”

“我尚在她腹中時,便常常流洩出豐沛的仙靈之氣,周遭草木受其滋養,她也變得愈加的年輕貌美。家臣們說,我是仙胎,這才準許父親為她補辦婚禮。”

“她那時卻說自己已經看開了,父親執意要辦,她只準許他請上幾桌要好的朋友,在院子裏吃一頓酒,用秤杆挑了蓋頭。”

“我出生後,家臣們終于準許她搬進宗主居所,要給她名分,她只是笑着搖頭,說這裏挺好的,住慣了。”

故事已接近尾聲,故事裏的人境遇也有所好轉,不知為何,小石妖卻替她感到深深的難過。

輕描淡寫幾句話,卻是她半生的艱難苦楚,她受了許多委屈,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卻早已不再向往那片清輝。

“我的母親,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真慶幸,她有了我,我也有了她。”

往事歷歷在目,赫連筝垂眼,有淚劃過面頰。

“她是凡人,沒有丁點的靈根,就算服下再多的靈丹妙藥,壽元也不會超過一百六。但因我是仙胎,她活到三百二十四。”

“小的時候,她常抱着我說,我的筝兒,是老天給的禮物,娘這一生,其實不委屈。可我卻不能常常待在她身邊,我要學太多的東西了,家臣們不準我跟她見面。”

“我很後悔,那時太聽話,他們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從來不知道反抗,不會忤逆任何人,我常常在夜裏想她,卻不敢來見她。”

“她故去的時候,依舊保持年輕時的容顏,她走得很安詳,壽終正寝,沒有痛苦。”

“她走後沒多久,家臣們也陸續遭遇意外死去,宗門裏的長老沒有追究那些人的死因,只因我父親那時權利和修為已經達到頂峰,聽不得任何反對和懷疑的聲音。”

“可又有什麽用呢,如今赫連氏再無家臣,誰也不能反對他們,不能阻止我們見面,我卻已經沒有母親了……”

院子裏的大槐樹随風嘩嘩響,赫連筝好像又看到了母親,站在石磨邊磨豆腐,手背擦擦額頭的汗,看着她笑。

——“我的阿筝可是仙胎,怎麽沒有一點小仙人的樣子,十歲了還動不動就坐到地上哭。”

石妖來到赫連筝身邊,擡袖為她拭淚,抱住她的肩膀,頭輕輕地枕上去。

赫連筝回抱她,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

“我好想她,母親啊,我好想你——”

小石妖緊緊擁抱着她,學着她平時的樣子笨拙給她順背,感覺到熱熱的眼淚洇透了衣衫。

“母親故去了,我才知道她是凡人,我以為我還有很多時間,等我變得足夠厲害,我就可以搬到小院裏來和她住。”

“可是,我終于變得很厲害,可以不用再聽誰的話的時候,母親,母親——”

“她說,想埋在樹下,有空的時候,就來看看她吧,看到院子裏的樹就是看到她了,她一直都在。”

風吹過,大槐樹嘩啦啦響,也吹過院中人衣袂長發,像母親的手落在肩頭和發頂。

赫連筝好像又聽見她說話了。

——“我的阿筝可是仙胎,怎麽都要結道侶了,還動不動就哭鼻子。”

她的名字,叫呂青荷。

作者有話要說:

明明寫的沙雕文,給我整哭了,嘤——

今天開始日六了,下個月都争取日六,每天都要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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