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刺猬 你看什麽看?
學校晚上9點半下晚自習,方夢覺到家的時候,大人和小孩已經睡了,房子裏漆黑一片。
主卧那邊傳來林業的呼嚕聲,尖銳沒有頻率,像豬叫一樣。
她心裏冷笑,主卧裏的兩人住着父親留下來的房子,睡得這麽香,倒是不嫌膈應。
午夜夢回的時候,也不怕父親去找他們。
方夢覺故意把門用力一拉,發出巨響,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嘹亮。
呼嚕聲也就此停下,變成了談話聲,還夾雜着幾聲謾罵。
她走進衛生間洗漱,盥洗臺的鏡子裏,出現了李若的身影。李若披着一件外套,頭發有些淩亂,看見燈光不自然地眯上眼,顯然是剛被吵醒的狀态。
方夢覺吐出嘴裏的牙膏泡沫,等着她開口。
李若站了一會:“以後回家聲音小一點,別把眠眠吵醒了。”
聲音很小,不知是怕吵醒林春眠,還是怕被林業聽到。
方夢覺沒說話,掬起一捧水澆在臉上。
母女兩能單獨說話的時間并不多,幾乎是沒有。
考慮到她平時在家裏的行為,李若趁這機會開口:“以後眠眠和你說話,你別不搭理他,他挺喜歡你的。”
“在家裏,要多喊喊林叔叔,他也是你的長——”
“你以哪個身份教育我?”方夢覺直起身,打斷她的話。
水珠沿着臉頰滑入脖頸,有點冷。
李若愣住,沒聽懂她的意思:“你說什麽?”
“我說,”方夢覺盯着鏡子裏的李若,重複道:“你以哪個身份教育我?是我的母親?還是林業的妻子?”
李若避開她的視線,不看她的臉:“這兩個有什麽區別?”
方夢覺扯下毛巾擦幹臉上的水珠,她轉身走到李若的面前,一字一頓:“如果是我的母親,你不合格;如果是林業的妻子,你不合适。”
無論哪個身份,李若都沒資格來教育她。
李若瞬間變了臉色,眼裏閃過很多情緒,憤怒、無奈、容忍,難過,慢慢變成平靜,她望着比自己還要高的女兒,久久說不出話。
女兒長得很像前夫,只有那對杏眼遺傳了她,甚至更加水靈,像是會說話。可偏偏瞳色很淺,看人時帶着鋒芒。
小時候她是很愛笑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總是冷着一張臉。
尤其是看李若的眼神,仿佛是在看陌生人。
冷漠、沒有溫度。
嘴唇張了幾次,李若最後開口:“你和我說話,非得帶刺嗎?”
方夢覺:“我沒有帶刺,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李若攏了攏身上的外套,無奈道:“當年把你送回桃菱,我也是迫不得已。”
方夢覺嘲諷:“當然了,要找第二春的話,我就是個拖油瓶,能理解。”
“你——”李若移開視線,嘆了口氣:“以前的那些事都過去了,你就不能放下嗎?”
大人對小孩犯錯總喜歡輕描淡寫地劃過,他們似乎不明白,那些幼時陰影是一輩子都無法填缺的。
方夢覺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握緊:“你當然容易過去了,經歷那些事的人又不是你。”
李若沉默了好一會兒,緩緩開口:“無論如何,既然我把你接過來,是想讓你能考個好大學,我也希望你不要讓我為難。”
李若是個溫軟的性子,說話做事總是輕輕柔柔的,即使是生氣也不會表現出來,和這種人說狠話有種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只會給自己添堵。
方夢覺今晚還有物理題沒寫完,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她朝着房間走去,手搭在房門把手上時停下腳步。
她的身形融入黑暗,神色晦暗不明:“對你來說,我已經是個外人了吧。”
學校7點開始早讀。
方夢覺昨晚學習到淩晨,再加上沒睡好,早上起晚了,她倉促地洗漱了一下,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學校跑去,踩着鈴聲的最後一秒進了教室。
好在大家都已經開始早讀,她又是從教室後門進來的,沒人注意到她的行蹤。
一大早的運動量過于猛烈,她雙手攀着桌沿,胸口劇烈起伏,張着嘴大口喘氣。
餘光瞟到一個身影,她側頭一看——
好家夥,她的同桌悠閑地端着杯豆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少年今天的校服拉鏈只拉到胸口,露出裏面的黑色針織打底,衣領整潔板正,背脊挺直。
與她對視的瞬間,上揚的眼裏劃過笑意。
像是看到有意思的畫面。
方夢覺莫名地有點窘迫,想到了爾康那個面目猙獰的表情:嘴巴張着,鼻孔擴得老大。
劇烈運動後鼻孔好像也會變大,現在她似乎與那個表情包有些異曲同工。
她合上嘴,盡量讓氣息平緩,面無表情地看向他:“你看什麽看?”
鈴響了沒聽見啊。
她突然很想去擠豆漿包裝,那樣豆漿會噴出來,全糊在那張花瓶臉上,最好是糊住那雙眼。
理智告訴她這個行為是不禮貌的,但她一般是不理智的。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掌心貼上豆漿紙杯,杯子的直徑不大,指尖不可避免地覆在少年溫熱的指節上。
手下的骨骼觸感太明顯,容不得忽視,她猶豫了0.01秒,帶着少年的手用力一擠。
“噗”的一聲響後,紙杯瞬間癟了下去,但想象中的畫面并沒有出現——
沒有豆漿噴出來。
這是個空杯。
動作達到了,效果沒達到。
兩人大眼瞪小眼,場面稍許有些尴尬。
僵持了幾秒後,少年毫無征兆地笑出來。
他像是遇到了很有趣的事,肩膀抖動得很厲害。
笑什麽笑。
方夢覺反應過來。
什麽怪毛病,喝完的包裝不扔掉,留着當飯吃啊。
她堪堪地想收回手,結果在半空中被少年截住。
他并沒有用力箍緊手腕,只是輕輕的圈住,還隔着厚重的冬裝。
方夢覺掙了掙,沒掙開,索性放棄做無用功,另一只手用力地擰了他一把,兇巴巴地開口:“放開。”
是花瓶臉嘲笑她在先,她是不會道歉的。
況且她沒有偷襲成功,對他沒造成什麽影響。
方夢覺不是大方的人,如果他要說什麽難聽的話,她一定會狠狠地駁回去。
許惟清“嘶”了一聲,她的指尖很冰,手腕也很細,即使穿着外套也能輕松圈住,輕輕一捏似乎就能斷。
他把空癟的紙杯塞到方夢覺的手裏,同時松開她,不着調地開口:“想不到你有收集這些的愛好,送你了。”
面前的少女紮着高馬尾,露出小巧白皙的耳朵,臉上挂着運動後的緋紅,她的眼睛水泱泱的,眦角鈍圓,瞳仁是清透的淺褐色,看起來人畜無害。
下手還挺狠的。
許惟清揉了揉被她擰過的地方。
他只是想逗逗她,也不敢用力,沒想到她倒是很真情實感地對付自己。
眼前閃過她偷襲失敗時那一瞬的怔愣和無措,嘴邊的笑意忍不住加深。
方夢覺一肚子的狠話都被壓了回去,雖然不知道這花瓶臉在笑什麽,但她知道見好就收。
花瓶臉不像要為難她,方夢覺把紙杯放回他的桌面,語氣平緩了些:“你才有收垃圾的愛好,自己的垃圾自己處理。”
許惟清也沒繼續推拉,側身做了個投籃的姿勢,順手把紙杯扔進身後的垃圾桶。
做作。
方夢覺心裏評價,扔個垃圾而已,還要耍個帥。
“投籃”之後的許惟清慢悠悠地開口:“那你剛才想幹什麽?”
想糊上你的眼。
方夢覺沒說話,拿出課本開始早讀。
正常人都猜得到,她剛剛那麽做并不是懷着好心思。
許惟清像是沒猜到:“想喝豆漿?”
方夢覺:“......”
喝個大頭鬼。
少年自顧自地在一旁說道:“要不我明天給你留兩口?”
方夢覺腦補出兩人用同一根吸管的畫面。
她沒忍住,看着花瓶臉,嘴裏蹦出兩個字:“惡——心。”
前一個字念得又重又長,後一個字輕聲帶過。
生怕別人聽不出她的嫌棄。
剛斂下笑意的少年莫名地又笑起來,比之前笑得還要大聲。
他笑得很爽朗,牙齒整齊潔淨,尤其是眼下那道卧蠶,襯得眉目含情。
他的笑聲不算小,好在琅琅書聲蓋住這個角落的動靜。
隔得遠的人是聽不到,但前座的蘇明哲和舒窕紛紛回過頭。
蘇明哲問道:“阿清,大早上的你笑什麽?”
方夢覺用力地翻着書,嘩嘩作響。
像是在警告。
少年掃了她一眼,笑道:“遇到了只刺猬。”
讓她不爽就會紮人的那種。
方夢覺:“......”
蘇明哲疑惑,四處看了看:“哪來的刺猬啊?”
許惟清:“路上遇見的。”
蘇明哲噢了一聲,突然像是發現了新大陸,驚奇道:“你手怎麽了?”
方夢覺翻書的手頓住,側眼瞄了一下,花瓶臉的手背紅了一大片,他本來就白,那點紅有點顯眼。
是她剛才的功勞。
嬌氣!
方夢覺心道。
許惟清悠閑地往後靠,把手搭在椅背後面,那道紅也被藏住,聲音中還有未褪下去的笑意:“被刺猬紮的。”
蘇明哲善解人意地開口:“這麽紅,今早剛紮的吧。”
許惟清看了眼少女的側臉,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舒窕欣賞了會貌美如花的笑臉,女生天生會敏感一些,顯然她是不信剛才那些話的。
她後背靠在方夢覺的桌子上,偏頭小聲問她:“他在笑什麽啊?”
方夢覺其實也不清楚他具體在笑什麽,想了一會:“被紮傻了。”
舒窕還要繼續問的時候,教室裏走進了一個人,頭發很長,編着一只麻花辮,她拍了拍手掌,大家都安靜下來。
舒窕只好坐正身子,回過身之前不忘向方夢覺介紹:“這是我們的語文老師趙曉芸,也是3班的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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