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場暴烈的夏雨過後, 酷暑蒸得地皮開裂,猶如從泥縫裏騰起熱氣, 混雜知了蟬鳴, 不餘遺力地破壞着穗玉園四季如春的風景。

梨玉露才剛讓女侍清理了一些殘枝敗葉,一場大雨下來,又功虧一篑了。

今早苗璎璎腰間纏着一根銀光閃閃的九節鞭,前來一捧香, 說要與蕭星流讨教, 梨玉露微微笑道:“湊巧今日三殿下來訪。”

苗璎璎一聽“三殿下”心頭就咯噔, 昨天他同賢妃說要去涼州, 這事情也不知定下來了沒有。正心頭惴惴遲疑, 表嫂挽住了她的胳膊,盈盈笑着朝那畔水榭一指。

“夫君這幾年武功荒廢,漸漸跟你對招力不從心, 他早就玩笑對我說,等你十五歲, 他就打不過你了,正巧,三殿下倒是對武學頗有心得, 你找他指點你幾招,定能獲益無窮。”

表嫂哪裏知道她和君至臻之間的恩怨?

苗璎璎苦學武功, 就是為了防備君至臻。誰知道這麽多年, 君至臻居然也勤學苦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加上女子之身先天劣勢, 她居然還是打不過他, 上次被他堵住晦明院外, 苗璎璎就悲催地發現了,她恐怕得再練十年,才能到君至臻這種程度。

苗璎璎朝水榭瞟了一眼,那頭隔這邊足足幾十丈之遠,八角亭飛架于蜿蜒曲折的長廊盡頭,水中汀州之上有仙鶴翔回、鷗鷺起舞。

兩個男子的身影如點點芥子,遠得瞧不清。

但苗璎璎還是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見她似乎并無興致,梨玉露嘆道:“那我,我去叫他。”

蕭星流與君至臻在說話,目光回來一瞥,頓了頓,道:“璎璎來了。”

君至臻卻沒有任何反應。

蕭星流見夫人遠遠地走上了石榭回廊,趁這功夫,又問道:“你到底為什麽答應了去涼州?涼州地處偏遠,殺機四伏,白骨露於野,餓殍陌上塵,就算是避着,也不需要避到這個份上。”

沉默少頃,君至臻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蕭星流狐疑:“不對,陛下偏疼老四,怎麽肯突然給你這麽一個機會。”

他們的陛下,年少從武,吃過了苦頭從行伍中殺出來的,後來兵變,輕而易舉地奪門弑弟,篡權繼位,明目上給自己弄了一個正統而已,其實誰人心中沒有一本賬。

明帝如此出身,讓自己的兒子去邊疆歷練,自然是出于看重。

那這就奇怪,除例行公事,明帝對君至臻,其實看不出多少父子情。

君至臻仍是無言以對。

“至臻,我引你為知己,才對你推心置腹,這話我說了,你切莫懊惱。其實以你的年紀,封王只在這一兩年間,金鱗又豈是池中物,多年潛心修學,囊螢映雪,為的難道僅只是永遠做君知行的附庸,等待賢妃寵愛弟弟間隙的一絲噓寒問暖?你心中,當真沒有一點反抗?”

“怎會沒有?”

梨玉露已近,君至臻揚眸,看向蕭星流,蕭星流已經怔住。

到梨玉露能夠聽見他們的對話這短短一截路,君至臻眼眸掠動一絲瑩光,如風起青萍之末。

“你不是也願我出玉京志在四野麽。只有我去涼州,于父皇、母妃、知行,于你,于……璎璎,誰都會滿意的。”

蕭星流呆住:“我倒也不是那個意思,你是不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是——”

後頭的話沒說完,蕭星流驀地道:“其實是因為璎璎?”

梨玉露已經來到亭廊之下,聞言,繡鞋在臺階上磕絆了一下,險些跌到,蕭星流搶上前将夫人纖腰勾入懷中,令她趔趄掉進了自己的懷中,餘悸未消,他便扭頭失聲對君至臻道:“你這又何必。”

試想君至臻若留在玉京,作為君知行的同胞兄長,将來他們的喜酒,他是鐵定要去喝這一杯的,避無可避,就算他摔斷腿,也要被擡上青廬。那确實是……強人所難。

君子固不奪人所好,但誰知道君子心中求不得的苦楚。

梨玉露眼波流轉,伏在夫君的胸口,錯愕地聽着他們的對話,越品越覺得不對勁:三殿下莫非也對璎璎戀慕?

可璎璎提到他,總是臉色不愉,每每敗興。

那真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了。

蕭星流問自己的夫人:“怎麽了?”

梨玉露将他推開,整理釵冠,曼聲道:“你的好表妹,又要來找你切磋武藝了。說最近練武頗有心得,看來是有所長進,找你試探。”

蕭星流一笑:“原來如此,我去去就來。”

梨玉露随夫君一道離去。

留下君至臻一人,負手站在亭中,遙遙隔着十裏青荷眺望岸邊那一抹翡翠色的衣影,恍若出神。

獨自徘徊在老榆樹下兜兜回回的少女,是他在世上唯一鐘情的女孩兒,苗璎璎。

她是他貧瘠荒涼的少年人生中最燦爛的一束螢火,也曾漫長地照亮過心頭晦暗陰私的一隅。只可惜,可望不可即。

從前,他不敢靠近。

此後,已不能靠近。

再見了,苗璎璎。

過了一炷香的時辰,蕭星流鼻青臉腫地回來,看樣子是碰了一鼻子灰。

他的俊臉上挂了點彩,蹭出了紅,裳服破了幾道口,好不狼狽。

蕭星流捂着吃痛的臉,嚷道:“是不是你給她的九節鞭?嘶,好生厲害!”

君至臻凝視着他被打破的臉,一晌無言。

“親自打的?”

君至臻仍未答話。

但結果已經顯而易見,蕭星流五味雜陳,還是忍不住向他豎拇指,畢竟打一條精鋼所制的九節鞭,耗費的心血必不可少:“好毅力。”

“雖然我再也占不了她的上風了,不過留着防身不錯,想來璎璎以後,也不會被人欺負,你安心去吧。”

蕭園主因為被打破了相,多少對罪魁三殿下有點遷怒之意,忙着下逐客令了。

“……”君至臻沒立刻離開,凝視着他臉上的刮痕,“本來,是防我的,對不住。”

蕭星流真是不懂了:“防你?你有毛病,給她一條鞭子防備你自己?還是你怕你控制不住要我們家璎璎禽獸不如?”

“……”君至臻淡淡道,“你的成語,可以向老師回一下爐。”

三殿下心明如鏡自己這是得罪了主人要被轟走了,于是不再等人真的請家丁來轟人,飄然而出。

蕭星流端詳那抹背影,兀自覺得臉疼,輕輕地嘶着氣,卻不再肯教君至臻聽見。

他走下了石階之後,又走了幾步,停了下來,回眸,蕭星流連忙站直身體抱臂而立,一派風流端莊的好風姿,君至臻颔首,眼睑微微垂落。

“你竟一直沒看出來,苗璎璎怕我麽?”

“嗯?”有這事麽,蕭星流驚訝,他還真沒有察覺,只覺得璎璎确實不怎麽喜歡君至臻。

君至臻不再多言,徑直離一捧香去。等上岸,苗璎璎已經走了,半點與他碰面的機會都不會再給。

他的嘴角輕輕翹了一下,從她待過的地方,拾起了一只色澤清透,用珊瑚和象牙嵌金銀絲雕綴的月牙耳珰。随後,不着痕跡地出了一捧香的籬門。

……

啓程前往涼州的日子定了下來,八月末,秋高氣爽的好時節。

這天,君知行來敲苗璎璎的支摘窗,她以為是哪只調皮的野貓又來她這裏偷腥吃,推開窗,見到外邊倒吊着的一個人影,如蝙蝠般悄沒聲地懸挂着,大吃一驚,差點兒就要出拳。

君知行向她一挑眉毛,便從上邊跳了下來,苗璎璎看了眼窗外,這是翠微書齋其餘弟子都在歇晌,沒有人留意到這邊,饒是如此,苗璎璎還是勃然大怒,紅雲罩臉:“你怎麽過來的,有沒有人發現?”

“沒,你放心,”君知行扒着窗口,眼眸閃爍,“璎璎,我親一下你。”

面前的女孩兒靡顏膩理,香肌似玉,引人欲一親芳澤,他心癢癢,早想這麽幹,很久了。

君知行踮起腳,将身體探進窗戶就要親她的臉蛋,苗璎璎唰地後退,讓他撲個空,差點兒沒踉跄着沿着窗戶栽進去跌一個大跟頭。

苗璎璎扒着窗軒吃吃地笑,君知行懊惱又羞愧:“都好了這麽久了,還不給我親麽。”

苗璎璎可不是什麽随随便便的女孩子,誰讓親都給親的。

奇怪的是,每次君知行找借口想親她的時候,苗璎璎都找不到當時在穗玉園的感覺了,也許是那天的黃昏太美,牆角的薜荔太青澀,對面的少年眼底的情緒太濃,她一時沒有忍心拒絕,才讓這要命的冤家得逞了一回吧。

現在當然不行了,什麽事,以後成婚了才說。

君知行見她臉色認真,肅容拒絕,也不敢強迫她非要給自己親,嘀嘀咕咕地道:“反正,早晚的事兒,這麽多年了,我等得起。”

苗璎璎沒聽見他說什麽,不耐煩地掀了一邊秀氣纖長的眉峰:“你在叨咕什麽呢,找我有事兒麽,快點兒說,別讓別人看見。”

君知行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哦,我哥去涼州的行程定好了,他明早得上路了,我找你,是想給他踐個行。”

苗璎璎一聽事關君至臻,立馬搖頭拒絕:“我不去。”

君知行納悶:“璎璎?我哥雖然讨厭,可是他畢竟是我的哥哥,我總不能悶不吭聲讓他去涼州那麽遠的地方一兩年,何況他還是代我去的……他究竟怎麽欺負你了?”

關于小時候的事,苗璎璎不會提,只是道:“非去不可麽?”

君知行的眼睛明亮如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這雙漂亮的桃花眼看着人的時候,幾乎令人能當場心軟答應他任何無理的要求。

“他好歹是我親哥,等他一走,肯定是喝不上咱倆敬的茶了,多少是種遺憾。而且西北那種地方,說不好……不好說。”

苗璎璎思忖片刻,仍是道:“這不合适,我和他暫時沒什麽關系,也不應該是我去。”

君知行就像一條搖尾乞憐的可憐狗狗一般,晃着苗璎璎的胳膊,眼睛裏的水快要溢出來:“璎璎,你好歹答應我,你不露面,就在馬車裏,我把喜酒敬他喝了我們就走?”

苗璎璎心道,要敬他喜酒,這也太過分了。雖然她不喜歡君至臻,但他既然只身遠赴涼州,是否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在于她和君知行這樁讓他不能接受也不能面對的婚事?這段時日,他已經很避着他們了,應該也并不希望讓君知行去送他吧。喜酒什麽的,真的不能在別人傷口撒鹽。

苗璎璎就算自己不去,也不能讓君知行這樣做。

“別了,不用喜酒,這才到哪兒。”

君知行卻以為她只是害羞,便笑道:“好,不用喜酒,普通水酒就行,你答應了?”

苗璎璎無奈地吐了口氣,點頭。

為了不答應他把牆拆了,她只好同意開天窗。

天色向晚,夕陽餘晖塗抹雲翳,露出層層疊疊地魚鱗斑,看得出明日是個晴朗天氣。

次日清晨,天色熹微,微薄的晨曦自水露茫茫的蘆葦蕩間蒸騰而起,緩慢地上升。昨夜的凝露,在簇擁着一穗穗白花的尖細且長蘆葦間隐耀。

玉京城郊的十裏亭,從此去,折回幾道彎路,如矗立在雲端之間,蹀躞于清泉之上。

馬車辚辚地踩過涸轍,華蓋上懸墜的青銅鈴铛碰擊間琅琅作響,一直沿着迂回的泥路上去。君知行先跳下車,沖上面招了招手:“哥!”

十裏亭中,君至臻正與戚桓并幾名副手商議行軍路線,轉過身,只見君知行已經拎起衣袍前腳,伶伶俐俐地爬竄了上來,他身後立着一駕馬車,裏頭沒有一絲動靜,仿若無人,君至臻神色不變,轉身令他們先行,自己說完話随後便至,此事容後再議。

君至臻一身玄色盔甲,兜鍪壓着臉,漆黑的眉氤氲着一層淡淡水汽。

“送我?”

君知行連忙點頭,将懷裏的一枚護身符揪出來,一把送到他的面前。

“母妃在淨慈寺求的,你收着吧,能保平安。”

君至臻沒有接:“她為你而求,與我恐怕無用。”

“多少是個心意!你就別管那麽多!”君知行一把塞進他手裏,不由分說,他們兄弟倆彼此就是對方的影子,這麽多年來秤不離砣,去哪兒都在一處,如今兄長要遠行了,多不準多久能歸,君知行心中空落落的,他想母妃大抵也是嘴硬心軟,向君至臻道,“哥你別同母妃置氣,其實她心裏也關心着你的。我就在玉京城中,活蹦亂跳,我要這護身符做什麽?她心底肯定給你求的。”

君至臻掌中把玩着那枚火紅的護身符,神情淡漠。

“她為誰求的,不重要,我只當是你給我的。”

君至臻将護身符垂挂在腰間長劍的劍柄之上,右手拂過那上面修長的穗子,風挂着流蘇,絲絲縷縷,猶如纏繞在指尖。

君知行凝視着兄長的面,從馬車裏取出兩袋酒,分了他一半:“哥,祝你馬到成功,一路順遂。”

君至臻和他碰了酒囊,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烈,入喉辛辣,熏人欲醉。

“多謝你們來送我。”

你們?

君知行心頭打鼓,俊臉飛霞,心想兄長還是猜到了車中是誰。

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馬車安安靜靜,但因停得不遠,裏邊的人一定能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

君至臻壓低颌角,聲音低沉:“祝你們——”

至此斷了半晌。

才又接下去,變得更沉了。

“白首永偕,同心終老。”

瞳孔暗了暗,便似兩團安靜燃燒的火焰,潑了一桶水上去,寂滅了。

他按下劍鞘,轉身出亭下去,腳步初始緩慢,快到馬匹身旁時越來越快,最終,在君知行和撥簾而來的苗璎璎的注目下,躍馬而上,揚鞭,馬兒撒蹄子奔跑起來,卷起一縷煙塵。

蘆葦蕩搖曳,分拂泥沼兩畔,如潮似浪兼天而湧。

在初秋的裹有些微涼意的霜重清早,太陽終于慢吞吞地沿着蒹葭上一蓬蓬的雪穗爬上來了。

看着那令她如臨大敵地防備了多年的人終于消失,不知為何,苗璎璎突然心頭一陣艱澀。

要對一個喜歡的人祝福,祝福她和別人白首到老,很難受吧。她不敢想象那種感覺,她今天真是不應該來的,她來,就把事情變得很糟糕。

“璎璎。”

君知行走了回來,停在他的馬車前,苗璎璎不想被他撞見自己此刻的臉色,忙将簾幔放下。

君知行單臂支撐車軒,嘆道:“我兄長是個冰塊臉你是知道的,他和我很不一樣,可是有些地方是一樣的,他剛才眨眼睛的時候,我覺得他肯定是快哭了。”

“……”

沒等苗璎璎啐他一口,那頭輕飄飄,又帶有些得意的嘆氣聲,穿透簾幔橫斜的經緯清楚無餘地飄了進來。

“唉,我是真沒想到,他心裏會這麽舍不得我。”

“……”

君至臻明明是……那樣一個人,可因為發現了他心頭柔軟的地方,苗璎璎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将他當成一個夢魇了。

苗璎璎忽然感覺一陣難受從心底湧了上來,喉頭微哽。

一路保重。

她在心裏暗暗說道。

作者有話說:

婚事馬上就不成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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