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同學會上的城內與城外
肖班長組織的同學會很快就到了,蘇卿是以無業游民的身份去參加的。她有點後悔自己太早辭職,如果不辭職起碼可以以外企白領主管的身份參加啊。
許梅說的對,面子有時候是很重要的。
還好,按班長的要求,沒有人開着豪車來。肖班長說了,誰要是開什麽百萬以上的車來臭顯擺,同學聚會的費用就由他出。
然而,這次大學畢業十周年的同學會還是隐藏不住同學們之間的差距,憶往昔,峥嵘歲月稠。蘇卿甚至發誓再也不想參加類似的聚會,因為處處充滿着回憶與現實交彙的矛盾感。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大多數的人卻在這十年裏完成了很多所謂的“人生大事”,身份連番升級了。
蘇卿小時候認為寫作業就是世界上最痛不欲生的事了:還有比寫作業更慘絕人寰的麽?答案當然是有,還是大有特有。時間很快,等到再也沒法死皮賴臉地賴在校園裏的時候,人一夜長大了。當年的寫作業變成了無止境和無代價的加班,當年老師的訓斥變成了上司的不滿和質疑。再回頭看看,寫作業是多麽簡單又純粹。
畢業後無論考研還是出國,結婚還是謀生,每個人的生活衍生出不同的姿态來。找工作,再找工作;結婚,再結婚;生子,再生一個;租房子,再買房子。
蘇卿發現,有的同學麻木了,他們大概早就忘記了青春時候的模樣,同時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或光明或灰暗,所以也都有備無患地準備迎接着;還有一些人眼裏尚保留着一點灼灼光彩,大都是混得比較好的,或者,是想在圍城外面尋找青春和愛情的影子的,男男女女。
這是一個冠冕堂皇的酒店,同學們包下了整個酒店的西餐廳來舉辦這場十年同學大聚會,大家顯然很重視,還有人專門從國外趕回來。
席間,桌面上歡聲笑語,暗地裏有人歡喜有人愁。
一個5歲3個月零11天的小男孩打鬧中突然撲到了蘇卿的白裙子上,蘇卿被小男孩強有力的一撞驚呼出聲:“啊……”
霎時間,蘇卿這條再三猶豫才舍得買的真絲裙上兩團醒目的油污。她心疼死了,只是又不好生氣,驚呼之後有點不好意思,馬上表現出一幅很大度的表情,關心地問小男孩:“小巴樂,小心點別撞着了。”
蘇卿單身久了,有小孩子在她其實很不習慣。
蘇卿能把小巴樂的年齡記得這麽精确,是因為巴樂的媽媽,也就是蘇卿的大學同學張芳芳。從聚會一開始,她的話題就再沒有離開過兒子,從生産過程的痛,到巴樂的吃喝拉撒,文武才藝,不厭其煩地向大家兜售着當媽媽的心得。小巴樂的每一天張芳芳都記得,于是每個同學都知道了這個男孩今天是5歲3個月零11天!
生過孩子的女同學已經占了大半,她們自成一群彼此交流着。單身的僅有兩個,她們被視為珍稀物種。
張芳芳聽到這邊的動靜慌忙跑過來,看見蘇卿漂亮的裙子已經被糟毀,心頭一緊,連聲道歉:“蘇卿,對不起對不起……巴樂,你快向阿姨道歉。你這孩子,都讓你不要用手抓那些雞肉了,就是不聽話,媽媽說過多少次了,啊?快向蘇阿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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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小孩子嘛。芳芳你別罵他了,這個應該可以洗掉的。”蘇卿打圓場。
張芳芳很害怕要賠蘇卿的裙子,她看得出來這條裙子價格不菲,如果要賠那對她來說比割肉還疼,她自己還舍不得穿點好的呢。張芳芳沒理會蘇卿的話,轉身繼續罵着巴樂,她知道多罵兒子幾句蘇卿肯定就更不好意思了,事情也就可以不了了之。
其實張芳芳就算不罵她的小巴樂,也沒有人會找她要賠裙子。張芳芳這麽害怕花這筆額外開銷,抑或是平日裏巴樂确實給她惹過不少麻煩,她為此而蒙受過損失,所以她就成了一只驚弓鳥。
人的潇灑,大概就是被這些活生生的瑣事給磨掉的。
“早知道就不帶你出來了,走到哪裏都給媽媽闖禍。要不是你爸爸今天出差我打死都不帶你,這孩子太不聽話了。”張芳芳說完,又向蘇卿賠着笑臉說:“蘇卿,真的很不好意思。”
蘇卿趕緊大方地勸慰道:“沒事的,小孩子調皮些好,我就喜歡活潑的孩子。”雖然心疼裙子,但面對的畢竟是一個孩子,蘇卿沒往心裏去。
張芳芳說:“巴樂,你先在這裏跟旁邊這位叔叔玩,小秦你幫我看着他,我陪蘇卿去洗手間洗一下裙子,看能不能洗掉。”
去洗手間的路上,張芳芳悄悄瞥了幾眼蘇卿的白裙子,一股酸溜溜的感覺湧上心頭。她使勁擠出了一點笑,說:“蘇卿,一看你就是還沒有成為家庭主婦,還穿這種白裙子,還……挺少女的呵呵,我已經好久沒穿這樣的裙子了呢!生了兩個孩子,整個生活都圍着他們轉了,別說好看的衣服,就連淺色的衣服都不太穿,不耐髒。哎穿什麽都沒用啊,這裏有個大的,家裏還有個小的,穿什麽都不夠被他們糟踏的。”
蘇卿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尴尬地笑笑。
“就我現在兩個孩子,每個月的基本開銷都已經一萬以上,這還不包括一起出去旅游什麽的費用。”
蘇卿附和着,“在上海開銷是挺大的。”她不太想和張芳芳多聊天,怕一小小心又扯到結婚生子這些話題上,好在洗手間馬上到了,她迫不急待地推門進去。
蘇卿的白裙子,既使變得污穢了,還是掩飾不住它的飄逸和美麗,做工極好的真絲上一些隐隐的紋路,剪裁得當,顯得蘇卿高挑又有氣質。漂亮的太醒目了,便成了張芳芳眼裏的刺。此刻在張芳芳的眼裏,或許那兩團可惡的雞肉油漬才能挽回她內心的不平衡感。
裙子被糟毀了,心疼的是蘇卿,快感的是張芳芳。
張芳芳有着家庭婦女慣有的唠叨,她的喋喋不休讓蘇卿想起了老媽許梅,看到任何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都必将有一番評論的。
“瞧你這身材保養的多好,這腰身還是和大學時候一樣。我都不行了,瞧這小肚子,穿再好的塑身內衣都不行,我都撐壞兩套塑身衣了。等你結婚了你就知道了,身不由已。我懷巴樂的時候胖了40斤,一心就想着孩子能健康,犧牲自己的身材也值了,所以你經常聽說‘母親偉大’,啥時候聽過說‘兒子偉大了’?巴樂斷奶後我開始減肥,可還沒有怎麽減呢,婆婆又找我商量,說國家放開政策了,讓我生第二胎,好嘛,我就繼續新一輪的營養補充,現在,想減也沒心思減了。”
“沒有胖多少,芳芳你的身材還是挺好的,而且還多了一些韻味。”蘇卿贊美道,她太了解女同胞的心思了。女人多數是口是心非的,有些缺點可以自嘲,但別人不可以說。她們抱怨和自嘲的終究目的,是希望聽者能完全否定了自我的挖苦,安慰也是不夠的,一定要大大的贊美。
顯然,蘇卿的溢美之辭強度不夠,僅停留在“安慰”的階段上,張芳芳心裏并不那麽痛快,卻又不好再說什麽。她想:什麽叫“多了一些韻味?”這多半是形容成熟女人的詞語,憑什麽你還是少女,而我就多了一些韻味呢?
如果蘇卿能這樣說效果就不一樣了:“哇,芳芳,你千萬不要這麽說,說實話我今天一看到你,就覺得你整個狀态好極了,皮膚特別好,特別漂亮,你哪像有兩個孩子的媽啊?說是大學剛畢業也有人信!”
可蘇卿向來就讨厭來這一套虛的,奉承的話可以說,可是說得連自己都惡心到了那就不行。
張芳芳試圖要扳回一城,“不過話說回來,中國人講究‘兒女雙全才是福’,我還算是有福份的呢。而且女人早點生孩子好,好恢複啊。蘇卿,你現在……”
蘇卿沒等張芳芳說完,馬上制止了這位全職奶媽的盤問,她當然知道對方要問什麽。于是蘇卿岔開了話題,“芳芳,你先上。”
等兩人都從洗手間出來,蘇卿的腳步明顯比來時快了許多。裙子被洗得一團濕,貼在腿上極度不舒服,她也不管了,她不想和張芳芳單獨相處,只想快點逃離她身邊。
果然,一紮到人堆裏,張芳芳就去尋找與她有共同語言的媽媽們了,剩下幾個單身的男女就自然地聚在一起,暢聊星星月亮和理想哲學了。
“喲,單身的,已婚的,自成一派!哈哈,也好也好,你們幾個老大難的,抓緊時間多培養培養感情。”昔日清瘦的文藝青年,今日略顯發福、滿面紅光的公務員小領導肖班長交待任務。
“急什麽,結婚有什麽好?蘇卿你們幾個還是往死裏地珍惜最後的單身時光吧,等你真的進了圍城,就會知道你們現在的生活宛如天堂!”楊安娜說。
楊安娜今天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勁說了好多痛快話,雖和張芳芳她們的牢騷很不同,卻也有着異曲同工的哀怨氣味,“我們這還沒孩子呢,都覺得婚姻已經枯竭了,愛情也枯竭了。跟你們說哦,這世界上只有愛情是真的,婚姻全是假的。”
“我不得不批評你幾句,安娜同志,你這麽赤祼祼地說出真相,沒有半點掩飾,你讓這幾個耍單的同志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吶?他們還敢再走入這厚重的圍牆嗎?消極思想、負面情緒都是要不得嘀,存在即是合理,婚姻制度存在千年,自然有它的道理……”肖班長一本正經地批評起安娜,只是他越是想表達根正苗紅的正面思想,旁人卻是忍俊不禁,紛紛起哄開來,笑成一片。
一時之間,在場的人已經在心裏自動分成兩派,支持婚姻派,與反對派。
“那你說,美好的方面在哪裏?”楊安娜舉着酒杯,紅着臉問班長。
“比如說吧,我老婆她以前特別怕鬼,自從結婚了,嘿,不怕了!”肖班長得意地說:“男人嘛,就是給自己的女人帶來安全感的。”
“如果你覺得‘安全感’只是能讓你的老婆不怕鬼,那我只能說你對這三個字的理解還處在初級階段。”楊安娜很不屑,她問肖班長:“班長,你懂孤獨感嗎?”
“我不孤獨啊。身邊總是熱鬧極了,跟你說啊,我家是個大家庭……”
楊安娜無奈地打斷他,一臉嫌棄之色,“行了,不用說了,道不同不相為謀。不争論了,喝酒!”
肖班長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
蘇卿卻在認真地想到底什麽才是“安全感”和“孤獨感”的問題。
“班長的內心已經長了一層繭了,是不是人在官場給打磨的呀?”有人調侃。
“人家安娜是說孤獨感,不是說你身邊熱不熱鬧,這不是一回事,懂麽?不是說結婚了人就不孤獨了,不是人越多就不孤獨了,有時候身邊越熱鬧反而越孤獨……這是個非常深奧的哲學問題。算了,我也不說了,班長你覺悟不行,其它人也各自參悟吧。”另外一個人幫襯着說。
蘇卿突然脫口而出一句話:“孤獨感,就是你對任何事情心知肚明,卻又必須對它裝聾作啞。就這樣的一種生活,這就是孤獨!”
“精辟!”有人附議。
“什麽精辟?我看都是‘屁精’!”肖班長不服。
楊安娜補充道:“所以人們常說夫妻是愛人,也是仇人,愛怨只是一線之間。”
短促的靜默。
“你們一個個啊,矯情的很,不學好,”肖班長的權威性受到挑戰,他反擊道:“你們就是不想好好過日子,哪來那麽多傷春悲秋的感悟啊?要我說啊……哎喲,稍等一下,我老婆來電話了。”
“喂,領導,說過了今天肯定早回不去啊……”肖班長說完第一句話便馬上壓低了聲音,“我們是AA制的,不會多花錢,你這心操的,操稀稀碎……行了行了大家都在旁邊呢,你和孩子先睡吧,別再打電話了啊。什麽?哪有什麽女同學?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行行,你要打就打吧,只要你不嫌電話費貴……”
所有的人都盯着他呵呵地笑,連肖班長本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就算聲音再低,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飛過的蚊子都還是聽到他的話了。
“肖班長,老婆擔心你當冤大頭哇?‘AA制’?哈哈哈!”
“班長,嫂子定時查崗哦,手機24小時跨越無極限!”
“班長,好歹咱也是名校的班長一枚,怎麽這麽容易就認輸了?”
“女同學?哈,你就別破壞這美好的字眼了。”
“……”
大家哄笑一堂,肖班長很不好意思。楊安娜給了他一杯酒,以示安慰。班長接過後一飲而盡。
肖班長喝了酒,振臂一呼:“我收回我剛才所陳述的觀點,光榮背叛!”
張芳芳取笑他,“立場也太不堅定了。”
蘇卿和楊安娜笑得最兇。蘇卿今天也喝了不少,借着酒意微醺也放得很開。她向所有人請求道:“你們快來說服我吧,就說婚姻多美多好,能把我說動了,我就在今年把自己嫁出去!”
“蘇卿,結婚不是賭氣的事,得遇到那個對的人。你遇到了嗎?”有人問。
“沒有……”蘇卿沮喪地承認,“我懼怕婚姻的暗無天日,從來都不敢靠近誰,也覺得愛情遲早一天會褪色。電影電視裏,生活中,這些狗血的故事聽得還少嗎?”
蘇卿在說這話的時候,腦海中其實閃過了那個該死的蘇載舟,随後又閃過了郭林吾。郭林吾的睫毛好長啊……天呃,我到底在想什麽?
“我支持你,”楊安娜說:“你不知道我現在多想從城裏面跳出來,透不過氣了,我都快得抑郁症了。”
“安娜,我求你了,你就別再吓唬她了,你瞧蘇卿那樣。蘇卿,你雖然現在恐婚,可總會有個人,讓你想死心踏地嫁給他,等着吧。”肖班長說。
蘇卿這時腦子裏再次閃過郭林吾長長的眼睫毛。
“我看很難,”蘇卿有點醉了,眼神迷離,還有點傷感。
“那就不嫁!”楊安娜咬牙切齒地幹了一杯酒。
“我看行!”蘇卿和楊安娜響亮地擊掌,為共同的價值觀達成同盟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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