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最平靜的失戀

蘇卿在洗手間裏，想借由冰涼的水來消除剛剛哭泣過的眼腫，然而夏日的水并無甚涼意，輕輕地拍過眼睛，蘇卿便關了水龍頭，坐在住院部後面的一個小花園裏，過了一會兒才上樓。

病人們早都睡下了，蘇雲生也已睡着，蒼白的臉，輕微的呼吸，無力的睡姿，時不時眉頭緊皺，不知是不是在夢中了卻一些未放下之事。蘇卿盡量輕手輕腳地躺在陪護床上，可小鐵床還是發出刺耳的吱啞聲，好在，沒有驚擾起他們。

黑暗的病房裏，蘇卿無法安心入睡，心裏本能地推算着大洋彼岸的美國現在是時間幾點，郭林吾正在做什麽。手機屏幕調成最暗，确定不會打擾到其他人，黑暗中，蘇卿總是間歇性地拿起手機看看，神經質一樣地看有沒有新的消息過來。

蘇卿這才知道很多人的手機瘾戒不掉，還是因為內心太過于寂寞。

半夜三點，郭林吾發來了一條長長的信息：

“蘇卿，對不起。

我都不知道是第幾次和你說“對不起”了。

這些年，我總是在和別人說“對不起”，也總是聽到別人和我說“對不起”，所以我常在想，我的人生真是一個大錯誤。如果不是，那為什麽我總是生活在道歉當中？

我聽我媽說你去家裏找過我，也一定已經知道了我這邊的一些情況，很抱歉我沒有及時和你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你可以盡情地嘲笑我是個懦夫。

Penny死了。

那天，楊阿姨打了我兩巴掌，我就站在原地任她打，無力解釋。我爸來了美國後，向Penny父母下跪。當年一次無心之失，悲劇卻延續了十幾年，可現在再追尋這場悲劇究竟怪誰已經沒有什麽意義。劉父說他的偌大家業後繼無人，也無人給他們養老送終，情急之下，說要讓我為他們盡兒女之孝，但不會給我分文，只有這樣我們郭家才能彌補半分。我只能答應。

蘇卿，再次遇到你的這些日子，是我這十幾年來最快樂的時光。盡管我知道，我讓你很辛苦，對不起。我又在說對不起了。這段時間，我重新燃起對未來的希望，而不再是一個活死人一樣，任由他人安排我的命運。可現在我卻又回到從前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跳出這魔咒。

過段時間，我會和Penny父母一起回國，他們說不想再去美國那個傷心地，我想我也是。可即使回國了，我也不能再讓你漫無止境地等待我，我不能那麽自私，因為我連承諾都給不了你。

我選擇對你放手。

對不起。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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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滑落在胸口，蘇卿早已淚流滿面。剛才的臉算是白洗了，最近眼淚特別多。

此刻的蘇卿很壓抑，她無法即刻奔出去嚎啕大哭一場，也無法不顧一切奔到美國去大吵大鬧，或是大聲質問郭林吾，或是對Penny的父母講大道理，撒潑要人……可這些事她一件都做不了，只能讓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滑落，讓這潮濕的季節更加潮濕。

蘇卿好羨慕那些分手時反目成仇的情侶，錯的徹底，恨得直接，分得不愉快，能不能離開的更痛快些？

蘇卿無法起身翻箱倒櫃去找紙巾，她無法弄出那麽大的動靜，只好抓起枕着的衣服中的一個角，用力地按在不斷翻湧的眼睛上，像是在按住了一個傷口。反複幾次努力，終于忍住了哭泣。

只是一夜再無眠。

第二天，天色剛透出一點蒙亮，蘇卿便輕手輕腳跑去外面的洗手間，又一次試圖用冷水使勁地拍拍消腫。當然無濟于事。眼睛腫得像水蜜桃，醜得都不敢看自己。蘇卿拿出化妝包，塗塗抹抹一番。雖熬了一夜，看起來萬分憔悴，可縱使再悲痛萬分，也不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loser的怨婦樣，尤其是要将父母的擔心減到最低。

傷口還是暗的好，何苦要讓更多人知道？

從包包裏翻出墨鏡戴上，蘇卿回到病房，坐在小床上，不再睡，靠着牆閉目養神，不知不覺居然耷拉着腦袋睡着了。失戀第一天，一個戴墨鏡的大齡少女在病房裏坐着等天亮。

病房裏一陣起床交響曲。

“卿卿，卿卿，你怎麽坐着睡着了？”蘇雲生看着女兒那難受的睡姿，艱難地下了床，走到她身邊輕聲地說，“躺下睡一會兒吧。”

蘇卿一個激靈醒來，差點一下摔倒在地，“啊？爸，你醒啦？”

“睡覺還戴墨鏡啊？”蘇雲生看着她的大墨鏡，還有墨鏡下面完好的口紅，覺得非常奇怪。

“這房裏燈光太亮了。”

“燈是剛剛才打開的。”蘇雲生越加好奇，看着女兒整齊的妝容，像是在掩蓋着什麽，便也不多問，“你累了就再睡一會兒。”

“不睡了，不睡了。我扶你活動活動去。”蘇卿起身，把小床折疊起，扶着蘇雲生走出了病房。

自始至終，蘇卿都沒有摘下那個大墨鏡，樓道裏路過的人時不時奇怪地看着她，她也無視，直接過濾了那些分析的眼光。

“女兒啊，你有事瞞着我和你媽吧？”

蘇卿不想則已，一想眼睛又酸起來。她仰起頭，努力讓眼淚不要流出來，換上一幅滿不在乎的笑臉，“小事。老爸，我又失戀了，嘿嘿。”

“失戀了還這麽高興？”

“又多了一個不結婚的理由了。哎，不過，本來說好要帶他來見你的，又要讓你失望了。”蘇卿伸出胳膊，伸了個懶腰，“幸虧沒見。”

“別硬撐了，你這樣爸媽看了特別的心疼。”蘇雲生看女兒分明是在說反話，非常難過，“我不失望，就是心疼你，卿卿，你太好強了，偶爾脆弱一下也可以的。”

“心疼啥啊爸，哈哈沒事！”蘇卿習慣性地拍拍老爸的後背，“又不是第一次失戀了，沒什麽新意。你和老媽一定要學會見怪不怪。咦，這樓道裏的空調怎麽沒開啊？熱死了……”

蘇雲生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從側面看向蘇卿，墨鏡裏面腫脹的眼睛清晰可見，哪如她所說的那般無所謂？蘇卿也自知瞞不過，淡然地說，“爸，你不用為我擔心，我不會去跳金茂大廈的，生命多美好。”

“你能意識到這個，我就很欣慰了。”蘇雲生才走了幾步，就明顯體力不支了，“爸住院這麽長時間，算是在生死線上一直掙紮，閻王爺暫時沒有收我罷了。人之将死，以前發生過的事一件件想起來，可真像一出戲啊！會有很多遺憾，因為有很多事來不及做，有的事呢，卻做得太不值了。現在我這樣，除了等死，怕是什麽事也做不了了。活着多好啊，如果還能讓我好好活着，我再也不會做那些傻事，也會盡量地不讓我這一輩子留太多遺憾。”

“爸，我想每個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是啊，很多人就是糊塗一輩子，還自認為聰明，等明白了就來不及喽！”蘇雲生氣息不太均勻，确實累了。他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只是能勉強出來走走。他對蘇卿說，“卿卿，答應爸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不要太拼，還有，要照顧好你媽，平安，健康，就是我對你們最大的期望了，至于其它的，都随緣吧，不重要。”

蘇卿苦笑，“媽要是能有你這覺悟就好了。”

其實許梅這段時間好似也升華了不少。一次即将來臨的生離死別，讓她無暇想那些情愛小事，也對蘇卿是否能馬上嫁出去這件事不太熱衷了。可為什麽人總是需要這些巨大的代價才能明白一些非常簡單的道理。

還有什麽幸福，能比得上當我回家時，全部親人都在，整整齊齊，一個都沒有少。

“扶爸回去吧！沒力氣了……”蘇雲生說，“一會兒該吃早飯了。你給你媽打電話，讓她不用太早來，多休息一會兒。”

“昨天我和她說過了。”蘇卿說着，手機響了。是範波。

“蘇卿，林吾和你聯系過了吧？”電話裏，範波的語氣很焦急。

“聯系過了。”

“他怎麽回事啊？前幾天說讓我撐幾天，他快回來了。後來就又沒音訊了，今天早上我看到他的信息，說讓我幫你……”

“範波，他會回來的，你放心。”蘇卿打斷他，“這段時間你獨挑大梁就好。”

“好吧。對了，陸豪說他不幹了，今天就要走。”

“随他的便。”蘇卿懶得再管他，也懶得去想如何和二姨解釋。

“蘇卿，”範波似乎還有話要說，支支吾吾，“現在車友荟已經有不少的車商主動來合作，網站也完善了，後面我們還想加入二手車交易這個業務，你覺得……”

“恭喜你們。”蘇卿再次打斷他。她不明白範波為什麽要向自己彙報車友荟的運營情況，這些本與自己無甚關聯，“範波，林吾不在一切你做決定就好了，我對車友荟的事情不太懂。而且，我也沒有以老板娘自居過，你其實……不需要問我的意見的。”

旁邊的蘇雲生默默地注視着她。蘇卿這才想起光顧着接電話，忘了爸爸了。

“範波，我還有點事，先不和你說了。”

“等等，蘇卿我……”

蘇卿只能說過一會兒給他打過去，先挂了電話。

蘇卿扶着蘇雲生回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