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十月下旬沒再下雪,大多時候是晴天。
街上人多了不少,條街和瓦市的生意也見好,行商和老百姓都出來走動,有銀錢的少不得要打個牙祭。
條街酒樓從一大早就開始忙活,眼看着快午時,客人陸續進門,後廚備菜忙得熱火朝天。
忙總比閑着看東家臉色好,進進出出的學徒都帶着笑,只大師傅孫老火臉色比外頭還沒化幹淨的雪都冷,廚下忙活的誰也不敢往上湊。
忙過一陣,另一個掌勺的常師傅笑眯眯過來了。
“聽說昨天孫師傅剛回來就跟嫂子大吵一架?這又何必呢,待會兒做菜可別放多了鹽齁着客人。
我不過是饞那口鹵味,才花銀錢從嫂子手裏買了些來吃,誰知我這舌頭太靈,竟然嘗出了鹵貨的調料,也怪不着嫂子不是?”
孫老火冷冷看着常沢得意洋洋的瘦長臉,恨不能把菜刀砸他臉上去。
他一輩子暴脾氣,黑着臉罵,“你要買鹵貨,沒長嘴跟我或三壯說?想做表子,就別特娘在老子跟前立牌坊,就是不知道你師傅他老人家若知道你偷方,棺材板還蓋不蓋得住。”
“你!”常沢被罵得臉上挂不住,也拉下臉來冷笑。
“你倒是惦記着你那個好女婿,人家可是防你跟防賊一樣,我憑自己本事嘗出來的,怎麽就偷方子了?孫師傅不如反省下,嫂子為何會瞞着你賣鹵貨,怕不是你連家用都給不起?”
孫師傅死死捏住菜刀,怕一個忍不住扔對方臉上,“少整那些沒用的,鹵貨是張家的,若沒我家那渾貨犯蠢要來鹵水,你就是金舌頭都沒用,何況是狗舌頭。”
張家那邊他肯定要給個交代。
自古至今,手藝人要學藝需正兒八經拜師,要旁人方子就大大方方去買,正經匠人就沒有不惡心偷方子的。
真要自己學會,那算是老天爺賞飯吃,可萬裏都挑不出一個來,老天爺明顯不會看中這麽個腌臜貨。
常沢聽懂了,孫老火罵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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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看不慣孫老火了,明明酒樓幹活兒最多的是他和徒弟,偏偏孫老火卻是大師傅,還拿酒樓的幹利。
孫老火有他知進退,懂變通嗎?
雖然他做出來的鹵貨沒有張家的味道好,可他做了十幾年廚子,廚房裏不就是蒸炒煎炸那點子事兒。
以前夏日酒樓裏臭了的肉,他都能處理好叫人吃不出來,鹵貨也不例外。
下水有味道?反正除味要用到鹽醋和姜蒜,他直接把鹵好的下水用豬油炸過,再用姜和蒜加醋爆炒不就得了?
至于豬頭肉,直接用茱萸油爆炒,不是鴻運當頭?他再加個紅紅火火,比原先還吉利。
想到這兒,常沢心裏又得意起來,皮笑肉不笑看着孫老火。
“這庖廚手藝講究個互通有無,我可不像孫師傅這般吝啬守舊,鹵水方子我學會就直接送給酒樓了,也沒靠這個賣錢不是?”
至于東家答應給他的半成幹利,就不用讓孫老火知道了。
孫老火把刀剁在圓墩上,還想再罵幾句,腆着大肚子跟彌勒佛一樣的酒樓老板進來打圓場。
“哎呀,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兩位師傅消消氣,叫客人聽見了笑話。”
孫老火冷冷看常沢一眼,“偷雞摸狗的玩意兒,我懶得搭理。”
于老板:“……”
這話連給常沢銀子支持他偷方的于老板也給罵裏頭了,他笑着又說和幾句,将兩個人隔開。
扭頭出了後廚,于老板冷哼着沉了臉。
這是他于冒財開的酒樓,偏孫老火幾個硬菜做的遠近聞名,旁人進門就找孫氏菜,根本不知道酒樓姓于。
當初他用兩成幹利把人挖過來,也是抱着偷方的念頭。
誰知孫老火方子捂得比黃花大閨女還嚴實,于老板早不痛快了。
常沢手藝比不過孫老火,酒樓沒其他硬招牌,少不得孫老火這手本事,于老板只能憋着氣忍。
沒道理孫老火女婿家油鹽不進的,他還得忍。
鹵肉方子張家不是不賣嗎?
他直接買成品給常沢,再請賣香料的西域商人在酒樓裏吃個飯,送點好酒,人家才不保守秘密,跟誰做買賣不是做啊。
做買賣不就是這樣,守不住方子那是張家無能,于老板覺得自己這也是好心給張家漲個教訓了。
等過陣子鹵貨成了條街酒樓的招牌,他就叫孫老火滾蛋。
于老板正心裏得意着,鼻尖突然聞到一股比茱萸油更辣更香的味道。
香辣中還摻雜蒜香與讓人想要打噴嚏的異香,但揉揉鼻子,只覺那一波波香氣勾得人口水泛濫,忍不住探脖子左張右望去找。
“啥東西這麽香?孫師傅又做新菜了?”
“小二,趕緊的,我要點孫師父的新菜。”
“不是爆炒肥腸的味兒,那菜沒這個香。”
“啥?沒有其他新菜,我都聞見了,就在酒樓裏!”
跑堂的被客人叫過來叫過去,根本沒心思點其他菜,都嚷嚷着要新菜。
跑堂急得滿頭大汗,正好看見東家,趕緊跑過去,“有位客人自帶了些吃食進門,這味兒太勾人了,客人們都要買,東家,這可怎麽辦?”
于老板也好口舌之欲,他咽了咽唾沫,壓下口水,“這不是砸場子嗎?我下去看看。”
還是得和氣生財,把人請走,再問清楚吃食哪兒來的,回頭他想法子給整自家酒樓裏來。
他剛下樓,張三壯響亮的聲音從門口就嚷嚷的整個大堂都能聽見——
“客人這邊走,條街酒樓的手抓羊肉和燒三鮮那是整個西寧鎮最好吃的,奶湯鍋子魚和烤全羊甚至當得起西平郡一絕,東家還在屋裏種了不少青菜,那嫩的喲,比小娘子還稀罕人,您快裏面請。”
于老板聽得牙疼,張三壯在酒樓四年多,這小子肚子裏多少壞水他能不知道?
被攆走後,還以德報怨引客人上門,咋的,是被大雪凍壞了腦子嗎?
将客人引進門,張三壯沒瞧見于老板,只顧着跟跑堂的說話,“我幫你擦桌子,先給客人倒茶。”
張三壯利索擦幹淨桌子,從食盒內掏出一碗撸了串的麻辣串,麻溜給對方倒上醋,撒上芝麻。
客人賞他十個銅板表示謝意。
張三壯趕緊謝賞,“貴客千萬別客氣,我老丈人就在酒樓裏做大師傅,雖說東家瞧不上我,沖着東家當初收留我的情分和孝道,送您過來也是應當應分的,您吃着,我回去忙。”
說罷張三壯收拾好食盒,扭頭看見了于老板。
他笑得更燦爛了,“喲,東家在吶!您放心,鹵貨您這兒既然學會了,往後買賣我都介紹您這兒來,咱家不做鹵貨買賣與酒樓争利,改做麻辣串了。”
于老板:“……”汰!他知道勾人的香味哪兒來的了!
張三壯取出多帶的一碗麻辣串,“正好您跟常師傅和我岳父嘗嘗,要買帶湯兒的吃食哪用得着拐彎抹角找我丈母娘,跟我說啊,連湯帶菜我都給您送來,常師傅長了條金舌頭,肯定能學會。”
他跟說書似的,只當探頭探腦瞧樂子的客人不存在。
當然,那些客人更多是伸着脖子看底下客人帶來的啥吃食。
見于老板臉色不好看,張三壯笑着躬身,“得您幾年照拂,給酒樓拉客人您就不必給我打賞了。若常師傅一時學不會,您差人告訴我,多買幾回咱家的麻辣串,這葷菜一串兩文錢,素菜一串一文錢,便宜又管飽。”
于老板臉氣黑了,還打賞?我賞你一個大耳刮子你信不信?
這小王八羔子分明是披着以德報怨的皮子來他酒樓裏使壞,樓上好幾桌客人都站起來,已經快步出了門。
偏偏張三壯明嘲暗諷的,卻一點叫人說道的地兒都沒有,這可是前戶部侍郎親自教張三壯的。
怎麽客氣怎麽來,要多孝順有多孝順,我還把另外半拉臉主動送過來,有本事您盡情給我大耳光。
于老板氣得抖着手指了指張三壯,想講道理吧,是條街酒樓先理虧在先,大庭廣衆的,越掰扯越叫人笑話。
有心不講道理罵幾句,這王八羔子把麻辣串往他跟前一戳,辛香麻辣的味道立刻争先恐後湧入鼻中,他怕張嘴就流口水。
于老板在心裏狠狠問候張三壯的八輩兒祖宗,更惡狠狠搶過那碗麻辣串,不吃他白受了那份氣。
回頭他就叫常師傅學會,讓張家生意做不下去!
張三壯臉上笑眯眯的,心裏冷笑,阿婉說了,麻辣串的湯底可不是往裏加香料就行,得提前處理。
就算知道放了什麽,想做出差不多的味兒,就是金舌頭也得吃個百八十碗再說。
至于常沢那王八蛋?只要他不嫌臉疼,他們攤子門兒就在那,盡管來!
等張三壯哼着曲兒回到瓦市,才過去一盞茶功夫,剛看見自家新搭的帳篷,他就傻眼了。
他是預料到麻辣串會很好賣,可這還不到午時,前腳還仨瓜倆棗呢,後腳就裏三層外三層了?
還有人在往這邊趕,張三壯怕二哥忙不過來,趕緊往裏走。
他錯了,攤子的門……已經看不見了,擠都擠不進去。
作者有話說:
于老板:本來是想給小王八羔子個大耳光,就怕打撒了麻辣串,下回,下回一定。
張三壯:掐指一算,攤子不夠用了,缺個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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