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以命相搏之
我帶着三個孩子頭也不回地從範秀才家裏出來,走的時候意氣風發,走出去二裏地我才突然驚醒:“壞了,忘了件事。”
我忘記把三個孩子的束脩要回來了……
這會兒再回去,還是讨要束脩,我一點兒都不懷疑範秀才能扛着掃把把我掃出門去。
可畢竟也是挺大一筆錢……
正當我左右為難之際,大狗子慢騰騰從懷裏掏了個小布袋出來,“玉哥兒,你是不是找這個?”
我登時眼前一亮,這不正是我早上交到大狗子手裏的那個布袋嘛,接過來數了數,銀錢一點兒沒少,心裏頓時就舒服了不少,長舒了一口氣,這才問道:“你沒把錢給範秀才?”
“剛進院門就看見幺蛋他們了,我當時就覺得這書讀不長,”二狗子沖我笑了笑,“所以就讓大狗子留了個心眼兒,先拖兩天,看看情況。”
我當時就想把二狗子拉進懷裏好好揉一揉,這孩子的機靈勁兒也不知道随了誰,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
“難怪那範秀才不待見你們。”我笑罵道。
打了嘴官司,出了一口氣,我這會兒神清氣爽,要說唯一一點膈應,就是範秀才胡子上那點蛋油。
“可憐我那十幾個鹹鴨蛋,小湯和小紅忙活了好一陣子才湊出來的,我腌的都恰到好處了,流油了都。”
小湯和小紅是我們家兩只鴨,等不下蛋了,小湯用來煲湯,小紅用來紅燒。
小莺兒趴在我懷裏惡狠狠地詛咒:“齁死他。”
我們幾個一起笑了。
這一通笑倒是幾日來笑的最開懷的一次,笑的我都沒勁兒了,只能把小莺兒放下來。小莺兒拉着我的手邊走邊問:“玉哥兒你好厲害啊,你怎麽會說範老頭那些酸绉绉的話?”
“那不是範秀才的話,是書裏的話,書裏面的知識博大精深,能流傳下來的都是先人智慧的凝聚,只不過都被範秀才斷章取義,用毀了。”我看着三個孩子都擡着頭認真聽着,接着道,“所以說,你們還是要多讀書,不然別人罵你你都不知道怎麽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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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狗子皺了皺眉,“可是範老頭肯定不會收我們了,我們怎麽讀書?”
“你是不是傻?”小莺兒一巴掌拍在大狗子背上,“這不是有玉哥兒嘛,咱們玉哥兒可比範老頭厲害多了!”
二狗子也看着我:“明明書裏頭的東西你都會,為什麽還要把我們送到範老頭那裏去讀書啊?”
這一問還真把我問住了,愣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以為我都忘了。”
多年來的苦寒相随,與天争那一口飯吃,書裏沒有黃金屋,詩詞歌賦給不了我豐衣足食,只會讓我凍死餓死。我只能把那些叫嚣着的不甘心、不服氣都埋進深土裏,再狠狠跺上兩腳,以防它再有冒頭的趨勢。可就在今天,與範秀才逞那點口舌之快時,我才發現有些東西不是埋在土裏的,而是刻在骨子,流淌在血液裏,哪怕已經落了灰,再結上一層厚厚的蜘蛛網,也擋不住已經深入骨髓,不可磨滅。
幾個孩子還在興高采烈地吵吵:“我覺得玉哥兒那麽厲害,應該也是個秀才。”
“秀才算什麽,咱們玉哥兒怎麽着也得是個……是個……舉人!對,舉人!”大狗子仰頭看着我問道,“玉哥兒,舉人是不是比秀才厲害?”
“舉人算什麽,咱們玉哥兒得是最厲害的,得是狀元!”
“比狀元還要厲害!”
我跟着笑笑,難得今日高興,就由着他們去了。
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了,當時走的着急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我上山時帶的筐如今還躺在大門口旁,裏頭兩棵牛蒡和車前都曬蔫了。
二狗子張羅着做飯去了,我帶着大狗子在井邊坐下,打來冰涼的井水讓他把那只腫起來的手泡着。
範秀才當真是下得去手,這麽一張小手,腫的跟剛出鍋的燒餅似的,拿針紮個眼兒估計都能往外滋血。
“還疼嗎?”我把水一點點淋上去,這會兒還腫着,也沒法用藥,只能先消腫。
大狗子搖了搖頭,“也還行。”
“你是不是傻,你讓他倆給你分擔點,你還能少疼點,”我輕輕嘆了口氣,我呵着護着養大的小苗苗,讓別人給薅了,心裏真不是滋味。
“就一開始那幾下疼,後來就不疼了,就只有點熱熱的、麻麻的。”大狗子低着頭道,“我就尋思着,二狗子還要做飯,手不能傷,小莺兒一挨打準哭,到時候說不準惹惱了範老頭還得遭罪,反正我已經疼了,就替他倆一塊疼了吧。”
“就知道逞能,”我埋怨他一句,心裏又何嘗不清楚,他是記得早上臨走時我交代的話,他是大哥,要照顧好弟弟妹妹。
大狗子傷的是右手,吃飯的時候多有不便,飯桌上上演了好一出兄順弟妹恭。小莺兒管着夾菜,二狗子負責喂飯,搞得大狗子甚是惶恐,眼睛瞪得比嘴都大。
吃到一半大狗子猛地站了起來。
二狗子擡頭看過去,“怎麽了,想吃哪個我給你夾?”
“我去尿尿。”
“哦,”二狗子趕緊扒了兩口飯,跟着站了起來,“走吧。”
大狗子無奈停下了步子,“我去撒尿你跟着幹嘛?”
二狗子愣了愣,翻了個白眼又坐下,“我還以為你讓我幫你扶着小狗子呢。”
我跟小莺兒趴在桌上笑了半天沒起來。
我在家裏有個特權,飯可以看心情做,但不用洗碗。我做飯的時候碗一般都是二狗子洗,但如果是二狗子做飯,洗碗這事一般就得大狗子和小莺兒掐一架才能決定。不過今天沒用掐,大狗子剛放下筷子,小莺兒就手腳麻利地把碗筷抱走去洗了。
吃完飯後我去後院給小湯和小紅剁點菜葉子,大狗子搬張小凳子跟我一塊坐着,伸展着小胳膊小腿兒,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沒想到受點小傷還能有這種待遇呢,我都不想好了。”
我漫不經心在菜板子上梆梆梆剁着,“那到時候找個人給你打殘廢了,一輩子都不用起來了,二狗子也能如願給你扶着小狗子了。”
大狗子龇牙笑了笑,坐直了身子:“那可不行,我還要好好練功夫,變得像阿恒哥哥一樣強,以後誰也不敢欺負咱們了。”
話剛說完便意識到自己失了口,小心翼翼看了看我,見我沒動怒才稍稍松了口氣。
我知道當日那一通火把孩子們吓得都草木皆兵了,但其實我也沒有多讨厭阿恒,只是習慣了瞻前顧後,眼前平淡的小日子看似安穩,卻也容不得半分差池。笑了笑,“為什麽非得像阿恒哥哥一樣?我不強嗎?”
“可是你不會功夫啊。”大狗子脫口而出。
“會功夫就是厲害嗎?”我反問道,“有的人功夫卓絕武功蓋世,能一人破萬軍,卻防不住背地裏一點兒陰謀算計,鏖戰一生,最終卻淪為他人棋子。還有的人,身嬌體弱看似一陣風就能吹倒,卻最擅玩弄人心。一雙纖細的腕子從來不染刀兵,卻能令千裏之外血流成河。”
過了好久才聽見大狗子輕輕喚了我一句,“玉哥兒,你怎麽了?”
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手上輕輕抖着,菜刀險些都握不住了。
“沒事,我……”我剛要開口,突然從前院傳來了什麽東西摔碎的聲音,緊接着是小莺兒的尖叫聲。
我和大狗子對視了一眼,爬起來就往前院跑。
剛從後院出來便被小莺兒撲了個正着,小丫頭一臉驚慌失措,“玉哥兒,來……來了好多人……”
我擡頭看過去,只見院子裏這會兒已經站了五六號人了,一個個虎背熊腰、兇神惡煞,腳下踩着我前不久剛種下去的茄子苗,在院子裏挑挑揀揀,一點兒都沒把自己當外人。
二狗子也從房裏出來了,四下看了一眼,急忙跑到我身邊,“玉哥兒,這些是什麽人?”
我皺了皺眉,這些人是誰我不清楚,但每一個臉上都寫着來者不善,我把幾個孩子護在身後,“你們找誰?”
為首的那個這才看過來,“哪個是柳存書?”
這人身長七尺有餘,皮色黝黑,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膀子上虬勁的肌肉來,額頭上一道疤一直連到眼皮,将眉毛一截為二,說話時正挑着那半截眉毛看着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猙獰模樣。
事到如今別人點着名找上門來,我避也無可避,上前幾步,“我是柳存書。”
“你?毛小子一個嘛,”半截眉毛不無嘲諷地一笑,身後幾個大漢跟着笑起來,但緊接着半截眉毛笑容一收,幾步上前杵在我面前,拿手指在我肩上戳了戳,“就是你把我大哥氣的卧床不起?”
戳我那幾下力道不輕,但我身後還有孩子們,也只好硬着頭皮擡頭與他對視着,“你又是誰?”
“我是誰?”半截眉毛居高臨下看着我,一雙眼睛像狼一樣閃着寒光,“你聽好了,咱們鎮子上唯一一個秀才——範大董,那是我大哥,幺蛋是我親外甥。”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矮板凳都是木頭。
範秀才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一個是蠹蟲,一家都是蠹蟲。
可能是緊張到一定程度人就容易犯傻,我這會兒就抑制不住地想笑,但為了表示對這位“範二”好漢的尊重我還是憋住了,輕點了下頭:“範秀才是我氣的,所以你是來替他讨回公道,還是要替你那親外甥讨回公道?”
若要是替範秀才,那他花甲老頭被我一個毛頭小子氣的卧床不起,說出來尚還不夠丢人的。若要是替幺蛋,小孩子沖突搞的這麽興師動衆,也夠他們臊一場的。
那邊果然沒了動靜,幾個人面面相觑了一番,範二有些兜不住,突然惱羞成怒轉過身來一把捏住了我下颌。
小莺兒驚呼一聲,大狗子立馬就要沖上來,被我攔了一把才将将剎住。
範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們是惡霸啊,需要什麽理由,就是看好你這塊地了,想要,你能怎麽着?”
我皺了皺眉,這人一雙手跟鐵鉗子似的箍得我生疼,我掙了好幾次才掙脫出來,臉頰上頓時火辣辣疼成一片,跟刮了一層皮似的。
範二意猶未盡似的撚了撚指尖,“小兔崽子皮兒挺嫩啊。”
轉頭沖着幾個人笑道:“我大哥說的果然不錯,這小子伶牙俐齒的很,嘴皮子這麽好使,不如一會兒好好伺候伺候哥兒幾個。”
幾個人當即笑成一片,裏面的玩味兒不加掩飾,尖銳而刺耳。
我皺了皺眉,沖幾個孩子道:“回屋去。”
“我不……”小莺兒已經哭起來了,這會兒說什麽也聽不進去了,我只能又對着大狗子道:“帶他們進去。”
“玉哥兒……”大狗子看了看我,狠狠咬了下唇,拉着二狗子和哭脫了形的小莺兒進去了。
一直看着他們仨進了房把門關上,我才回過頭來,從後腰把方才那把剁菜的菜刀摸出來,沒由來覺得好笑,跟一幫土匪講什麽道理,還不如硬碰硬來的痛快,“要地是吧,來啊!”
範二估計也沒想到我會随身帶着菜刀,往後退了退,但一念及自己的大哥身份登時覺得失了面子,又上前來,“小兔崽……”
我毫不猶豫地一刀揮了下去。
我眼睜睜看着刀尖從範二頸間劃過,甚至帶起了一道銀弧。
手不夠長,差了一寸。
範二過了好一會兒才動了動喉頭,哆嗦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你……你真砍啊……”
“你覺得,這些年來除了你就沒有別人想要這塊地嗎?”我手提着菜刀又上前一步,“還是你覺得,這塊地以前就沒有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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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