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蓬門為君開

窗外幾個孩子逗了會兒狗,又商量着一起把院子裏弄亂的家夥事兒都收拾妥當了。這會兒日頭已經沒有那麽毒了,被浮雲輕輕一蓋,方才那些激烈的、慘痛的,都化作了雲淡風輕。

“我那幾株茄子苗只怕是不行了,根都給帶出來了,”我惋惜道,“不過外頭那三棵樹倒是沒怎麽受影響,都坐好了果子了,這會兒要是折了,可虧大了。”

阿恒沒接茬,反倒回過頭來一言不發地看着我,目光裏帶着幾分審視又有幾分意味深長,我心虛地摸了摸臉,不會是方才打鬥時臉上粘了什麽東西吧?

“你……”我剛要開口,阿恒卻突然回過身去把窗戶關上了。

沒了那點亮光,房間裏頃刻暗了下去,我尚還沒适應過來,阿恒已經來到我床前,垂着目光居高臨下看着我。

我心裏沒由來地發起毛來。

“你要說什麽?”阿恒問我。

“我……”我動了動喉頭,仰頭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光線昏暗,只覺得那雙眸子越加深沉,裏面盛着滔天的情緒,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一時間竟忘了原本自己要說什麽了。

“你不說,那我就先說了,”阿恒等了等,沒等到我的回複,便兀自開了口,“咱們就來論一論我姓景這件事到底怎麽礙着你了。”

我微微一哂,心道這個話題果然是躲不過去了。

“在你眼裏景家什麽樣子的?”阿恒問我。

我輕輕偏開了些目光,往床內側翻了個身幾分不耐煩地道,“我現在腦袋疼,不想說這些。”

阿恒卻突然一把拉住了我往後退的腕子,帶着幾分怒氣把我又拉了回來,一條胳膊橫亘在我胸前将我牢牢壓住,整個人都傾身下來,呼吸交抵,不過咫尺之間。

那雙眼睛深極了,又亮極了,倒成了這屋裏唯一一抹亮色。當這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你時,就好像心底裏頭那些隐晦的東西都無法遁形了。

直到我皺着眉頭輕輕抽了口氣,阿恒适才眨了眨眼。

“疼……”我低聲埋怨,把腕子抽了回來,又把人推出去些許,“我說還不行,對我一個剛剛負傷的人就動用這種大刑,景小爺也太不仁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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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恒這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直起身來,又想起什麽似的伸手扒了扒我身前衣料,“我是不是壓到你傷口上了?你身上哪兒還有傷?要不要緊?”

我一邊被他撓着一邊後退,直到摸到身後疊好的被子,一把拽過來蓋在身上,“你別碰我啊……我怕癢……”

阿恒愣了愣,這才收了手。

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就剩個腦袋露在外面,看着他道:“我先問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你出來點,別憋壞了,我不碰你了還不行,”阿恒挨着我坐下,低着頭道:“我就是想跟你把話說清楚,你這脾氣時好時壞的,這次要不是正趕上這些糟心窩子的事,指不定我能不能在這兒坐着呢。”

我笑了笑:“本來都說好了兩不相欠的,這次你又救我一次,我也不好把你拒之門外不是。”

“這次不會,下次就會了是不是?”阿恒輕哼一聲,“我就說你這厮是屬白眼狼的,對你好轉頭就忘,記仇倒是挺清楚,我到底是哪兒惹你了,那麽大雨都不讓我進門。”

我失笑:“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阿恒指了指我,“別岔開話題,趕緊說,在你眼裏景家到底是什麽樣的?”

我收了笑意,遙想了想,“國之柱石,天潢貴胄,不是我們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阿恒看了看我道:“敢情你是仇富啊,我爹他收你家租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還聽不聽了。”

阿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我接着說。

我道:“你父親景行止是護國大将軍、平遠侯,鎮守隴西,令關外夷族聞風喪膽。你姑姑是當朝皇後,性秉溫莊,把持六宮,與當今聖上帝後一心,甚至被人們私下裏稱為‘二聖’。你大哥景蕭子承父業,是隴西最年輕的少年将軍,二哥景策十六歲應試便摘取探花銜,如今是六部裏最年輕的侍郎,這些不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嗎?”

阿恒突然笑了笑,笑容裏帶着幾分酸澀無奈,“那你可曾聽說過我?”

“……”我一時啞言。

“景家人各個人中龍鳳,大概就出了我一個廢物吧。”

“你還小……”我抿了抿唇,頓時就覺得這話不怎麽有說服力,景蕭景策哪一個不是少年成名,而景朔……別說世人沒聽過,連我這對一個景字敏感至極的人都從來不曾耳聞過。

阿恒苦笑了下,“我母親是商賈出身,第一次跟着外公出來見世面,便對大戰歸來威風飒飒的父親一見傾心。後來據說有場惡戰,父親被圍困敵腹,朝廷的糧草供應不及,是母親舉全家之力自籌糧草涉足千裏給父親送去,才令那場生死對決最終眷顧了父親。後來父親感其恩德,收為妾氏,母親這才如願以償入了景家的大門。”

我心下幾分黯然,景家是高門大戶,能過門的自然都是名門閨秀。而士農工商,四民裏商居最末,阿恒母親一個商賈之女,即便是拼盡全力進了景家,往後的日子只怕也不會好過。

阿恒點到即止,知道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詳述個中辛酸,接着道:“所以我從小就不受他們待見,反正景家上上下下出了什麽事都是我的錯,大哥二哥是光耀門楣的琉璃瓦,我就是那扶不上牆的爛泥,他們巴不得我找個角落自生自滅,免得壞了他們景家的名聲。”

“你……很好……”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更無從想象他一個從小被不待見到大的孩子,怎麽還能生出這麽一副毫不設防、豁達灑脫的性子。

“那是跟你們比……”阿恒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又手忙腳亂地一通解釋:“我不是說你們不好……我是說……你們沒見過我本來的樣子……我本來的樣子也沒什麽不好的……總之就是……”

“總之就是我們沒有把你當做一個景家人對待,覺得你在普通人裏已經算是很好了。”我替阿恒把話說完了。

阿恒長舒了一口氣:“……對。”

我看着他:“所以你告訴我這些到底是要幹什麽?”

“我就是想告訴你,你如果不待見姓景的,可以不把我當成景家人,反正我也不稀罕這個姓,”阿恒偏開頭不再看我,卻還是微微上揚着下巴一副倨傲的模樣,“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其實是被趕出來的,他們容不下我,剛好我娘在這裏有一處小別院,就把我安排到這裏來了。”

“為什麽被趕出來?”

阿恒反問我:“你今天為什麽跟那些人打架?”

我把事情原委簡單跟阿恒說了說,阿恒聽罷點點頭:“我跟你差不多,我把我們家西席先生打了。”

我一時無語,“……還是差挺多的吧。”

好歹我也讀過幾年書,尊師重道的思想還是有的,哪怕範秀才再怎麽心術邪僻、行為不端,到底也沒對他下手。後來動起手來,也是因為範二他們先動手在先。

“我家那個西席先生他不安好心,不教我人間正道、先賢典故,淨教一些附炎趨勢、伏低做小的思想,一聽就是那老……我爹讓他說的。我越聽越氣,後來就踹了桌子,搶了他那把天天拿在手裏指劃我的戒尺對着他屁股狠狠來了兩下。結果那老東西跑到我爹那裏告狀,一哭二鬧三上吊,我就想不明白了,憑什麽只興他打我,我就不能打他啊?我爹一怒之下打了我一頓,就把我趕出來了。”

我嘆了口氣,為師不尊當真是害人不淺,不過阿恒這性子也确實是急了些。他是有家不能回,我是壓根兒沒有家,倒也算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了。

阿恒接着道:“我不妨實話告訴你,在柳鋪集上遇上你那天,其實是我到這兒半個月以來第一次出來,之前的半個月都在床上躺着養傷來着。我娘借着壽辰之便過來看我,我才決定出來給她買點東西。在集上我弄壞了你的東西你卻不怪我,當時我就覺得你跟其他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我笑道:“不是你的錯你還硬要擔,當時我也覺得你這冤大頭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阿恒站起來走到窗前一把把窗戶推開,“那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怎麽都這麽黑了?”

只見窗外的夕陽不知何時已經頓下了去,窗外的草木煙灰漫過窗子飄進來,二狗子已經忙着做飯了。

“不亮了那也是亮話,”阿恒接着道,“從此以後我在這裏就是阿恒,跟姓景的沒有半點關系,以後那些拿着景家錢財賣的桃花酥、杏花糕我也不會往這兒帶了……”

“別啊……”我急忙道,“……稍微帶點還是可以的。”

“出息,”阿恒白了我一眼,“那就隔三差五稍微帶點。我不知道我要在這裏待多久,也可能他們把我忘了就待一輩子吧,你們是我在這裏唯一的朋友,我不是秉持身份要讓你們做什麽,而是真心與你們相交,你不許再不問緣由,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趕走了。”

所以他是怕被人趕走吧,被家人趕到這裏,又被我趕出門去。

我擡頭看着窗戶邊的少年郎,以及他身後最後那一點快要沒下去的殘紅,少年始終站在光裏。

終于是在心裏跟自己做了妥協,“好。”

“啊?”阿恒愣了愣,擡頭看我,“你說什麽?”

這孩子怎麽傻乎乎的,我無奈笑了笑,只能又說了一遍:“我說好。以後不會再無緣無故把你趕出去了,要趕你也得給你準備個攻而不破的理由,好不好。”

“這可是你說的,”少年的笑容在臉上無拘無束綻開,過了會兒偏過頭去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那就好,那就好……”

“那……”阿恒回頭看着窗外,“天色也不早了,我……我就先走了。”

“啊?”這會輪到我愣了,這剛訴完了衷情轉身就要走算什麽套路?

我輕咳了一聲,從床上半坐起身子,“這……你看我這也傷的不輕,大狗子也受了傷……”

阿恒點點頭,“明天我給你們帶點傷藥過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在心裏默默嘆氣,心道這孩子在家裏之所以不得寵可能就是太笨了,“家裏能當事的就剩下兩個孩子了……萬一那夥人晚上再找過來……”

阿恒皺了皺眉:“那要不……我把将軍給你們留下吧?”

“走走走,”我真是服氣了,沖人擺擺手,“要走趕緊走,把你的狗也牽走,誰稀罕。”

阿恒站在門口突然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去,站都站不直了,“想要留我你就直說,看你那副彎彎繞繞的樣子就好笑。”

我回了個白眼,“愛走不走。”

“你這個人啊,真是……”阿恒幾步回來坐到我床邊,看了我一眼又把頭埋在我肩上笑了起來,“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作者有話說:

感情這種事……真是世上最最懸妙的事……所以也是真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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