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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子踏入主房。

裏屋一進門的地方站着不動如山的顧雲,老王爺仿佛受驚的雀子,在屋內轉個不停。只有躺在床上的孕婦顧王氏若婷眼巴巴地望着門口方向。

“大夫。”

柔柔媚媚的叫聲真讓樂喬腳下一軟。定定神,若無其事繞過王爺來到王若婷面前,樂喬只覺得心裏充滿了厭倦。

佯裝詢問病情的模樣,樂喬俯身在三少夫人耳邊說道:“請适可而止。”

王若婷一愣,随即忿忿地咬了咬下唇:“樂仙兒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夫人自然清楚。”樂喬緩緩起身,清冷的眼神宛若深秋古潭,低喃的耳語卻溫柔而輕緩。

王若婷轉了轉眼眸似乎在琢磨什麽,稍頃又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我真的不舒服啊大夫。”

樂喬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看着孕婦的眼睛。

“大夫這次是怎麽回事?”王爺并沒有聽到她們的對話,仍是從未變過的焦慮,“到底要不要緊?”

“王爺放心,夫人斷無大礙。”樂喬躬身回答,眼角餘光瞥到門口一個人影晃了下。

“爹,準備好該走了。”

正是顧四。

趁着房內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顧及身上,樂喬藏在衣袖裏的手微動了幾下,绀青絲線從顧及腳下滑出,煙霧般飄向大夫袖中。

“差點忘了。”王爺頓時一拍腦門,扭頭為難地問道,“大夫,你說若婷她能出去嗎?”

樂喬抽手作揖剛要回話,顧及插話進來,“不然讓三嫂留在家裏,何必讓她大老遠跑一趟,萬一又動了胎氣府裏上上下下怎麽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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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祖的大事身為顧家媳婦我怎能不去?”王爺還沒說話,王若婷便先梗着脖子駁斥道,“況且我肚子裏有兩個顧家血肉,倒是你一個……”

“夠了!”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顧雲忽然發了大火,怒視着自己的夫人,“外人面前說這些有什麽意思!”

“相公你……”王若婷沒料到會被丈夫大罵,眼淚頃刻間淌下,唯唯諾諾地望着顧雲,見他眼神實在淩厲,只能咽下後邊的話。

“都別吵了!”顧王爺眼見事情越發不可收拾,只好跺了跺腳,“大夫在這裏你們鬧什麽鬧?!”回頭又朝樂喬勉強提了提嘴角,“見笑了。”

“晚生方才在想些東西。”樂喬微微彎腰,問道:“可否容晚生說句話?”

王爺攤手:“直說無妨。”

“夫人或許是因為妊娠期導致心神焦慮,依晚生所見,适當讓夫人去山郊野林轉轉也好。”樂喬道,“如若不棄,晚生亦可陪同。”

沒有理會顧雲顧及的反對,在王若婷的軟語哀求下,這件事就這樣被王爺決定了。

因為有顧及陪同在側,樂喬再次置身于衆多目光的打量中,但這回她沒有在意這些。

心裏牽挂着另外一件事——從顧及身上收回的青索竟然什麽都沒有。

空空如也的青索,空空蕩蕩的宴之宮。

“宴之宮。”

仿佛為了回應樂喬無意間滑出唇外的詞,眼前突然變化起來——

承載綿延時間和廣闊空間的宇宙。

在宇宙中匍匐攀爬的芸芸衆生。

一切,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宇宙誕生之初,滋養的芸芸衆生便不僅僅只有人類,也不僅僅只有人們熟知的飛禽走獸,以及那些靜靜注視着世界的花與木。

在人與人之間、獸與獸之間、花與花之間,在無法抵達的遠山森林裏,在被雙眼所蒙蔽的陰暗角落,在因為有軀體而無法抵達的地方——用言語不能準确定義的生靈靜悄悄地栖息、繁衍。

幽靈、鬼魂、妖怪,甚至是三千八百萬衆天神……

伴随晴晝和暮霭,不動聲色的妖物們潛伏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或饒有興致地加入其中,或只在一旁默默觀察這些自诩萬靈之首的兩足生物。

他們确實有非同尋常的靈氣,總能吸引一些盲目又貪婪的初生妖物寄宿于人類獨有的五髒神廟——這個被妖物命名為宴之宮的地方,能夠滿足妖物食欲的靈氣到處都是。

屬木之肝髒神,屬火之心髒神,屬土之脾髒神,屬金之肺髒神,屬水之腎髒神。大方好客的五髒神盡可能去滿足不速之客,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身體的主人。

在宴之宮大快朵頤的妖物不會意識到它們會對人類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但在人類這方面,被稱為“疾病”的事物出現。

初到他鄉的人因為水土不服,很容易成為妖物觊觎的宴之宮。

王若婷是如此,顧及本該也是如此。再過幾天,一些體質虛弱的家仆也會出現輕重不同的病症。

身懷六甲的王若婷,因為得不到丈夫往昔的親昵而被貪蛭附身,變本加厲地将渴望得到寵愛的心思發洩出來。因為有胎兒做保護,貪蛭并未對王若婷造成實質上的損害。事實上貪蛭的存在更避免了其他妖物侵入孕婦身體,說來也算對宿主有益,是以身為醫生的樂喬起初并沒有将其驅逐之意。新宅人氣未盛,即使驅出貪蛭,也會有其他妖物伺機而入。

樂喬沒想到的是,老王爺會對三兒媳如此關注,他的關懷和其他人的遷就都促使貪蛭迅速成長。貪戀宴之宮的初生妖物,已到了孵化之境。妖物若在孕婦體內孵化,勢必會造成胎兒夭折腹中甚至連大人都無法幸存的後果。

恰逢王府舉家祭祖,倘若能求得祖先庇佑,妖物也該知難而退。

樂喬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可是空無一物的青索讓樂喬的計劃不得不作出改變。

作者有話要說:

☆、清明·宴之宮(其五)

通往郊外的路上,迎春花和紫荊分布道路兩旁。向陽的迎春花汲取了朝晖如同太陽一般耀眼,背對太陽的紫荊則彌漫着陰郁之氣。在它們之間又有與馬同高的月桂穿插其中。

馬蹄踏碎了散布路面的落花,月桂花的香味充斥鼻端,馥郁動人。

“若沒有改變心意的行動,不出幾日你也會像落花一般。”

停歇的間隙,樂喬望着花泥輕聲說道。顧及在她身側,履行王爺指派的護衛職責。

“借你吉言。”

近看之下,樂喬才發現顧及的情況比顧望風描述得要更嚴重。先前隐約在眉宇額峰之間的黑氣已然蔓延至眼部周圍,眼白裏也多有血絲,本該紅潤的唇瓣幹裂粗糙。若非青索之上空無一物,樂喬一定會以為寄生在顧及體內的妖物已到了成熟期。

然而古怪的地方在于并沒有任何妖物。

“失禮了。”突兀的道歉方落地,樂喬便抓起顧四的手腕。

她倆本在隊伍的末端,不過這番舉動還是被一些別有用心的随行者銘記于懷。

以出乎對方預料的力道牢牢鉗制着她的手腕,樂喬下一句話更激怒了不快的顧四:“我乃清律司少卿任平江城清律知事。”

顧及憤然抽手,卻未成功,不由冷笑起來:“顧家的人就這麽重要?即使遠避南國你們也不願意放松?”

顧及笑着,又突然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清律司直屬那位,和其他人無關。”樂喬放開顧及,從懷中摸出帛書遞到她眼前,“從醫的清律諸卿不多,況且我只出于醫者仁心。”

“若你真的仁慈,請多多照管我家三嫂。”顧及起身後退,甩袖上馬。“我的事我自己有數。”

這個反應……

雖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不過顧及說的對,當前最重要的還是得先治好三少夫人的病。反正症結已經明了,其他的可靜待水到渠成。

挂着輕淡笑容的樂喬望着顧及消失在一株桃樹之後,方收回視線,餘光中又有一匹黑馬迎面而來。

“這麽快?”雖是嘆息般的自語,旁人卻能看得出女郎中心情愉快。

離顧家祖墳不過七裏多地,按隊伍行進的速度再過半個時辰即可抵達。但三少夫人的身體狀況拖慢了進程。

方才停歇也是因為孕婦覺得累了,王爺便下令休息。

休整過一段時間正準備上路,少夫人的疲憊變成不适,突然大吐不止。

越往前,月桂花的香味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酸澀沖鼻的腐臭。

“看起來只是孕吐,老爺又上心了。”路窄,顧望風有意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邊,樂喬只能緩緩跟在後邊,聽這個憨厚的漢子随口念叨,“倒不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有什麽怨言,也曾勸說過王爺兒孫自有兒孫福。他總是不聽。”

“先前王爺最疼四少爺,自打三少夫人有喜,四少爺就被王爺抛在腦後。”

顧望風話鋒一轉,竟剛好談到樂喬感興趣的地方。

“別看四少爺武藝高強,其實打小身子骨就弱。早些年醫士們都勸說四少爺要靜養,可四少爺覺得不能辱沒王爺威名,偏要學武。王爺疼四少爺那是疼到骨子裏去了,四少爺要學武,王爺就到處托人請來鳳臺山的高人為少爺指點武藝。承蒙皇上洪恩,四少爺年紀輕輕就做了五品大官。王爺本來多高興啊,逢人就說幺子出息幺子出息。可是……”

顧望風直搖頭,似又忌諱着什麽,倏地住了口。

一擡頭,原來是看到王爺了。

“三少夫人和四少爺關系不太好吧?”經過顧望風身邊時,樂喬低聲問了一句。

顧望風盯着她的眼睛,微微颔首。

下馬第一件事便是檢查王若婷吐出的穢物,果然與樂喬料想的相差無幾。貪蛭約莫是感受到繼續前行對它不利,橫生招數期冀能踏上返程之路。

“若婷這身子,早說不要出來了。”

看到王爺懊惱的樣子,樂喬忍不住腹诽,面上卻正經安慰道:“王爺不必多慮,夫人不打緊。”說着輕輕地在王若婷背上拍了幾下。

要說拍這幾下有什麽奧妙旁邊的人都沒看出來,不過孕婦立刻止吐倒是有目衆睹。

“體內積郁的惡氣太多,吐出來是好事。”樂喬解釋道,“應是祖上的庇佑,王爺盡可放心。”

“不然雲兒你把若婷送回去?”王爺松了口氣,但仍未完全放心,“野外風大,若患上風寒就麻煩了。”

這廂在婢女攙扶下方站直身子的若婷亦是楚楚可憐的模樣:“夫君……”

顧雲濃眉緊鎖,顯然厭煩至極:“都到這裏了回去作甚?”

“請恕晚生直言,現在讓夫人回去對夫人有百害而無一利。”樂喬借機進言,“春風不厲,反而能驅走夫人體內積蓄已久的惡氣。”

王爺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會兒,只見樂喬目光清明不避不閃,遂半信半憂作罷。

之後在顧雲的暗示下樂喬一直陪在王若婷轎側,直抵顧家祖墳,孕婦都沒再出現什麽症狀。

說到清明祭祖,無非是富貴人家趁着春光尚好出外游玩的噱頭。

而顧家這所謂的祖墳,埋的是定西王顧思遠往上數五輩的兩三位先人,若不看顧家族譜,與顧王爺并無太大幹系。不過既然已經來了,而且來了這麽多人——雖然與顧家無關的人都在半裏地外候着,顧王爺也不好耍馬虎眼。鏟除雜草,添加新土,供上祭品,燃香奠酒……因為有顧雲在,顧王爺這番做的也算一絲不茍,有板有眼。

待香燃盡之後燒了紙錢這次祭祖之事即可完畢。

民間有諺語曰:燃香喚祖來,香盡祖方至。燒紙錢本是為先祖獻上貢品,若先祖未到,燒去的錢被孤魂野鬼搶了去,接下來這年先祖定會怪罪,勢必禍端多多。

事情就發生在香柱快要燒盡的時候。

按照習俗,應由祭拜之人中最小的子嗣掃清墓前的灰土,以請聞香而來的先祖上座。王若婷腹中有子,這項儀式便交由她來完成。

顧雲仔細叮囑一番,見香柱已近尾端,示意王若婷可以上前清土了。

祖先墳前王若婷不敢失禮,在顧雲的攙扶下艱難地跪了下來。

香燭冒出最後一縷青煙,細細的煙氣不偏不倚朝着王若婷的鼻端飄去。香氣撲來,孕婦“啊”了一聲,手中拂塵應聲而落。

起先顧雲以為王若婷是被石子之類的咯了膝蓋,拂塵落地許久也未見她撿起,這才略覺有異。

低頭一看,只見王若婷鼻下挂着兩道黑水蔓延至唇邊,又見她雙目緊閉,似是沒了知覺。

之前王若婷總是會抱怨自己身體不适,因表現太過拙劣顧雲從未放在心上。但這次情況明顯不一樣,顧雲大驚之下哪還管祭祖儀式,抱起王若婷就要去找随行來的郎中。

“不要動她。”

一轉身,正看到女郎中甩開家兵的攔阻快步而來。

緊趕過來的樂喬顧不上男女之別,從顧雲懷中接過王若婷平放在地上,然後頭也不回地撿起拂塵塞到顧及手中:“由你來完成。”

一切好像都在郎中的意料之中,這些都做完王爺方才從陡變中回過神來,沖着愣愣站着的顧及吼道:“清土燒紙!”

雖然有風,漫天紛紛揚揚的紙灰最後都受到指引似的落在王若婷周圍。離她最近的,是半跪着的郎中。再之後是大氣都不敢出的老王爺和顧雲。

直到最後一片紙灰有違常理地墜地,樂喬方才抓起一把和土的紙灰塞進王若婷半張的嘴裏。

“大夫,這樣……”對女郎中信任有加的王爺此時心生狐疑。從軍多年,老王爺最不信的便是鬼神之事,偏生樂喬這番舉動與鄉間人迷信的巫醫之為相差無幾。

“成與不成,且等少夫人醒來再說吧。”樂喬站起身,向顧王爺深鞠一躬,“事出緊急,晚生無禮之舉還望王爺見諒。”

“要是若婷沒事,老朽感激你還來不及。”顧王爺捋了捋長須,轉向結滿青苔的墓碑,喃喃道,“顧家祖先保佑若婷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顧雲終于沉不住氣問道,“離家前若婷脈象穩定,怎地一出門就鬧出這麽多事來。”

樂喬看了一眼失神的老王爺,低聲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顧雲思索良久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跟在郎中身後來到一塊僻靜處。

“如你所見,這并非普通病症。”樹蔭下,郎中的臉上光影斑駁,“三少夫人和四少爺的關系,一直不太好吧?”

顧雲皺了皺眉,“你想說內子會這樣跟小及有關系嗎?”

“夫人的事與四少爺沒有太大關系,但是……”樂喬同樣蹙起眉,“四少爺的病卻是因為夫人。”

“大夫這樣說我倒是糊塗了。”顧雲佯裝不解,低垂的眉眼間卻若有所思,“現下昏迷不醒的是內子,小及他不是好好的嗎?”

“三少爺是明白人,個中蹊跷我以為三少爺亦有所覺察。”樂喬指了指墓前已蘇醒的王若婷,“夫人方才那模樣,像是疾病麽?”

顧雲淡笑:“難道是被邪物附身不成?”

樂喬倏然正色道:“正是。”

顧雲面色一凜:“君子不語怪力亂神,還請大夫慎言!”

“附身夫人的邪物于夫人有益無害,只因這孽端全然附着在四少爺身上。”郎中将目光轉向抓着王爺衣襟嘤嘤哭泣的王若婷,“須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唯有超脫出俗的神明才知孰真孰假。作惡的人終有報應,如今錯端已顯,希望三少爺不要在釀成大錯之後才亡羊補牢。”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捉蟲

☆、谷雨·妖籠(其一)

顧及是在近黃昏的時候來到那院子的。

并不是很小的院子,因為長滿了雜草而顯得擁擠。

這院子,仿佛原本是在深山的一角,和一路走來所看到的整齊街坊成截然對比。

亂。

門後探出頭的幾片綠葉,眼角餘光裏的青竹,池子裏一粉一白兩株荷花。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裏高大的白樹——翠綠的葉子被一簇簇白色花團遮擋,整棵樹散發着光芒似的,雖然不那麽耀眼,但會讓人忍不住駐足觀看。

“那是流蘇樹。”指引顧及進入院子的樂喬介紹。

路隐藏在叢叢雜草間,午後下過的雨仍停留在草葉上尚未退去。顧及提着裳裾下擺,分明能感覺到手裏的重量在增加。

“這裏的每一株草都有生命,所以輕易不要踩踏。”每走一步,樂喬都會這樣叮囑,“尤其要注意橋頭的花連燈盞草,前幾天才移過來,還認生。”

接着有瑞香、金雀、風信子、金魚草,還有萎靡在牆角的藍報春。

直到上了木橋顧及才隐隐覺得現在看到荷花未免太早了。

“這個池子裏的水絕對不可以碰。”走在前邊的樂喬回頭看了看沉默的顧及,嘴角浮出莫名笑意,“以後你會明白。”

說話間,終于穿過院子踏上庭階。

“既然要在這裏靜養,以後就不用再着男裝了。”

繡着藍色紋飾的寬袖斜襟羅衫,圍腰是常見的腰上黃,慣常着的長褲未換,只在外面罩了一條六幅淡黃裙。

沒有披褙子,便連勒帛也省卻了。

摘下束發的遠游冠,由樂喬親手梳起較為簡單的雙刀髻,攏發的簪子也是她選的木簪。

“就這樣吧。”

擱好梳子,身後的女人輕快地宣布變裝結束。

鏡子裏的自己,看起來也沒有太大改變。可顧及知道,從父親說“去吧”的那一刻起,她便不是往昔倍受寵愛的顧家四少爺。

不,應該從王若婷嫁入顧家那時算起,她就不再是父親眼中最重要的人了。

那個女人……

在人前裝模作樣讨人歡喜,在人後卻千方百計地耍弄陰謀。親信的侍女因為不小心碰到她被趕出府,因為懷孕,最好的廚子被父親安排給她……

不管那個女人怎樣耍弄使壞都沒關系,可她不該把自己并非父親嫡生子的事情到處宣揚。

由王若婷口中傳出的消息最後傳到了都虞候耳中,也因此自己這個昔日風光無限的少年騎都尉成為虛名。

外人以為自己是為了父親所以才來平江,可實際上,汴京已經沒有她立足的地方了。

“是顧将軍好心在外面撿來的野孩子吧。”——稍微有點禮貌的人會這樣講。

侍衛司裏那些與顧家關系不好的人到後來已經會當面直呼她為庶子了。常年在外的兵士,哪有不找機會尋花問柳的——基于這樣的理由,他們便惡意猜測自己的身世。

“早點離開吧。”離京前三哥勸她,“雖然能理解你,但這确非長久之計。不要太委屈自己。”

家裏和她關系仍然像以前那樣親密的只有三哥,知道她實為女兒身的也只有父親和三哥。離開汴京的頭天晚上她在三哥懷中哭了很久,後來還是在顧雲“去了平江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安慰下破涕為笑。

只是怎麽也沒想到來了平江她反而連顧家都不能繼續待下去。正是最信賴的三哥說服父親讓她随這個大夫去休養,更別提還有王若婷在一旁添油加醋。

來到這院子大概就代表什麽都沒有了。

沒有少年騎都尉

沒有顧四少爺。

沒有記憶中把她當做掌中明珠的父親。

沒有闖了禍以後替她背黑鍋的三哥。

沒有了。

既然一切都沒有了,還執着以前那具假皮囊作何。

收攏衣襟立起的顧及在回身的剎那着實讓樂喬驚了一下。頭發挽起來,臉部秀美的輪廓便顯露無遺。雖然不是典型閨秀碧玉,但一眼望過去已與男性劃清界限。

再之後是能透露出一個人本性的部位。

許是先前刻意表現出的英氣壓蓋了其他,而這時那雙柳葉眉下濃濃的哀傷一覽無遺。面前的人本就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若是歡喜自然能讓人覺得神清氣爽,若是像此刻的古潭死水也會讓人心生哀戚。

“只是住一段時間而已。”樂喬輕聲安慰道,“病好了自然就能回去了。”

顧及垂下眼簾,細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出乎意料,女裝穿起來并無想象中那般不适應。或許這才是她本來該有的面目。

“其實也沒有特別的事情,不過我這院子确實比別處都好。王爺和三少爺都是為了你好。”二人下樓梯時,樂喬又道,“你自己沒注意到臉色有多差麽?”

沒有回應。

顧及的心思樂喬能揣測幾分,那麽順從地跟自己回來應是出于對家人無聲的抗議。只是個不甘心失寵的孩子罷了。

下樓出了中堂,一陣菜香撲鼻而來。

擺滿菜肴的木桌放在西邊庭蕪間,桌上擺了兩副碗筷,白如玉珠的米粒光是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辛苦了。”款款前行的樂喬忽然頓下腳步,沖着虛空略一鞠躬。“謝謝你們。”

一瞬間顧及忘記了自己方被家人抛棄的不快,開始意識到這個院子真的另有玄機。

滿院叢生卻不能輕易踐踏的野草,未到夏季提早開放的荷花,還有樂喬特別囑咐過不可觸碰的池水。

沒有看到一個仆人,卻在短短時間內憑空出現一桌看起來剛剛做好的飯菜。

樂喬身為主人自然先行入座,見顧及還在發愣便招呼道:“快來吃啊,不要辜負人家的一片好意。”

既來之則安之,把種種古怪抛在腦後,顧及坦然入座。

奇怪的聲音就在顧及剛拿起筷子的時候出現了。

“是客人呢?”

“是客人。”

輕若蚊蠅的聲音仿佛是從腳下發出的,又仿佛是從各個角落響起。

顧及機警地環視一圈,并沒有看到任何人。

然而聲音仍在繼續。

“進門時是男的?”

“是女的。”

“是客人就不能動啦?”

“不能動。”

顧及直起身子看了看對面的樂喬,專注于食物的女大夫神情愉快,好像根本沒聽到這突然冒出的聲音。

“好像聽到了?”

“聽到了。”

“要躲起來?”

“躲起來。”

不是幻覺,也不是聽錯了,真的有聲音在響。意識到這一點顧及便沒辦法像樂喬那樣無動于衷。

“唔?”半空多出來的一雙筷子打斷了正專心品嘗美味的樂喬,擡頭一看,緊咬雙唇的顧及雖強作鎮定,目光中的驚異和發白的臉色卻洩露了主人此時的恐懼。

“聽到聲音了?”撥開擋在面前的筷子挾起一塊魚肉,樂喬不以為意地問道。

慌不疊點頭的顧及完全失卻了之前的沉悶。

戀戀不舍地咽下鮮嫩的魚肉,樂喬才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又問道:“我是否還沒告訴你這個院子的別稱是妖籠?”

妖籠,困縛妖物的籠子。

這院裏的每一株花草上都束縛着妖物。

使人生病的,驚擾人類致使其無法安寧的,或者那些無知無覺只是游蕩在這城裏大街小巷的妖物們——被司職于清律司的諸卿逮捕以及制裁。

橋頭的花連燈盞草,幾乎要攀上小路的瑞香、金雀、風信子、金魚草,還有萎靡在牆角的藍報春。

“都是我的獵物。”埋頭在餐盤裏的樂喬說道,“在所司的區域收服妖物,無論它們是否對人類有害。殺光所有的妖物是清律司諸卿的職責。”

……

“雖然都是生命沒錯……可它們是迥異人類的妖物。”

……

“是妖物,就要除掉。”

……

“不過這裏的妖物不會傷害你的。吃飯吧。”

作者有話要說:

☆、谷雨·妖籠(其二)

因為顧四的關系,顧雲來江安堂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

起初只是簡簡單單問些顧及的近況,後來會挑樂喬閑暇時學一些照護孕婦的知識。

再有就是提起王若婷時,臉上會浮現出将為人父才有的幸福和期待。

驅逐了妖物,施加于身邊親人身上的影響自然煙消雲散。期間樂喬曾去過王府,王若婷的驕橫消去不少,王爺亦不再那麽牽腸挂肚,倒是迷上了附近梨園的幾出劇目。

“算起來到夏至就該生了。”

“第十二遍了,三少爺。”

顧雲笑笑,低下腰身幫忙揀選藥材。

“真奇怪啊,為什麽那段時間會對若婷避之不及。”自言自語的顧家三少爺絲毫沒意識到他正對一個外人說着家事,“父親也是,只曉得慣着她,都慣出毛病了。”

貪蛭對人的影響莫不如此。喜人者人恒溺之,懼人者人恒厭之。這種妖物本多生于皇城或世族大家,成形于女眷們争寵奪名的手段。王若婷會引來貪蛭,現在想想也不足為奇。

好在祭祖過後妖物們忌憚頗深,這半個月來顧家上上下下平安喜樂,諒短時間內不會再有煩擾。

不過,居于家中的那個……

腦海裏剛閃過顧四的影子,就聽顧雲悄聲問道:“小及她什麽時候能回去?”

“咦?”

“自小也是被服侍習慣了的。”顧雲拍了拍袖上的零碎藥草,休整過來的臉色中抱有歉意,“想來給樂仙兒添了不少麻煩。”

樂喬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四小姐很安生,不麻煩。”

“小及她……還從來沒被人稱呼過四小姐。”就連顧雲說起來也是唏噓不已,“這麽多年都這樣過去了。”

“從小當成男孩子養,有什麽因由麽?”

“小時候算命先生說她十歲有劫數,一定要易裝方能避過此劫。”

“那劫數沒避過?”

“應是避過了,小及這些年事事順風順水。只是後來一直沒再見着當年算命的人,恢複身份的事情就一擱再擱,直到現在想改也麻煩了。”

那有什麽麻煩的,樂喬嗤之以鼻。随後忽又想起一件事,随口問道:“給四小姐算命的人可是陳太虛?”

顧雲一改先前的謙和,倏地變了臉色:“樂仙兒又是從何得知?”

“家師道號正是碧虛子。”樂喬道。

然這個事實對顧雲來說卻是一時難以消受的。

“你說真靖大師是你師父?”

“不記得師父有這個名號。”樂喬擺擺手,“我也是冒昧一猜。師父說過雲游時給一家小童寫過命,沒料到這麽巧正是四小姐。”

顧不得廳堂裏還有他人,顧家三少爺當即俯身作長揖:“承蒙真靖大師多年前出手相助,小及這些年方才相安無事。”

眼看孟凱朝這邊投來奇怪的眼神,樂喬只得扶起顧雲道:“這點小事請不要放在心上,對師父來說僅是舉手之勞。”

顧雲激動的不知道說什麽好,憋了半天才問道:“不知大師今在何處?”

“師父飛升有一段時間了。”沒想到這麽容易就把最後一環銜上,興奮之餘,樂喬有些悵然若失。

豈止是巧合。

師父說是在去嵩山尋覓煉丹之所的路上因為好玩才會給偶遇的小童寫命。

怨不得顧四打小女扮男裝。師父改了命數又讓她換了着裝是轉陰為陽作迷惑妖物之用,陰陽之更可以混淆宴之宮的所在,這樣就避免被邪物侵襲。

以人之力寫出的命數終須回歸本位,否則必受道法之譴。後來師父被俗世所累一直無緣再見那小童,歸命的事便耽擱了。

顧及現在這樣子是宴之宮轉盈為虧的跡象。

如果不盡早把命改寫回來,不出兩年,迷惑的就不僅僅是欲侵占宴之宮的妖物,連五髒神都會因為陰陽失和而漸漸失去運轉宴之宮的能力。

除了得道飛升的師父,誰還能料到自己會和這小童兜兜轉轉十二年後偏生在這南國水鄉就遇上了。

餘下的事,便是由自己想法子把改寫的命道歸位。

顧四啊顧四,倒是錯怪你了。

顧雲走後沒多久,樂喬便與莫掌櫃打過招呼後離開了江安堂。

和三少爺說的是家中暫居的客人很省心,事實上顧四自打進了院子就沒開口說過一句話。雖事事順樂喬的意,要她做什麽也都一一照做,細細想來,還是覺得不大舒心。

同滿院子妖物一起生活,換了常人或許早就崩潰了,真難為四小姐把所有不滿都吞到肚子裏。

還是說她在積攢力氣等待一朝迸發?

心裏百轉千回,合了院門,樂喬照舊仍是那副笑意淡淡的模樣。

擡眼便看到顧四捧着經書蹲在池邊有一頁沒一頁地翻着。一方面怕她無聊,一方面又希望用佛經使她寧神靜氣,顧四搬入這裏第二天樂喬就取了一摞經書給她讀。

說顧四小姐省心就在這地方,她還真的每天從早到晚都抱着佛經要麽端坐庭蕪,要麽就像此刻這樣蹲在池邊。讀沒讀不知道,總之很省心就對了。

樂喬經過她身邊時特意瞟了眼。

今個兒讀到《大悲心陀羅尼經》了。

“這個可別念出聲來,花花草草受不了。”脫了鞋子赤足踏上臺階,樂喬方才出聲叮囑道。

背後是半個月來習以為常的沉默。

是以樂喬在內室聽到經咒時還以為自己被厲害的妖物侵了身。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唎耶。”

待反應過來念經的是顧四,樂喬不由懷疑這厮才是被附身的那個。

等樂喬匆匆忙忙沖出屋外時顧四已然念到最後一部分了。

“唵。悉殿都。滿多羅。跋陀耶……!”

心裏大呼還好趕上了的樂喬緊緊捂着顧四半張臉。本就長蹲腳麻的顧四不及卸力便被樂喬扳得後仰,後者也無防備,瞬間二人躺倒在石階上。

審視了一圈見院中植物都無異樣,樂喬才推起顧四,自己也站起身來。

“都說了花花草草會受不了的你怎麽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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