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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落有致,縱觀此園倒有一種不為人間境的感覺。
單說那景致是極為悅目的。
只是迫不及待開放的荷花确實有悖常理。
夫人蹑着步子輕悄悄地帶着樂喬與顧及向蓮池中央的那座亭子走去。
離得近了逐漸看得到一名男子的背影,着的應是深色衣物,頭發未曾束髻,任它們随着風輕輕揚起,又落下。
那男子就這樣趴在欄杆上一動不動,若沒有披散的頭發,直教人以為是座雕像。
“外子就在那裏。”
臨近時,天夫人忽然萌生退意,只給樂喬指了方向,自己并不願過去。
“夫人回房歇息吧,已經記下出去的路了。”樂喬也正為難該以什麽理由勸說她回去,這下正好。
“我差人在園外候着,待會兒讓他帶你們過去。”夫人說罷,先行離去了。
“這陰冷冷的地方荷花也受得了。”夫人離去後,顧及也卸下僞裝,抱起雙臂抱怨道,“說了不要來的,山上的天氣就是涼。”
樂喬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拉下她一只手握在手心裏:“這樣還冷麽?”
這溫度能有多高,顧及方要出聲調笑,卻感覺暖意自手心裏源源不斷地傳過來。幾步路的光景整個人便暖和了許多。
“握緊那石頭,別讓邪物侵了身。”
亭子裏的人,是個魁梧的漢子。
雖是俯身趴在欄杆上,從顧及這裏望過去他也差不多和樂喬同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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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喬喚了他幾聲,并沒得到任何回應。
堂堂七尺的中年漢子,一直癡癡地望着池裏的某點。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大一小兩株依偎着的蓮花。
漢子望着荷花好似望着深愛的人,癡癡入迷,片刻也不願移開視線。
是荷花讓他癡迷嗎?
不是。
是在那兩株荷花裏又看到其他東西了吧。
“旻兒……”
“旻兒啊……”
頭上的月悄悄移了少許,漢子忽然開口了。
重複地念着一個名字。
旻兒。
也許是敏兒?
樂喬不願再等下去,要來了方才給顧及暖身的石頭。
拇指大小的石子被塞進天雄握緊的拳頭裏。
又過了一會兒,漢子好像從一場大夢中蘇醒,迷茫地望着不知何時出現在亭子裏的兩個陌生人。
“天老板?”樂喬像是打算和漢子做生意似的這樣稱呼對方。
聽到這個詞天雄頓時恢複了精神,警覺地問道:“你們是何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是夫人請來的大夫。”樂喬微微躬身,“沒有惡意,天老板盡可放心。”
或許是想着家中仆役甚多,而來者确實看不出什麽危險,天雄稍稍放松了些,問道,“是江安堂的郎中?”
“正是。”樂喬回道。
“賤內不懂事,怎麽讓兩位大晚上來這院子。”确認了身份,天雄的态度緩和下來,“不然再勞煩二位随我去前堂?”
“無礙無礙。”樂喬推謝道,“再說有些事也不好讓旁人聽到。”
“咳。”七尺漢子忽然紅了臉,“內子是不是和大夫說了什麽有的沒的?”
“诶?”樂喬起先沒反應過來,聽到身後顧及嗤嗤低笑才忙擺手道,“不是那事,天老板誤會了。”
“那叫我迷糊了。”漢子搔了搔頭發,舉止雖粗狂,說話卻文绉绉的頗有修養,“我和二位素不相識,不知有何事不足為外人道?”
“一些家常小事問過才知道。”樂喬是這樣回答的。
映着星光和月光的眸子毫不避諱地仰望着天雄的眼睛。
平江城中也算一名大商賈的布匹行老板也迎着她的目光與之對望。
最後是天雄先敗下陣來。
“問吧。”
“這滿池荷花是何時種下的?”
“院子建好的第四年,算來有十六年了吧。”
“以往是何時開?”
“六月,多是中下旬全開。”
“今年是何時開的?”
“三月底有幾株便開了。”
“旻兒是誰?”
……
久久未答。
仔細一看,漢子的神采似被誰攫去了,變得冷淡而無情。
“旻兒是誰?”
樂喬複問道。
天雄把頭扭到一邊,只有兩顆眼珠子還直愣愣地對着樂喬。兩只眼睛都是一半黑一半白,偏生漢子又是濃眉大眼。這樣的表情由他做出來,極為瘆人。
“旻兒是誰?”
漢子臉上的肌肉開始抽動起來。
嘴角的肌肉在抖動。
眼角的肌肉在抖動。
兩腮鼓得高高的,也在抖動。
“是你啊!”漢子忽然撲上來掐住樂喬的脖頸,“是你害死了旻兒啊!”
這時候,顧及不再冷眼旁觀。兩記手刀分別砍在漢子的左右肩上,漢子“哇哇”怪叫兩聲,不得不松開手來。
眼看漢子又撲上來而樂喬還愣在原地不動,顧及又把她拽開,直拉着她出了亭子。
回頭看時,漢子仍拖動兩條應該沒了知覺的手臂在亭子中左右亂舞着。
“是魇。”
在出蓮池的橋上,樂喬說。
“荷花裏該是藏了不得了的東西吧。”
“旻兒啊……”
回到前庭問及夫人時,夫人緘默了許久才給出答案。
“是我夭折的獨子。”
花園裏的蓮池是天夫人有喜時天老板修的。
旻兒出生在五月的最後一天。
夫人至今還記得旻兒出生的那天大清早幾個仆人在院裏吵吵鬧鬧。
“奇了怪了!”
“一定是蓮仙子顯靈了!”
“後花園的蓮花開了!都開了!”
“從來沒見過一池子的蓮花在一晚上全開的場景咧!”
是伴随旻兒出生而綻放的荷花。
“我家旻兒和蓮有緣呢。”
不僅是出生那天,旻兒周歲生日那天,滿池的蓮花又在一夜之間全部綻放。
為了欣賞蓮池裏那瑰麗的場面,旻兒抓周的儀式有違常規地在後花園裏舉行。
放置在蓮池前的長案上從左到右依次擺着印章、三教經書、筆、墨、紙、硯、算盤、錢幣和帳冊,因為天家是做布匹生意的,在條案的右側還擺着一匹布帛。
天家的親戚,生意上有往來的朋友——滿座賓朋好友都記得天家那個奇特的孩子,對元寶和書紙都視而不見,自己爬到桌子邊上,扒出了藏在布帛下的一瓣荷花。
荷花是仆人布置的時候被風吹到桌上的。
那時誰也說不出荷花代表着什麽意思。
古往今來還從未聽到過哪家小孩抓周的時候抓着荷花不放的。
這事和蓮花齊放為旻兒慶生之事一起在平江城中傳為趣談。
直到幾年後旻兒不慎淹死在蓮池裏,天家夫婦想起此事才明白那預示了旻兒的命運。
出生時群荷綻放,死時也離不了那與其互通心意的蓮池。
“旻兒走後有三四年那蓮花都沒再開過。”夫人壓抑着聲音不讓自己哭出來,“這麽多年,一到蓮花開的季節就會想起旻兒。”
“都說過去那麽久也該忘了這個不幸的孩子,但提起來還是有些悲傷啊。”夫人通紅的眼睛望着樂喬,“那可是我的孩子……”
“既然看到蓮花會這麽難過,為什麽不填掉那池子?”
“畢竟是旻兒喜歡的地方,所以這麽多年都沒有動過要毀掉它的念頭。說起來旻兒掉的第一顆乳牙就在池子裏。”夫人忽然露出堅定的笑容,“人沒了,也要留個念想吧。雖然只有短短的七年,可這孩子畢竟在世上走了一遭。如果連我們做父母的都為了不再悲傷難過而忘了他,那這世上還有誰會記得旻兒?”
“這樣嗎……”樂喬微微颔首,唇角浮出成竹在胸的微笑,“我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谷雨·池中物(其三)
“和吳夫子一樣因為忘不掉而使那孩子的孤魂無法離開這世間。”回去的馬車上,顧及問道,“是這樣吧?”
大夫的臉上挂着如平常一樣淡淡的微笑,反問道:“你覺得是這樣嗎?”
“難道不是?”顧及坐直了身子,“同樣都是被水裏的東西奪去了性命,同樣是因為旁人未了的牽挂而作祟。”
“能想到這一層,你很聰明啊,顧四。”樂喬毫不吝啬地嘉許,轉言又道,“可是猜錯了喲。”
這種輕快的語調分明是在嘲笑自己。
顧四咬了咬下唇,賭氣地把頭扭到一邊。
“之前說過了,是魇。”雖然顧四擺出不屑一顧的模樣,可樂喬還是悠悠地講了下去。“荷花本是極陰之物,在酷夏的灼烤中還能亭亭玉立的只有這水芙蓉,所以它最容易招來邪物。雖然沒見過那孩子,但我覺得那孩子的命格應該也是屬陰。生為男兒身,卻有本屬于女子的陰命。即便那孩子沒有在幼時溺死,長大一定也是百病纏身。”
“你是說那孩子的死是應該的?”不知何時顧四已悄悄地把注意力轉回樂喬的講說上,“按你說的若是荷花作祟,為何之前好好的,偏是今年出了問題。”
“因為定西将軍。”
“父親。”顧及大吃一驚,“和父親有什麽關系?”
“以後再講給你聽吧,我們要回去做下準備。”
“哪有把人胃口吊起來就不管了的。”顧四嘟囔道,“除了那位還沒見過比你更惡劣的。”
“知道太多沒有好處。”樂喬忽然留意到什麽,悄聲問道,“你說的那位,不會是那位吧?”
“什麽?”
“就是那位啊,把定西王爺送到平江來的那位。”
“是的。”
“你把我和那位相提并論,讓他知道了還不要砍了我腦袋。”
“砍了更好!”
“那砍我腦袋之前我一定要告訴那位你的身份,讓他把你納入後宮。到時候你肯定能見識到更多惡劣的手段。”
“唏……”
說說鬧鬧間,已經可以望得見家門了。
樂喬在雜物間翻找了許久。
當她提着幾樣東西出來時,發現顧及還在廳堂裏端坐着,面前放着一本前唐高僧玄奘補譯的《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此時已過了亥時正。
是寂寂人定初的時刻。
“一起去麽?”樂喬把魚竿放在了肩上,兩只手裏分別拎着魚簍和瓷壺。
“走吧。”
“這樣下去我是不是該出家了?”往外走時,顧及出聲問道。
“嗯?”
“每天吃齋念經,這不是和尚尼姑才該做的事嗎?”
“原來你不喜歡頌讀經書啊。”樂喬恍然大悟般地發出感嘆。
“我又不是出家人。”
“見你每天都念得愉快,還以為你喜歡呢。”
顧及斬釘截鐵地回答道:“那些東西即使再讀上一百天也不會喜歡的。”
“不喜歡為什麽要讀?”
“無事可做啊。”顧及露出苦惱的神色,“今天讀的東西到第二天還是會一字不差地浮現在眼前,為了讓它們消失只好去讀其他的經書,結果累積的經文越來越多,只要無事可做就會一遍遍地在眼前浮現着。”
這話讓其他人說出來沒準兒是為了炫耀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然而顧及這番卻是自然而然流露的煩惱。
過目不忘這項天賦沒有被她當成能力,因為對她來說這反而是一種羞于說出口的煩惱。
“《千手經》、《法華經》、《雜阿含經》……”顧及自顧自地說道,“翻開書本看到的文字合上書本以後依然會萦繞在腦海,除非找到其他可以壓制它們的事情來做。”
“現在也是這樣嗎?”
“不了。”顧及放低了聲音,“和你在一起時會想到那些魑魅魍魉的事,雖然感覺怪怪的,但是确實很輕松。”
“這樣啊……”
不由在心裏贊嘆這個人的奇特之處,樂喬面上卻不動聲色。
“那一會兒陪我釣魚吧。”
“大晚上你還真的要去釣魚?”
“不然我為什麽要拿魚竿。”
樂喬理所當然地回答。
垂釣的地方在天府後花園的蓮池中。
在不久前與天雄會面的亭子裏。
推謝了夫人好心遣來的仆人,偌大的花園只有樂喬和顧及二人。
顧及手中緊緊握着樂喬給她用來護身的石子。雖然夜風涼簌,顧及卻并不覺得冷。
池中芙蕖搖曳,倒映在彼此之上的影子亦随微風搖搖擺擺。
若是在白天,幾個好友相聚在橋亭裏,品嘗着美酒清茶,再來幾盤在深井裏浸過多時的水果,大家圍坐一圈,望着滿池蓮花綻放的場面,偶爾由誰口中應景地念出幾句詩詞,應當極為惬意。
然而這是在深夜。
沒有給予萬物活力的太陽,雖明月當空,陰氣還是絲絲縷縷地滋生并繁盛起來。
因為樂喬說過荷花是極陰之物,顧及望着四處無處不盛的荷花,一種毛毛的感覺從心裏一直蔓延到裸露在外的皮膚上。
樂喬抛下第一杆後方才有空注意到顧四,見她仍是瑟瑟發抖,便提醒道:“如果覺得不舒服,可以默念《準提咒》、《靜心咒》之類的。”
顧及想了一會兒,搖頭道:“不記得看過這些。”
“那我念一遍你看能不能記過來。”
“嗯。”
樂喬一面注視着隐藏在重重荷葉間的浮漂,拭過紅脂的櫻唇輕啓,一串串咒語便傳到顧及耳中。
“南無。飒多喃。三缈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唵。折隸。主隸。準提。娑婆诃。”
顧及思索一番,一字不差甚至間歇停頓都相差無幾地念了出來。
“這是靜心求佛佑的咒語,即使非佛家弟子,只要默念也會有功用。”
顧及一遍一遍地默念着《準提咒》。
漸漸地,心好像安定下來。
蓮花還是像之前那樣搖曳,其間仍是影影綽綽。
可這時再去看它們,已沒有初時那種畏懼的感覺。
像是在一位好朋友一起于夜晚賞荷似的。
夜蓮的可愛之處便展露出來。
薄霧随着夜變重了。
一朵朵在月下争相綻放的荷花忽然羞澀起來,藏匿在霧紗裏,有時會不安地露出半張臉,但很快又隐沒。
在風的吹動下,朵朵蓮花推搡着彼此。因為有遮擋物,它們反而褪去了詩詞作品裏的高貴。變成了嬉戲玩耍的孩童。
“怪了。”顧及忽然一拍大腿,“怎地突然感覺不一樣了。”
“嗯?”
“念着咒,周圍的一切都好像變了另外一個模樣。剛才還覺得這裏陰森森的有古怪,現在看反而覺得景色還不錯呢。”
“覺得咒很神奇嗎?”
“是的。”
“其實是你的心在作祟啊。”
“不懂。”顧及老實地說道。
“那我問你。”樂喬依然專注地望着毫無動靜的浮漂,神情卻松動下來,“如果在之前,比如沒認識我之前,或者不知道這世上有鬼怪之前,讓你和三少爺在這裏,你會怕麽?”
顧及扶着額頭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斬釘截鐵地說:“不會。”
自小接受的教育都是要堅強,成為像父親那樣的男子漢。雖然牢記着自己是女兒身,但屬于女兒家的細膩情感在一日複一日的告誡下漸漸被壓抑了。
身為顧家的孩子要忘記恐懼和懦弱。
即使最疼愛自己的父親也會在這一點上不肯放松。
“之前告訴你池子裏有邪物,後來心裏會一直想蓮花是邪物化身吧?”
“确實想過。”
“所以剛開始害怕了?”
沒有逞強,顧四大方地承認了自己害怕的事實。
“從我們開始聊天之後,你沒有再念過咒吧?”
“尚不能一心二用。”
“那有過恐懼嗎?”
……
“因為你想到池子裏不知有什麽邪物讓天雄被魇了這樣的事情很可怕,‘認為這件事很可怕’的念頭就變成了恐懼的種子。只要不去想這事,恐懼的種子便不會發芽,你也不會害怕了。”
“樂郎中。”顧及忽然出聲打斷了樂喬。
“嗯?”
“你适合去說書。”顧及搖頭晃腦地說,“但是像我這種粗人是絕對不會去聽的。”
明明白白承認自己是粗人的顧及沖着扭頭看她的樂喬咧嘴一笑。
“天雄也是這樣啊。”再開口時,樂喬仿佛拉遠了話題,“因為覺得池子就是旻兒,過世的兒子就藏在這池子裏,所以那孩子就真的出現了。”
這次顧及的反應很快:“魇了天雄的就是旻兒?”
“天雄每日流連于此,其實是留戀着旻兒仍在世的美夢吧。”樂喬幽幽地說道,“躲在花園一隅,躲着自己的夫人,只因為那夢裏是一家三口嬉樂的場景。一日又一日,難以自拔地沉浸在這樣的美夢裏不願醒來。”
“正是這樣。”蓮葉遮擋的不遠處傳來天雄激動的聲音。
天雄很快出現在二人面前,面帶慚愧地低頭道:“抱歉,偷聽了二位的談話。”
“無妨。”樂喬微微笑道,“畢竟是貴府上的事。”
“樂仙兒真是神人。”天雄盤腿坐在地上,目光随之轉移到近處的一株荷花上。“那是上個月的事。”
“在這裏重遇我家旻兒是那天傍晚的時候。”天雄幹巴巴地說道,“還是七歲時的樣子,穿着內子親手為他縫制的單衣,快快活活地在院子裏玩蹴鞠。看到我時,高興地招手讓我過去陪他玩。”
“雖然心裏明白旻兒早已過世,可一看到旻兒總是不受控制地上前陪在他身邊,看着他,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我們爺兒倆快快活活地玩到夜深,可是旻兒突然跌進了池子裏。”天雄瞪大了牛眼,額頭更是暴出青筋,“我這當爹的卻只能在一旁看着,無論我怎麽努力都無法接近蓮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旻兒沉進水裏。”
“好不容易從這夢裏解脫出來忍不住想大哭一場,可又怕內子擔心,便忍到第二天。”
“一上午忙忙碌碌好歹沖散了那件事,下午回到家裏後竟又不受控制地來到這裏。和旻兒快快活活玩上一下午,到晚上再看他死去的慘劇。”
“一次又一次。”
“只能自己憋着。”
“下過幾次決心要填了這蓮池,可又擔心內子不肯,旻兒夭折一直是她最大的心傷。這怪事讓我一人承擔就好了。”
“當初是她不讓我填平這池子的,現在要填的話,內子一定會大吵大鬧。”
“只好自己一個人忍受着折磨。憋的時間久了,忽然怨恨起內子來了。”
“雖然知道這樣的想法太自私可怕,但一天又一天,恐懼和怨恨都這樣折磨着我。直到樂仙兒你來……”天雄拍了拍胸口,感激地望着樂喬,“說出來真的輕松多了。”
樂喬轉過頭來要說什麽的時候,顧及忽然指了指魚竿說道:“有東西!”
釣上來的是一顆小小的乳牙。
将乳牙丢入瓷壺,然後又把瓷壺放入魚簍,樂喬方才指着依偎在一起的大小雙荷說道:“那株小的荷花若是結蓮蓬了,取最中間的那顆給夫人吃下。之後就把這池子填平吧。”
“荷花結出的果實是蓮子。蓮子,憐子。”忙着把瓷壺埋進橋頭的樂喬解釋道,“旻兒是為了讓父母填了那禍池才出現的。”
“說明白點。”
“就是那孩子要重新投胎到天家,用夢的幻影提醒父親如果不毀了那池子,他依然會在七歲時死去。”
“是這樣嗎?怎麽覺得你在敷衍我?”
“粗人你懂敷衍什麽意思嗎?”
大概三個月後,樂喬無意間提起了天雄攜夫人去江安堂就診的事情。
天家夫人以三十七歲的高齡懷了孩子。
“如果沒看錯的話,降下的會是女嬰吧。”
樂喬如是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立夏·尺八絕響(其一)
那夜顧及被一陣笛聲喚醒。
不是在耳邊吹奏的笛子。
是來自遠方若有似無的聲音——時而悲憤激越,時而哀怨婉轉。
僅僅只有笛聲。
待顧及随着笛聲來到樓下外廊時,曲子裏帶的感情已漸漸平靜,像微風拂過竹葉般渾然天成的悅耳笛音輕輕回蕩在耳側。
笛聲停息後許久,顧及仍怔怔地站在原地。
彼時露水已降,木地板上也附着一層薄薄的水汽,然而赤着的雙足卻感覺不到夜露的沁涼。
真是美妙的笛聲嗬。
足以讓人忘卻世間所有的煩憂。
“過來坐。”
樂喬在庭蕪下向熏熏然的顧及招手。
“夜還很長。”
“這曲子好像在哪裏聽過。”顧及忽然感嘆道。
“唔?”樂喬沏了一杯茶放在顧及肘邊,“這首尺八曲子可是樂師八翁的絕響,你在哪裏聽到過?”
“讓我想想,應該能想的起來。”顧及微眯起眼睛,似是在回味那美妙得有點奇特的曲子。
顧及的記憶力不用懷疑,樂喬慢悠悠地品着後山新茶,不時把目光投向顧四,等待她說出答案。
“是第一次進宮時聽到的,大概是元祐六年立夏的樣子。”
“元祐六年的立夏……”樂喬颔首,“正是八翁去世前後啊。”
從将軍府所在的武學巷去皇宮,要從龍津橋左轉到南門大街,到了南門大街再上禦街便直通大慶門。
主司聲樂的太常寺就坐落在大慶門朝南的左側。
尺八這種樂器在尚未沒落之前是皇城中方能聽到的雅樂。當時技藝好的樂師除了深居山林的隐士,多半都被招入了鼓吹署。
因為尺八演奏難度極高,精通尺八的樂師在太常寺中擁有極高的地位。財富、名利似乎已經沒有追求的必要,樂師們埋頭在曲譜的編寫上。
吹奏出更好聽的曲子——這才是樂師們的一致願望。
在前唐和太宗時期,甚至還有不惜遠渡重洋來求藝的倭國遣唐使。
尺八生于華夏,後來卻慢慢沒落了。
反而是偷師學藝的倭國學生将它們帶回家鄉後,細心地照料着,最後長成參天大樹。
元祐六年,是尺八退出大宋宮廷舞臺的最後一年。
偌大的皇城裏只有一名被稱為八翁的老樂師還在堅持着。
每天卯時初從家裏出發,先到東西樂班分別吹奏一曲,然後去太常寺報備。
樂師通常都是在太常寺等待內宮傳召,若聖上或者宮裏的皇子公主們今日無雅興,八翁的一天便會在鑽研樂譜和嘗試新曲中度過。
随着民間的笛子和簫傳入宮中,這種日子越來越多。
起先鼓吹署的尺八樂師們對來自民間的管竹樂嗤之以鼻,認為這不過是末流的俗樂。因為無論笛子或蕭,從歷史和其本身的音域上都比不過尺八。
尺八的聲音可高可低,音色既能震耳欲聾,也可細若游絲。
樂師們本以為宮裏的人只是貪圖新鮮,過不了幾天便會厭倦來自民間的俗音,到那時尺八之音便會再次響徹東京。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
剛開始只是十天半月沒有接到過傳召的牌子。
後來是一個月、兩個月。
司職于太常寺的樂師們本職薪俸并不高,多是依靠內宮聽衆們的賞賜來滿足日常需要。長時間沒有足夠的收入來源,先前并不多的積蓄慢慢被消耗光,而重返輝煌的時日看起來遙遙無期。
這樣的日子又過去一年多,從未為錢擔憂過的樂師們漸漸慌起神來。
有一天大家終于聚起來商讨應對之策。
“怎麽辦呢?家中妻兒已經好多天沒有吃過飽飯了。”
“不知啊。”
大家似乎都沒有主意,但是餓的咕咕叫的肚子逼迫他們一定要想出好辦法。
“不然去吹笛子吧。”
“吹簫也可以啊,和尺八差不多呢。”
“把我們多年演奏尺八的經驗融入到這些玩意兒裏,這樣俗樂變成雅樂,我們也不用餓肚子了。”一個聰明人這樣為準備放下尺八的自己和他人正名。
“好主意。”
大家紛紛贊揚着那個聰明人。
這時候,唯有八翁和幾個老樂師靜靜地坐在另外一邊。
聽到他們說要放下尺八時,八翁解開繩結,拿出心愛的“彌光”吹奏起來。
笛聲傳達出老樂師的控訴,那些樂師們個個羞愧地低下頭,但仍忍不住辯解。
“沒辦法啊。”
“自己餓肚子沒關系,可是小兒才幾歲,不能讓他覺得父親是落魄的樂工啊。”
“吃不飽穿不暖哪裏有力氣吹響尺八呢?”
于是,僅僅過了兩個月,尺八屋的樂師只剩下八翁和他的幾個老夥計。
又過了半年,到元符六年的時候,尺八屋裏只有八翁一人了。
那幾個老夥計辭去了太常寺的職位,為真正欣賞尺八的人演奏去了——他們有些去了達官貴人家,有些去了寺廟裏。
“你也去吧。”不是沒有人這樣勸過八翁,作為技藝最好的樂師,曾有人出千金求他一曲。
但老樂師依然堅持着。
“不能讓皇城失去尺八啊,真正的雅樂怎麽可以少了尺八。”
樂師八翁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天。
那天是五月初十,立夏的前一天。
八翁像之前一樣在辰時正跨入了太常寺大門。沒走幾步,卻被太常寺新任的鼓吹署管竹知事攔下了。
“從今日起你不用再來了。”知事冷淡地說,“聖上昨夜下了口谕,以後宮中不用再出現尺八之音。”
八翁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趕出了太常寺大門。
失落地走出了禦街,茫然無措的八翁手捧着心愛的“彌光”——陪伴他一生的摯友。
“這就斷了?”
“不甘心吶!”
“不甘心……”
八翁越想越氣憤,抖抖索索地打開了護囊繩結,雙手摸到老夥計光滑的表面,立刻變得平穩。
“最後陪着我的只有你啊。”
八翁就那樣持着尺八,邊走邊吹奏起來。
怒火啊,憤懑啊,不甘啊……統統随着激亢的笛聲宣洩出來。
漸漸地,心好像平靜下來。
控訴和悲哀也随着樂聲飄遠了。
最後剩下的只有看透世事興衰的無奈。
這時八翁走在龍津橋向南左端的麥稭巷。
顧及騎着馬随父親正沿龍津橋右端的殺豬巷準備上南門大街。
吹奏完此生的最後一曲,正好到朱雀門。
在金吾衛的注視下,八翁倒在東京巍峨的南城門前。
臨終前老樂師緊緊抱着“彌光”。
從口中溢出的鮮血染紅了尺八頂端的半月形切口。
“那支‘彌光’先是被廬州教授周邦彥學士重金求得,之後因為總是在夜晚無緣無故鬧出聲響就贈給了先師。”說起這些時,樂喬的語氣有些低落又有些不屑,“雖說是愛樂之人,周學士卻沒辦法接受附在‘彌光’上的靈。”
“幸好呢。”
“嗯?”
“若非如此,今日恐怕難以聽到這麽好的曲子吧?”
“也是。”
悠悠的笛聲在院子的一角再次響起。
伴随笛聲出現的還有花草間的竊竊私語。
“那老頭來了。”
“來了。”
“難得啊。”
“難得。”
月下的草葉略略傾斜着,好似有人踏草而行。窸窸窣窣的細微響動越來越近,笛聲也越來越近。
“好久不見,八翁。”
笛聲驟然停下,半空中的氣流忽然變得有些奇怪。
樂喬凝視虛空中一點,仿佛在與誰對望。
“是啊,她很喜歡呢。”樂喬微微地笑起來,不經意瞥了顧四一眼。“這孩子很久前聽過這首曲子,一直記到現在。”
顧及茫然地望着她,有一種酸澀的情緒從心頭滋生。
“哎呀,忘了你看不見。”樂喬忽而拊掌,接着将右手撫在顧及的臉上,“閉上眼睛。”
以拇指蓋右眼,食指點額心,中指和無名指貼在左眼皮上。
涼涼的觸感。
有什麽東西從貼在皮膚上的指尖傳遞進來,沿着眼部緩緩流動。
“好了。”
顧及睜開眼。
并沒有大的改變。
月亮還是那樣的月亮。
院子還是那樣的院子。
往下看去。
膝前不遠處的地板上盤腿坐着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
顧及吓了一跳,連忙站起身來。
“這位就是八翁。”樂喬說。
八翁微微擡起頭迎上顧及的視線。
“喜歡嗎?”樂喬問道。
顧及不假思索地點頭。
那樣美妙的笛聲此生難得一聞,顧四是這樣認為。
若是自己也會吹奏這樣的曲子就好了。
大概是察覺到顧四的想法,樂喬搭上她的肩,在她耳邊低聲說:“不如你拜八翁為師吧。”
“可以嗎?”顧及心裏略有些忐忑。
八翁的答複是吹起與之前不一樣的曲子。
“就從今夜開始吧,顧四。”
樂喬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摸出一支尺八。顧及拿到手中的時候無意間看到半月形的切口上有些發暗。
是污跡啊。
沒關系。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若是能習得一星半點,對愛樂之人來說也不虛此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立夏·尺八絕響(其二)
在道前街與織裏橋南街相交的橋側坐落着一處宅院,平時很安靜,但從立夏的那天夜裏開始這裏忽然傳出了不同尋常的樂聲。
此間的主人是江安堂的婦孺郎中樂喬。
對周圍的鄰居來說,那郎中是有些神秘的,似乎迫于生計平素都是早出晚歸,偶爾在鄰裏人起夜的時候能碰到她和一名少年匆忙外出。有心人某次看到年輕女子神色惶恐地從那院子裏逃出來,不多時又同郎中一起匆匆返回。
好奇的人曾在院門半開的時候往裏瞧了一眼。
滿院未曾修整過的雜草。
這可是城裏,怎麽還有這種像是山坳一隅的地方。
要是細細數來,還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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