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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有個客人在谷雨那天造訪樂家,後來就再也沒見出來過。第二天為這客人送來行李的好像還是王府裏的家兵。

這家不僅主人怪僻,客人亦是如此。

只是那從早到晚響個不停的笛聲有些惱人啊,雖然聽着還不錯,但也不能日夜不休啊。

一個淺眠而有午睡嗜好的鄰居終于下定決心提出抗議。

應門的是名披散着頭發的年輕女子,看樣貌似乎和那天逃出去的女子有幾分相像,右手裏正握着支近兩尺長的笛子。

吹笛的原來是這人。

女子以清冷的目光注視着到訪的鄰居。

在那種眼神的打量下,鄰居事先構想好的說辭忽然都跑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那……”

鄰居吞吞吐吐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面前的人是有着秀美的容顏沒錯,只是看起來拒人于千裏之外啊。

“何事?”

那女子的語氣裏透露着被人打擾的不快,比平常女子要低的嗓音聽來更讓人覺得有幾分壓迫。

若真是王府的人,那得罪了對方豈不是會有料想不到的後果?

想到這一層,鄰居打起了退堂鼓。

可都到門前了,這樣回去會讓人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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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辦。

“何事?”女子的聲音更低了一些,臉上的表情比之前也更加冷漠。

“是這樣的……那個……”鄰居搔了搔後腦,眼角忽然瞥過一抹黑影,“那邊!”鄰居悄悄地指了指背後一棟房子的拐角,“那邊有個怪和尚來了好幾天了,一直盯着你家看。”

女子往那邊看了看。

“知道了。”

院門再次合上,鄰居只好垂頭喪氣地返回家中。

“怪和尚?”

傍晚樂喬回來後顧四提起了鄰居來過的事情。

“說是來了好幾天了。”

樂喬出去轉了幾圈,回來後難得主動介紹起那個人來:“是倭國來的遣宋使寬呈正麻呂,不是和尚。”

顧及脫口問道:“倭國來的使者跑到咱家門前做什麽?”

樂喬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顧家四小姐方才說的是咱家?

郎中兀自思量好久,也未弄明白這話的意思。

“不知從哪裏聽說我這兒留着八翁的樂譜,非要求一兩首過去。不用管他。”樂喬整個人窩在藤椅裏,滿含期待地望着對面的人,“練習尺八也蠻久了,不如趁今夜月好,來支曲子吧顧四?”

自從“彌光”到她手上,顧四幾乎是片刻都不願讓它離身,甚至晚上睡覺都要抱着冷冰冰的尺八。

看得出她非常喜歡。

不是之前讀佛經那樣帶着一定要完成任務似的倔強。

而是發自內心的放不下這東西,連擦拭尺八的動作都有着難以名狀的溫柔。

顧及婉拒道:“師父要來了。”

握着“彌光”的手不自覺用上力,雖說日日練習,但真要為誰吹奏一曲,還是缺少自信。尤其是在樂喬面前。

會被取笑的。

總是挂着輕淡的微笑,卻根本看不出那些笑容的涵義。

是贊揚,是開心,亦或是別的什麽……

笑容仿佛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

換種說法,其實是僞裝吧。

在自己到來之前,這人一直都是獨自面對着形形□的妖物,像天雄那種被魇之後變得兇惡的異類一定不在少數。

院子裏到處充斥着自己還未曾見識過真面目的妖物。要知道那次花連的事情解決後,因為餘悸三天不敢踏出房門。

整天念誦經咒也是因為聽說過佛谒有降妖伏魔的作用。

而這人,從來都沒怕過麽?

思緒不禁飄遠,顧及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從未遠離過郎中的身影。

“來了。”

喚醒顧及的是随着打更梆子聲一同響起的尺八之音。

八翁手裏持着的尺八與顧及手中這支一模一樣,都是“彌光”。

不同的是,一支是生者的“彌光”,一支是亡者的“彌光”。

月色正明朗。

八翁的第一支曲子照例是絕響。為夜晚拉開序幕的絕響。

盤腿坐在地板上的老者忘了從哪天開始換成了站姿。

雖說因腰背伛偻和顧及差不多高,但八翁臉上的表情卻從刻板呆滞變得生動起來。仿佛之前只是羁留人間的亡魂,而現在則是借宿于此的旅人。

和第一次聽相比,悲憤和不甘的情緒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欣喜。

雖未曾吐露過言語,但顧及從八翁的笛聲中聽出了惺惺相惜之意。

“只為懂樂的人吹響這曲子。”

絕響之後又一曲的前奏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顧及将尺八橫放在腿上,端正了姿勢。

“月下尋花春遲暮。”

“往生殘念,奈何與花落。”

“難憶舊時榮華期。”

“良宵虛度悔方遲。”

剛開始的商調裏隐隐包含着幽怨的詞句。

顧及認真聽着,不由地被曲子裏的怨惱所感染,眼中忽然濕潤起來。八翁吹完這一段停頓了一下,再次吹響尺八時,曲子換上了輕盈流暢的角調。

“春暮才得芙蕖開。”

“彌光絕響,幸得一人聽。”

“何愁黃泉無知己。”

“踏上九霄月光明。”

這之後是久久的停歇。

在等待八翁再次吹奏的時候,顧及從袖裏掏出一片方巾輕輕擦拭着手中的“彌光”。眼簾半垂,似是沉思着什麽。

月下的庭蕪外廊,郎中和樂師一同沉默着。八翁沒有再拿起“彌光”的意思。樂喬也在一旁靜靜地等待。

邊等待,邊回想這些時日的點點滴滴。

少言寡語的顧家四小姐,看起來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樣子,其實流經內心的鮮血比誰都熾熱。善良、直率——并不足以形容這個奇特的人。能與妖籠裏諸多妖物和諧共處,是一開始沒有料想到的。

以為時間久了,她會提起歸家之事。

但那人只會順從地做着吩咐給她的事。

按顧雲的描述本應是個桀骜不馴的少年,事實上,卻從不懂拒絕為何物。甚至還會體貼地為他人着想。并不是刻意要為他人做什麽,覺得該做便做了。

想到最初與顧四的交流。

硬挺着陪同父親祭祖,明明自己都快病入膏肓還要讓郎中先照顧好中傷她的嫂子。

嗬。

顧四啊顧四。

“勸君撒卻舊日悲。”

“不見春去,哪識春歸處。”

“年年歲歲今朝更。”

“緣何偏傷遲暮春。”

顧及吹奏的曲子不算十分流暢,但情真意切。月華透過八翁迎面傾瀉于顧及身上,白皙修長的手指帶着生疏在四孔上來回交替。

“九霄雲上月光明。”

“月下拾花,落英枝猶在。”

“織裏橋畔君一曲。”

“春了花謝不足惜。”

聽得出顧及為這一曲費了很大心思,雖然中間磕磕絆絆,但總體來說,比預想的要好得太多。八翁的目光中飽含贊揚。

“了不起啊,顧四。”樂喬鼓起掌來。

清脆的掌聲卻讓顧及面色緋紅地低下頭來:“情之所至,不要取笑我。”

“哪有取笑你。”

顧四擡起頭來認真地看了樂喬半晌:“真的沒有?”

“沒有。”

那人的唇角清清楚楚印着笑意。

顧及索性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這時門扉忽然被人叩響了。

“聽到那曲子了!”操着一口古怪官話的男子在門外喊道,“八翁大師,求求你讓我見一面吧!”

有外人幹擾,顧及立即忘了賭氣這回事,“是那個寬居正麻呂?”

“嗯。”樂喬颔首,“好像是先前聽過八翁的曲子,一直念念不忘,在汴京時就窮追不舍。今年還以為能甩掉他,倒不知這厮從哪裏得到消息竟然追到這兒來了。”

“難道他不知道師父已經過世了?”

“執念啊。”

樂喬感嘆着,向院門的方向招了招手。

門,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立夏·尺八絕響(其三)

名為寬居正麻呂的倭國使者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

披着寬大的僧袍看起來仿佛是沒長大的孩子,然而月光照到他臉上就不會讓人産生錯覺了。

寬居正的臉布滿滄桑和疲憊,久未梳理過的頭發像一堆雜草似的蓬松在頭上。

“八翁大師。”倭國人匍匐在地上,瑟縮地擡起頭喚了一聲。

八翁平靜地望着他,既不答話也不做任何代表回應的舉動。

樂喬和顧及也不說話。

院子裏靜默了。

大概在月上中天的時候樂喬忽然開口了:“顧四,廚房裏有茶點,拿出來一些吧。”

“嗯。”

等顧及端着茶點回到廊庑也不過半盞茶的時間。

可院裏的氣氛完全改變了。

“第一次聽到八翁的曲子是陪同天皇去斑鸠寺聽禪的時候。”寬呈正麻呂梗着脖子強行抑制着淚水,“內室裏高僧正在講禪,可我的注意力卻集中在外邊響起的樂聲中。一種類似笛子又不太像笛子的管竹樂聲。”

時隔多年,寬呈正仍然覺得那是不應在世間出現的天籁之音啊。

寬呈正在內室中聽的如癡如醉,高僧講了什麽他根本不記得。曲子悠揚地持續了一盞茶的時間。直到另一名陪同天皇的同僚小心推了推他,寬居正才驚覺自己涕泗滂沱。

“被大師的禪理感動了麽?”還記得年輕的堀河天皇這樣笑他。

寬呈正抹了一把眼淚,老實地回答:“說來慚愧,其實是被外邊傳來的樂聲感動了。”

“多麽好的曲子啊,多麽動聽的笛聲啊。”寬呈正贊嘆道。

後來寬呈正壯着膽子向高僧打聽,才知道原來類似笛子的管竹樂器是尺八。是遣宋僧從大洋彼岸的國度帶回來的。而那曲子,是由大宋宮廷一位叫八翁的樂師譜寫。

只是旁人傳奏就有如此韻味,如果八翁親自吹奏的話,必定更加驚人。

僧人們只帶回一首曲子。

寬呈正為了這首曲子一連三年都呆在斑鸠寺裏。

後來漸漸萌發出去往大洋彼岸面見八翁真人的想法。

最好可以再帶回更多的曲目。

去往彼國求藝的想法沖擊着寬呈正麻呂。

終于,他向堀河天皇遞上了請求成為遣宋使去往宋國的奏疏,但當時實際把持着朝政的白河上皇幾度駁回了奏疏。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眼看時光飛去,寬呈正終于等不及了。

變賣了所有家産自行購買船只,雇傭船員,寬呈正以決絕姿态向堀河天皇遞上最後一次奏疏。

被朝臣的誠意打動,堀河天皇終于說服父親白河上皇同意了此次遣宋之舉。

多麽遙遠無望的一條路。

寬呈正每天在船上練習着八翁的曲目。

聽回來的僧人描述,八翁是個正值壯年的漢子,面容俊逸,姿态潇灑。不過掐指一算,那畢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希望八翁仍好好地活在這世上。

能吹奏出那麽好聽的曲子的樂師,如果早早去了,豈不是這世間的一大損失?倭國人憨直地想。

在海上飄搖了兩個多月。

于秀洲登上陸地的時候已經四月份了。

孕育了尺八這種奇妙樂器的土地,同八翁大師一同呼吸着這片藍天下的空氣。寬呈正幾乎迫不及待要踏上去往京城的路。

可是在等待秀洲當地官員批寫通入許可文書的時候,寬呈正忽然病倒了。

起先以為只是水土不服,反正文書批下來也需要一段時間,寬呈正覺得邊養病邊等待也好。

沒想到水土不服的病症愈演愈烈,半個月後寬呈正竟無法下床行走。

“不行啊。”躺在病床上寬呈正根本無法靜心。

天有不測風雲。八翁大師年事已高,若在這段時間出什麽差錯……

那天夜裏寬呈正一直在思索這事,後來臨睡時他迷迷糊糊地想不然偷偷出城去吧。

盡早見到八翁才能讓自己心安。

也許是誠心感動了冥冥之中觀看着世界的上蒼。

第二天寬呈正竟然感覺自己痊愈了。

丢下一同前來的使者和船員們,寬呈正在傍晚僞裝成僧人溜出了城門。

一路風餐露飲,終于趕在五月上旬最後一天抵達了東京城。

“那段日子很苦,但想到就能見到仰慕已久的八翁大師,什麽苦都無所謂。”寬呈正麻呂說到這裏忽然哭了起來,“可是萬裏迢迢終于到了東京,卻被告知八翁大師已經離開了。”

“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

“只好抱着從家鄉帶來的尺八四處流浪,吹奏那首已經爛熟于心的曲子。”

“終于還是有好心人告訴我八翁的樂譜有好多收藏在真靖大師的府中。”

寬呈正講到這裏月亮悄悄地藏進雲朵。

“二十一年了。”寬呈正擡起滿是淚水的臉,“在異國也漂泊五年了。”

顧及已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聽八翁大師親自演奏尺八的心願現在終于滿足了,只是不知道帶樂譜回故國的渺小願望能不能實現?”寬呈正用迫切的目光望着八翁。

似乎喪失了語言能力,縱然聽到這麽一段傳奇的往事,八翁依然沉默不語。

“可以麽?”顧及不忍心,轉首詢問樂喬。

團坐在地板上的樂喬輕輕地嘆了口氣,道:“雖然覺得很可惜,但是……”

“這個願望無法滿足你。”

聽到這句話不僅寬呈正麻呂如遭遇晴天霹靂,就連顧及也驚愕了。

“把樂譜抄寫一份給他也不行嗎?”

“不行啊……”樂喬喃喃低語,“沒記錯的話,尺八在貴國是作為祭祀的法器存在的吧?”

“是這樣,可是也不妨礙我們這些人對它的喜愛呀?我可以為了尺八漂泊這麽多年,也能為它割斷塵緣。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你會把樂譜給我嗎?”

“你做不到的。”樂喬冷淡地說,“無論如何你也做不到了。”

“為……為什麽?”

“飄蕩在世間的游魂,給你樂譜又有什麽用呢?”

“咦?”

“啊?”

同時發出驚呼的是顧及和倭國來的寬呈正麻呂。

“在獲知八翁大師已離開的消息寬呈正麻呂這個人就死了吧?或許在更早,在你踏上大宋國土之後就因患了不治之症離開這世間了。”

“如果現在去秀洲查詢文書記錄,也許還能找到你寬呈正麻呂的死亡記錄。”

眼前女人所說的話,一字一句都殘忍地像刀子劃割心髒。

疼。

疼啊。

“怎麽可能!”寬呈正捂着胸口,滄桑的面容忽然猙獰起來。“我還呼吸着大宋的空氣,耳邊還回蕩着方才八翁大師吹奏的曲子,怎麽可能是鬼魂?”

“你這樣的人不是不值得憐憫的,所以這些年有意回避着你。”樂喬挂上歉意的微笑,“可是如今眼看着你要成魔,沒法兒再放任你了。”

“我不是魔鬼!你們這些殘忍打破別人希望的人才是!”

眼看寬居正大叫着沖上來,顧及連忙擋在樂喬面前。

然而他卻穿過了顧及的身體。

徹骨的冷意攫取了顧四的意識。

“傻人……”

失去神志前,顧及聽到耳邊響起了一聲嘆息。

“能讓人看到的游魂,就是要跨入魔道了。”樂喬解釋道,“如果不在成魔前化解他的積怨,就會有很多人要遭殃。”

“所以後來你怎麽處理的?”

“打散寬呈正麻呂正在生成的魔體,讓他變成普通的亡魂。”

那必然是一段驚心動魄的過程,然而樂喬卻以輕描淡寫的态度寬慰了顧及。

“像花連那樣的?”

“嗯。”

“那他現在在哪裏?”

“當然是回故鄉咯。”

“癡癡尋覓了這麽多年,他會輕易回去?”

“當然不會。”樂喬說到這裏,忽然朝顧及擠了擠眼,“我把‘彌光’給了他,所以他才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啊?”

顧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你把‘彌光’給他了?!”

“是的。”

“那八翁怎麽辦?”

“八翁也走了。”

顧及怔怔地發起呆來。

那神情如喪考妣。

“我去藥鋪了。”

樂喬留下這句話便走了。

接下來一下午顧及都窩在床上。

淚水不斷地流出眼角,浸濕枕被。

腦海裏閃過樂師八翁吹過的曲子片段,也無法遏制地想着“彌光”。

雖然在自己手中只有那短短的幾天,但“彌光”毫無疑問已變成她最心愛的事物。

一下子失去良師和“彌光”,僅僅用難過無法完整表達出顧四的心情。

樂郎中到傍晚才返回家中,四處尋覓顧及不着,才想到去房間裏找她。

“你不會這就傷心了吧?”

看到丢在一旁的枕頭有少許濕潤,樂喬哭笑不得。

隔了好久顧及才從被子下發出悶悶的聲音:“一定要把‘彌光’給寬呈正麻呂,他才會開開心心返回故鄉嗎?”

“你要知道游魂都是因為心願得不到滿足所以才逗留世間的。”樂喬摸了摸顧四的頭發,坐在她身邊說道,“八翁因為不甘心看到尺八就此斷絕,所以附身在‘彌光’上,期冀能為陪伴自己一生的良友和事業尋找繼承人。”

“可寬呈正也不是人啊。”顧及悶悶不樂地說,“你還把‘彌光’給他了。”

樂喬愣住了。

而且愣了好久。

“你不會以為我把你那支‘彌光’給那個倭國人了吧?”

“難道不是?師父都走了。”

樂喬抱着肚子大笑起來,邊笑邊斷斷續續地感慨道:“知道你可愛,沒想到你這麽可愛。”

“喂!”

顧四生氣地咬緊了下唇。

“八翁走是因為把平生所會的技藝都留給你,了無牽挂地回去陰羅司了。八翁已走,他用的那支‘彌光’自然也就沒有什麽用處。”樂喬捏了捏顧及的下巴,“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送給寬居正麻呂。”

送給倭國人的正是那支亡者的“彌光”。

“雖然沒拿到樂譜,但獲得了意料之外的禮物,寬居正走之前真的是喜出望外呢。”

顧及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小聲地喚了樂喬的名字。

“那個……”

“嗯?”

“對不起。”

“啊?”

“其實你走之後生了你好久的氣,而且還怨恨你把‘彌光’送給他人。”

……

“‘彌光’可是我送給你的禮物,要是改天你把它送給別人,我一定會追你到天涯海角把它要回來。”

最後的最後,樂喬如是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小滿·饕餮之禍(其一)

那天傍晚樂喬回來的時候帶了份藏月樓的全魚宴。

看起來小小的食盒,郎中竟然拿出了七盤仍冒着騰騰熱氣的菜肴來。

“這是顧雲先前到藥鋪的,說你愛吃魚,剛好藏月樓請來了汴京的廚子,就訂了一份。”

顧及自然是樂得享用。

“好久沒吃到了,真懷念這味道啊。”舌尖仿佛被美味融化了,顧四說起話來都有些含糊不清,“還以為來這裏就吃不到了。”

“在藏月樓你可不用擔心有什麽吃不到的。”

聽到樂喬如此褒揚一家酒樓,顧及頓時生出不妙的預感。

“這麽久沒出去過,不如待會兒去散散步?”樂喬露出平日并不常見的真誠笑容,眼睛彎成了天上的月牙。

“是誰又有麻煩了吧。”顧及幹脆戳穿她。

樂喬宛然颔首:“正是藏月樓的老板。”

顧及立刻拉下臉,問道“所以我哥給我送東西是你騙我的?”

“怎麽會。”樂喬利落回答,“我又不知道你愛吃什麽。”

“哼。”

“那到底去不去呀?”

“去。”

藏月樓是平江城新開的酒樓,不到一年的光景已然聞名方圓百裏。

這和酒樓老板富員外生就對美食情有獨鐘分不開關系。

富員外幾代先輩勤儉持家,累積起的財富足以買下半個平江城。富員外本人也非浪蕩子,又有天生做生意的腦子,家中生意自然蒸蒸日上,自繼承家業至今,短短十年又把富家的家業擴大一倍不止。

但凡大富大貴之人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嗜好,富員外同樣未能例外。不過他的愛好說起來并不過分,富員外尤愛美食佳肴,常自诩為饕餮之客。只是萬事皆有度,富員外在吃這上面,已經遠遠超過了熱愛的程度……

路上樂喬已經和顧及大概講了一下富員外的情況。

但一見到富員外,顧及還是沒忍着笑出聲來。

眼前這一坨……富員外該稱自己為貔貅才是。二十年只進不出才會養成這樣一個大胖子吧。

說他是一座小山并不過分。

之前帶二人進來的管家已經算得上高高大大了,但還不及富員外三分之一。

不過說來也奇怪,這麽肥胖的一個人沒有讓人産生厭惡的感覺。

而且因為夏天到了的關系,耐不住熱的富員外在自己府中一直袒胸露乳。這種不雅的打扮放在富員外身上似乎順理成章,樂喬和顧及并不在意。

“見到我的第一眼果然大家都要笑啊。”富員外笑眯眯地說,也許就是這句話讓顧及對他立生好感。

竟然在富員外臉上還能分得出五官,這同樣也是件讓人拍手稱奇的事。

“失禮了。”樂喬先致上歉意,而後又打趣道,“怪不得藏月樓生意興隆,原來是有富員外這個活招牌呀。”

“哦……”員外頓了一下,待反應過來不由也哈哈大笑,“原來是這樣啊。”

笑聲如同洪鐘。

閑侃了幾句,富員外提議道:“在房間裏多有不便,不如我們去花園亭裏去吧。”

富員外的雙腿顯然無法支撐龐大的身軀,在樂喬與顧及先出去後,管家又叫進去了幾個在門外候着的下人。

這時二人才發現富員外當做椅子的大床裝有可以活動的輪子。

管家在前邊負責帶路,下人們就在背後推着那張床。

“一開始也沒覺得有什麽問題,胖點就胖點。”富員外邊“走”邊說道,“年初有段時間因為內子要求,還刻意削減過飯量,可這些肉還是一直在長,索性就……”

“就聽之任之了麽?”顧及接口道。

“不用這麽客氣,我确實是自暴自棄了。”富員外爽朗地笑道,忽然也帶上了疑惑的語氣,“不過,回頭想想還是覺得有點誇張。”

年初夫人勸說富員外控制飯量的時候他和管家差不了多少。

忘了從哪一天開始,好像每天的重量都在長。

睡覺的時候。

走路的時候。

吃飯的時候。

時時刻刻。

不到一個月時間,富員外的腰圍擴大了兩圈。

又過了半個月,富員外某天起床忽然發現自己走不動路了。

“太重了,這具軀體。”這個話題不能不算沉重,然而富員外依然是笑呵呵地說着,“兩條腿不是沒有感覺,但要支撐起來走路很困難。”

若讓旁人仔細回想,大概會說在富員外節食的那段時間長的最快。

一天一個樣子。

“每天都覺得好餓好餓,後來內子實在看不下去就讓我破罐子破摔了。”

從年初到現在不過五個月的時間,富員外從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人變成了現在連路都不能自由行走的小山。

“有時候也痛恨這樣子,事事都得靠旁人照料,都快成了廢人。”富員外張開蒲扇般的手掌,有意無意地拍打起肚皮來,“請了好多大夫都說沒有問題,時間久了也習慣自己這樣子。那些庸醫只會開些調理的方子,不管吃多少都沒用……”

樂喬開始還在注意聽富員外說話,後來忽然留心起他拍肚皮的聲音。

不是“啪啪啪”的聲響。

好像擂鼓似的——富員外拍打肚皮竟發出了“咚咚咚”的聲音。

樂喬猛地停下,後邊顧及來不及收住腳步差點撞上她。

“怎麽了?”

“噓。”

樂喬沒來得及抓住從耳邊閃過的聲音,因為富員外也察覺到她的異樣,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恕我無禮,能否請您繼續剛才的動作嗎?”樂喬的表情十分嚴肅。

“啊?”

“就是……”又想到了些事情,樂喬索性道,“讓我來吧。”

郎中的手放在富員外的腹部上方。

“如果會痛的話,請忍耐一下。”

郎中起先只是拳起手輕輕敲擊,後來攤開手掌用了力道來回拍打起來。

似乎覺得這個郎中和以前請來的郎中都不一樣,富員外努力低下頭饒有興趣地觀察着她的動作。

從上脘穴到下脘穴,到大橫穴再到氣海穴。

“疼嗎?”一邊拍着,樂喬一邊問道。

“不。”

拍打到大巨穴的位置時,富員外冷不丁地痛呼一聲。

“是這裏嗎?”樂喬又拍了下。

“痛痛痛。”

感覺到手上多了濕潤的感覺,樂喬便明白這是找到要害了。

富員外痛得都冒出汗來了。

“明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小滿·饕餮之禍(其二)

是夜。

大雨滂沱。

轟隆隆的雷聲從天邊而至,閃電不時割破天際,留下一道道餘威未消的裂隙。

這樣的天氣本該都在家中安睡。

然而平江城外的子胥河岸卻晃蕩着兩道被閃電拖得很長的身影。

顧及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樂喬。

郎中沒有打傘,也沒有換上雨天穿的草鞋,她身上卻沒有任何污跡,連雨水都繞開她下在別處。

“說是在子胥河中游捕獲的那條魚,應該在附近沒錯啊。”彎腰尋找的樂喬喃喃低語,而她身後的顧及早已擺上一張臭臉。

“你看這天氣,有什麽東西也早就被沖走了好麽?”

躲在傘下仍被大雨澆了個渾身通透的顧及沒辦法理解樂喬此刻的所作所為。

事情要從二人拜訪藏月樓的老板富員外說起。

原因不明的肥胖症困擾着平江城首屈一指的商人。

即便努力節食也無法削減的體重,時至今日已經無法自由行走。

像一座小山似的富員外雖然表面上風淡雲輕,實際也對這病症耿耿于懷。

沒有人願意整天拖着連自己雙腿都無法支撐起的軀體。

“在那段時間有沒有吃過特別的東西?”找出症結所在的樂喬詢問道。

富員外抓着腦袋想了好久,忽而拊掌道:“要說特別的……還真有。”

每個月的頭幾天富員外都會出重金收購新鮮魚類養在府中花園的魚池裏。諸多佳肴中富員外尤愛吃魚,用他自己的話說,如果一天不吃魚還不如死掉算了。

富家的魚池放養着上百種不同的魚類。

藏月樓大部分廚子亦是從各地請來的做魚的好手。

富老板嗜魚的名聲遠揚五湖,甚至超過了生意場上的名頭。

年初有天酒樓的廚子照例在傍晚給富員外送了一份魚羹。

那是富員外此生吃過的最鮮美細膩的魚。

“鮮而不澀,潤而不油,嫩而不碎,滑而不膩。”富員外說到這裏咂了咂嘴,“可惜吃過一次就再沒有了。”

因為喜歡那種口感,富員外吩咐廚子們再多做幾次。

然而廚子還是那天的廚子,料也是那天的料,到後來火候都掌握到極致,可廚子們就是沒辦法再做出那碗魚羹的味道。

“最後才想到是不是原料的問題。”

廚子回憶了好久,才想起來那次用的鲈魚和府裏魚塘養的似乎有點差別,好像多了一對魚鳍。

“問過幾次送魚的女婢她才道出原委,那天半路上不慎跌倒魚被野貓搶了去,只好在魚販子那兒又買了一條。”

“魚販捕魚的地方就在子胥河中游。”

懷念那種口感的富員外在年初那段時間用盡了所有手段。安排了好幾個人從早到晚在子胥河中游那段捕魚,捕來的魚統統都讓魚販過一遍目。

“都不是,不像”魚販也覺得納悶,“不就多了倆魚鳍味道怎差恁多?”

到最後子胥河的鲈魚都讓藏月樓的人捕得沒剩下幾條。

“最好的美味體驗過一次也算是老天爺的恩賜了。”

雖然覺得很遺憾,但因為夫人要求節食的緣故,富員外終于死了心。

“歸根結底是那條鲈魚吧?”

“嗯。”

“多生了一對魚鳍。啧啧……”顧及蹲在石橋上看着樂喬挽起褲腿準備下河,遠遠喊道,“富胖子不會吃了個妖怪吧?”

樂喬忽然回頭望着顧及,目光閃爍不定。

“沒準兒還真讓你說中了。”

從河裏退回來的樂喬讓大雨沖幹淨腿上的泥水才穿上鞋子,腳上濕漉漉的感覺十分不舒服。但樂喬在意的不是這些。目光在閃電照亮的曠野裏逡巡,只有臨近地平線的地方遙遙看得見一處建築。

“帶錢了沒?”

顧及摸了摸袖間,回道:“有幾串銅錢。”

“去給社神送點油水。”

郎中說了一句,擡腳上了河岸。顧及連忙跟上去。

“真的有土地公公?”

“算是有吧。”

“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樂喬沒答話,往顧及的傘下湊了湊。方才趟過水後,又被雨水打濕了身子。這會兒是一個寒顫接一個噴嚏。

“冷啊。”

“嗯。”

顧及把傘換到另一只手上,挽上了樂喬的臂彎,“還以為你們郎中都不知人間冷暖呢。”

“怎麽會。”

……

“那到底有沒有土地公?”

“如果你說的是福德正神,那沒有。”

“那就是有咯?”

“嗯。”

說話間,又一道閃電劈了下來。

原先還遠得似乎在天邊的房屋突然出現在眼前不遠的地方。

樂喬看到建築立時加快腳步,丢下顧及望着眨眼間出現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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