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愣了神。
“土地公顯靈了?”
像是小村落的祠堂,房子并不大,搖曳的昏暗燭光裏還看得出這房子很久沒來過人。
“小心喔。”
還在納悶這個沒人的地方為什麽會有燭火,便聽到樂喬提醒道。顧及只好收了傘站在門口。
樂喬裏裏外外都轉了一圈,并沒有找到任何人。
正對着門的地方擺着尊泥塑,看模樣認得出來是財神爺。
“銅錢呢?”
要來一串銅錢,樂喬解開繩子取出六枚,跪在地上把它們整整齊齊排成兩列。而後口中念念有詞不知說什麽說了好久。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顧四等樂喬等得有些心煩意亂。自己動手拿起案上的蠟燭燃了一根,沿着牆轉了起來。
等樂喬起身才發覺屋子裏燃起一小堆火。
“來吧。”顧及招呼她。
“土地公會是什麽樣子?”大概是覺得除了雨聲只有雷聲有點瘆人,顧及出聲問道。
樂喬想了想,回道:“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你見過?”
“只要土地肥沃的地方都有。”樂喬笑道,“社神可是無財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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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顧及嘟囔道。
“什麽?”
“不是因為土地公來了會讓土地豐收,而是因為此地豐收土地公才來啊。”
這下換樂喬愣住了。
“顧四好樣的。”郎中像是發現了什麽寶藏,滿面喜色,“這麽簡單一件事我倒是忘了。”
前一句像是誇人的,加上後一句顧及就知道又被這人取笑了。
“哼。”
接下來樂喬自己動手搜走顧及身上所有銅錢,然後把它們全部丢在地上。
扶着顧四的肩膀單腿跪在她身邊,樂郎中略帶着興奮地低聲道:“睜大眼睛看仔細喽。”
話音還未全落,只見有銅錢的地方冒出縷縷紅煙,不多時那幾塊地方便被紅煙完全籠罩。
樂喬仔細看着紅煙冒出的順序,右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半空微擡,手指輪流做出敲擊的動作。
顧及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麽來,實在撐不過去便眨了下眼。
就是眨眼的那會兒功夫,樂喬左手食指和中指間多了股紅線。
“錯過了啊,顧四。”郎中惋惜似的笑道。
“你是故意的。”
“我怎知你偏偏在那時眨眼?”
盤腿坐在地上的顧及露出不快的表情,樂喬在她額頭敲了一下,寬慰道:“這次要看清楚啊。”
顧及頓時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樂喬提着那股紅線慢慢站了起來。
紅線被她越拉越長,等郎中完全站起身,紅線的另一端出現了一大塊紅色。
樂喬用右手在紅線的中間又扯了一把。
“痛痛痛!”
随着痛呼聲浮出地面的是個身材矮胖的小老頭。
樂喬手裏的那股紅線原來是他的一撮頭發。
“知事大人饒命啊……”小老頭捂着頭皮嬉皮笑臉地讨饒,“知事大人大駕光臨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輝……”
“少說廢話。”樂喬伸長手臂在他腦殼上拍了幾下,板着臉問道,“是不是你把吉魚放到子胥河裏的?”
聽到這句話小老頭兩眼冒光,要不是樂喬還扯着他頭發,沒準兒他就撲上來了。
“知事大人知道它去哪裏了?”
樂喬當即柳眉倒豎,狠狠地把那老頭拽了過來:“吉魚丢了半年你竟然還不知它去向?!”
顧及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
“樂仙兒你這麽對待老人家是不是不太好啊?”
一處地方并不是有社神庇佑才會豐收或者富裕。
社神所能做的,是感知哪個地方将來會有財運,及早趕往彼地以收獲他所需要的運勢。
人類看不到摸不着的運勢,是社神或者說土地公賴以為生的食物。
吉魚便是土地公用來衡量運勢大小的化物。
和鲈魚形貌差不多的吉魚生着比前者或多或少的魚鳍——若吉魚背上少一對魚鳍便說明此地的運勢不足以社神果腹,反之,此地便是适宜社神安居之處。
一般社神都不會丢掉屬于自己的吉魚,因為一地的運勢總有一天會耗盡,社神還需要吉魚來為他們指出下一個運勢之地在何方。而且某些時候吉魚還可以代替社神蓄積運勢以備不時之需。
對于某些社神來講,吉魚不僅是指路的工具,更是賴以為生的活糧倉。所以有吉魚的地方不出三尺都會有社神伺藏在側。
但也不排除某些存活多年的社神擁有兩只甚至更多的吉魚。
吃掉吉魚的富員外順便吃下了吉魚所積蓄的運勢。
人類當然無法消化社神喜愛的食物,即便味道碰巧合口,也非人類可以消受。
和社神大概講了一下富員外的情況,樂喬很認真地問道:“所以你覺得現在該怎麽辦?”
“小老兒活了這麽久還真沒聽說過這種情況咧。”社神搔了搔長滿紅發的腦袋,“說實話我倒是還有另外備用的小東西,所以這只吉魚就送給他好了。”
樂喬作勢又要動手,社神連忙往後退了幾步:“知事大人休要難為小老兒了,要知道怎麽做小老兒也不願意白白損失一條吉魚。要煉出這東西得耗損小老兒好幾十年道行呢。”
“唔。”樂喬無奈地嘆氣道,“既然是無意為之,那就不追究你了。”
“謝知事大人。”社神正正經經地鞠了一躬,擡頭問道,“知事大人打算怎麽辦?”
“和你一樣,我也沒遇到過這種事。”樂喬揉揉額角,“讓我想想辦法吧。”
“那就勞煩知事大人處理了。”
回去時已近天明。
樂喬的嘴角一直挂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顧及和她并排而行,不時偷偷側眼打量着她。看到那笑容,說不清道不明地有點別扭。
“其實你是有法子的吧?”
“嗯?”
“那條做成魚羹被富員外吃下去的吉魚啊。”
“法子倒是有的,不過……”樂郎中欲言又止,唇邊高深莫測的笑意又加深了。
隔了一會兒,只聽樂喬輕語道:“今晚謝謝你啊,顧四。”
“謝我?”
“謝謝你提醒我啊。”
“不用謝。”客氣的話怎麽聽都有點賭氣的味道。
并沒有主動要為人類帶來好處的妖物。
也不會有人設身處地替妖物着想。
人和妖,歸結到底都是為欲望和本能驅使。
人類在幻化出各種形象的妖物身上寄托希望,妖物們也順水推舟在人類間獲得好處。
因為此地有運勢所以土地公才會随吉魚的指引而來,也因為有土地公出現,人們才篤信來年會獲得豐收,亦或是收獲意外財運。
和土地公依賴着吉魚指引方位一樣,人類也依賴着社神帶來的希望。
那天樂喬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尾活的鲈魚,在顧及的注視下放進了池子裏。
“事情解決了?”
“嗯。”
“怎麽回事?”
“雖然被做成食物吞入人腹,但怎麽說也是妖怪啊。”樂喬解釋道,“吉魚在富員外肚子裏又慢慢恢複了本身堵在大巨穴,所以他才會一直胖下去。”
“那現在取出來了?”
“當然得取出來啊,誰讓它剛好卡在大巨穴。”樂喬指了指池子,“現在吉魚在咱家池子裏喲。”
“大巨穴是怎麽回事?”
“不能告訴你。”
……
“大巨穴是做什麽的?”
“通便啊。”
“那你還把它放進去!”
“說了不能告訴你嘛……”
“那你還跟我說?”
“既然你都那麽想知道了當然要告訴你啊。這條吉魚積攢了多年運勢,如果不像富員外那樣把它吃掉可是能帶來財運的。不然我把它送給三少爺,讓他放你家?”
“才不要!”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芒種·鏡中窺人
芒種。
螳螂生、鶰始鳴、反舌無聲。
別名“妖籠”的樂家庭院一貫靜寂無聲。
在這個仿佛山腳一隅的院子裏長滿了花草植物。
幽白濃香的晚香玉,紫色妖嬈的初生錦葵,含苞未放的栀子,還有小池裏幾株久開不敗的芙蕖……
在房屋的左側立着一棵高大的流蘇樹。
一串串細嫩白花猶如一串串柔軟飄逸的流蘇。
偶爾微風拂過,飛花又似雪。
綠意盎然,花香襲人,稱這裏為世外桃源并不過分。
任何初次到這裏的人都會為這一片不屬于城中的景色屏息凝氣。
然而在這裏呆的久了也會生出怪異的感覺。
這個院子裏,太過安靜。
花草間沒有任何昆蟲存在的痕跡。
鮮花開得喜人,卻沒有蜜蜂來采摘花蜜。
出了門即可聽得到的聒噪蟬鳴仿佛被院牆隔絕了,院牆內外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世界。
就在這片寂靜中,響起了悠悠的笛聲。
與院中景色相得益彰的笛聲時而婉轉如訴,時而空靈悠遠。
耐不住寂寞的笛聲傳出院子,傳向道前街和織裏橋南街。
行人駐足。
連夏蟬都悄悄停下鳴叫,匿藏在樹葉間羞于探頭。
笛聲裏沒有摻雜任何雜緒,目之所見乃是心中所想。
若來自雲端般飄渺,袅袅不絕。
從天上緩慢流動的雲絮,到滑過肩頭的微風,乃至靜谧流逝的光陰……眼前的種種都在笛聲中呈現出來。
“美啊。”
只能這樣發出感嘆。
樂喬站在院門前靜靜聆聽着笛聲,好久都沒想着推開那扇平素從不上鎖的院門。
要是不小心打斷了顧及,她又會不好意思地停下吧。
認為自己吹不出動聽的曲子,除了那天晚上回應八翁,顧及再沒有在樂喬面前吹過尺八。
這傻人一直都不願承認自己有多優秀難得。
如果不懷有一顆純粹的心永遠無法吹出這麽自然動聽的曲子。
太常寺裏那些老樂師窮極一生所追求的境界這人總是在不經意間展現出來。誇她總會被以為是在取笑她。
傻。
有時樂喬也會想是否因為師父碧虛子改過她的命盤,才會造就出如此特別的人。
雖說有些好勝但并不驕縱。
乖順而善良。
天資聰穎卻從不以此作為驕傲的資本。
連妖物碰上這個可愛的人都不會有傷害或者要躲開她的想法。
想到院子裏那人或許此刻正站在木橋上專心吹着尺八,樂喬的心忽然有種融化的感覺。
笛聲仍在繼續。
夜幕緩緩拉開。
原先平靜的笛聲不其然帶上了些許焦躁,仿佛因為等待得太久,那人生出了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煩悶。
是時候了。
眼瞧着院門打開一條細縫,顧四連忙收起“彌光”。
“回來了。”樂喬掩上門扉,眉梢唇角帶着些許收不住的笑意,“很好聽。”雖然知道會被對方誤會,仍忍不住贊揚。
果不其然,還在手忙腳亂裝尺八的人立時紅了臉。
“哪有……”
“今晚沒什麽別的事,不如早點睡?”理了理顧四額前幾縷散亂的細發,樂喬詢問道。“看你都有黑眼圈了。”
“好。”
話是那麽說,吃過晚飯後樂喬卻拉着顧及來到雜物間整理東西。
“都是師父留下來的東西,來這麽久一直都沒時間收拾。”
滿屋子堆的木箱盒子看起來堆積了上百年,雜亂無章遍布在地面上。顧及冷眼旁觀着樂喬艱難地尋找落腳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箱子木匣,折損廢棄的銅鼎丹爐。顧及環視了一圈,甚至還看到半口鐵鍋。
還在好奇這地方有多久沒進過人,樂喬忽然丢過來一只巴掌大的木匣子。
“這是什麽?”顧及接下來之後便被盒上覆蓋的厚厚灰塵嗆了口鼻。
“不知道。”那廂樂喬又低下頭接着整理,“不然你打開看看?”
木奁是尋常可見用來裝梳妝品的那種。掃開浮塵就露出繪有深色花紋的表面,看上去倒是很雅致。
費了一番工夫,顧及終于打開了盒子。
是一面銅鏡。
在這間暗無天日的屋子裏埋藏了不知多少年月,鏡面依然光可鑒人。
翻看了一下,覺得沒什麽特殊之處顧及就打算把它重新放進去。
銅鏡忠實地映出正對着它的所有事物。
顧及看到的銅鏡裏有自己的手指,木盒的邊緣和蓋子一角。在她将要合上蓋子時,鏡子裏忽然閃過一道影子——在她手指上。
合蓋子的動作因此停滞了片刻。
顧及可以肯定确實有東西停在她手上。
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只在鏡子裏忠實地反映出來。
顧及晃了晃手,鏡子裏的影子也随之晃動,但未曾離去。
借着昏黃的燭光觀察了一會兒,顧及勉強辨認出停在手上的影子是一只蝴蝶。
顧及一面看着鏡子一面小心翼翼地去觸碰那只存在于虛空中的蝴蝶。
光亮的鏡中,蝴蝶撲閃着翅膀,似乎并不懼怕顧及的觸摸。
“樂喬……”
看到蝴蝶停在自己手上不肯離去,顧及驚異得連嗓音都變了。
的确。
自從認識樂喬之後見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妖物,然而除了花連顧及從未和任何妖物近距離接觸過。這時候毫無征兆地碰到一只,還離自己這麽近,難免會被吓到。
“是迷蝶。”
不知何時樂喬悄悄來到顧及身邊,在顧及手上輕彈了一下,那只蝴蝶漸漸飛離了鏡子所能照映到的範圍。
“只要沒有惡意它是不會迷惑你的。”樂喬幫顧及合上了木奁蓋子,“看來師父在這裏留下很多東西來保護藏品,我們出去吧。”
“嗯。”顧及乖順地點頭,臨了卻舍不得放下那只木奁,“可以帶這個出去麽?”
“喜歡就送給你了。”樂喬是這樣回答。“這是辟目,能看到眼睛看不到的東西。”
鏡中的世界,總比人眼看到的要誠實和精彩。
妖物們可以迷惑人類的眼睛,卻無法欺騙忠實的鏡子。
無意間得到這麽個好玩具,顧及幾乎迫不及待地拿着它來到院子裏。
以為能發現諸多之前無緣得見的妖物,在院中東翻西找試了半天,顧及卻一無所獲。
盤腿坐在廊庑下的樂喬一邊沏茶一邊頗有興致地觀望着顧及。
原來也不是無動于衷。
總想知道一些陪伴自己多日的妖物們的真面目。
“這院子裏真的有妖物麽?”
月上中天的時候,顧及終于放棄了,垂頭喪氣來到樂喬身邊。
“要是他們想讓你看到自然會顯露真身啊。”樂喬摸摸她的腦袋,遞上一杯清茶,“時候還未到,到的時候恐怕你不想看也會有人讓你看的。”
“嗯?”
“人家都睡覺了你還去打擾,肯定不會讓你看的啊。你覺得是妖怪們跑的快,還是你轉鏡子轉的快?”
“妖怪可以跑很快麽?”
顧及自然而然地在樂喬身旁坐下,手裏仍然拿着辟目。
“白雲蒼狗。”
“喔……”
顧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晚香玉的馥郁濃香萦繞鼻端,和着茶的清香幾乎要讓顧及醉了。
“來支曲子吧?”
熏熏然的顧及也正有此意。
坦然大方地拿出“彌光”。
悠揚空靈的笛聲緩緩飄出院子,飄向空中的月。
醉人的香。
醉人的笛聲。
樂喬單手支着下颌,微眯起雙眼,專心地聽着顧及吹奏出的《夜之香》。
放在地上的辟目沒有人注意。
鏡子裏映射出郎中的臉。
那張秀美的面容時而清晰可辨,時而只有星星點點的透明光暈……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夏至·忘泉水(其一)
時近夏至時,平江城出了一件大喜事。
定西王顧思遠的三兒媳王若婷于閏五月的初二深夜誕下一對龍鳳胎。
一時間,整個平江城都在慶祝王府誕生新丁。更有藏月樓的富員外出面無償應承下王府喜宴,并且提前半個月開始為顧家新丁的滿月酒做準備。
待到夏至前後,王府派出的喜帖幾乎灑滿半個平江城。一來确實為慶新誕之喜,二來則抱着與人為和的願望。請貼上亦注明人來即可,無需備禮。
夏至那天,距離滿月酒之宴尚有十日。
顧雲一早親自來到江安堂時樂喬也剛到不久。
“樂仙兒。”
顧雲叫的親切,郎中卻是眉眼慢擡,對于三少爺的到來并無歡喜。
孟凱識人,立刻迎上去迎座送茶。
顧家三少爺此番前來一是送貼,二是打聽顧四消息。
恰巧這兩件事都不是郎中樂意見聞的。
“顧四之恙虧及脾裏,至少也要等七月庚申日過去之後才好出門。”
顧雲卻也不急,慢條斯理地問道:“但我聽人說有幾個晚上樂仙兒和四兒一同出過門,不知是真是假?”
打聽得還真清楚。
樂喬放下手中的筆,這才正視着顧三少爺,略有不快地回道:“夜裏坤陰氣盛,出去走走對顧四只好不壞。但要是人多的話,乾陽過剩,于她只有百弊而無一利。”
“樂仙兒對我家四兒真是無微不至,多謝多謝。”顧雲長做一揖,笑道,“只是父親多日挂念幺兒,還望樂仙兒看在他老人家面子上,讓她找個時間回去看看?”
話都說到這份上,教樂喬有點過意不去,只得搪塞道:“我回去問問她吧。”
“還勞樂仙兒轉告四兒,說侄子們也想見見小姑姑。”
“唔。”
樂喬提及此事之前斟酌了許久措辭,豈料方才說出顧雲意思,顧四那廂便一口回絕。
“三嫂的喜事與我何幹,不去。”
這雖是樂喬期望聽到的答案,但又想起了顧雲臨走前的再三請托。
“不願見見王爺和顧雲麽?”樂喬順勢捏了捏顧四的臉頰,軟軟的手感很不錯,而且臉色紅潤細嫩,不似剛開始那般死氣沉沉。
“王爺還天天念叨你來着。”
如此三番兩語,顧及的态度就軟了下來。
于是傍晚時,顧及換上男裝便同樂喬出門了。
時近天黑,遠遠瞧得見顧府燈火通明,往來賓客絡繹不絕。
見此景,顧及提議道:“從後門進吧?”
“回自家還要走後門,你想得倒開。”
“若給旁人看到樂仙兒夜晚與男子同行,你還想嫁出去麽?”顧四不假思索。
樂喬愣了下,旋即露出微笑:“不然就嫁給你吧?”
顧及回頭望了她一眼,依稀可見連耳根子都臊得通紅:“我這身份怎能娶人,莫要取笑我了。”
樂喬正色道:“我是說真的,若有天真逼着你娶人了怎麽辦?”
“那我就出家好了。”顧及若無其事地說道,“成親這種麻煩事,我才不要做咧。”
這話……
也不像是賭氣。
樂喬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這傻子總是寧願委屈自己也不會去傷害他人。
“也罷,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不過說起來,像你這年紀還不快點找個人嫁了,以後可難尋覓到好夫婿了。”顧四湊到樂喬身邊笑嘻嘻地說道,“難道道士不能與人成親?”
“你才是道士呢。”樂喬又好氣又好笑地敲了敲顧四的額頭,“吾本是閑雲野鶴之人,怎會與尋常人同床共枕。”
“都做到從五品少卿之職了,你哪裏算得上閑雲野鶴?”
“師父遺命罷了。”
說話間,顧四敲開了後門。
“四少爺?”開門的下人又驚又喜,顧及還來不及阻止,那下人便朝裏高呼道,“四少爺回來了。”
“小炳……”顧及無奈地吐出餘下的叮囑,“莫要聲張。”
小炳哪裏能聽到心裏去,一邊應着一邊又朝裏高喊了幾聲。
不多時四五個附近的家仆都湊了過來。
“四少爺回來了。”
“四少爺氣色真好。”
“那不是樂仙兒嗎?謝謝樂仙兒照料我家四少爺這麽久。”
……
樂喬只是挂着輕淡的笑意,望着顧及和他們一個個打過招呼。顧四沒忘記樂喬還在身邊,卻忘了此地非樂家院子,一直和郎中保持很近的距離。遇到難走的地方,主動牽着樂喬走過去。
這些小動作怎逃得了那些看着顧及長大的顧家家仆。眼尖的人先發現了,便悄悄告訴身旁的人。待顧及察覺衆人眼神有異時,一個兩個相繼發出暧昧的笑聲。
這下顧四想解釋也無從開口了。
“老爺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終于讓顧四擺脫了這種尴尬的氣氛。
“爹。”
顧及眼睜睜看着小炳趴到父親耳邊說了句什麽,父親的眼神立刻變了。
雖然面上挂着笑容,但明眼人看得出來王爺并不如面上那麽高興。
“樂仙兒也來了,都進來吧。”
房中只有三人。
可顧及卻覺得自己被千萬雙眼睛盯着,總有些不大自在的感覺。
倒是樂喬安之若素,雖被老王爺那雙從沙場中磨練出來的銳利眼神打量許久,也未有絲毫動容。
“說說吧,怎麽回事?”
顧及一攤手,道:“小炳他們好像誤會了,就是這樣。”
“哦?”王爺一捋長須,忽然笑了,“小及說說他們誤會什麽了?”
“他們……”顧及張口結舌,這才知道掉進父親的陷阱裏了,當即望向樂喬求助。
樂喬挑了挑眉頭,接過話頭道:“四小姐這些天身體調理得不錯,不過還是有點虛,晚生怕她路上出事所以不請自來,還望王爺見諒。”
“樂仙兒對顧家恩德甚重,無論何時來都是我府上貴客,我又怎麽會怪罪你。”顧王爺擺手,轉而又道,“這麽看來,樂仙兒早知道我家四兒的身份?”
這些事顧雲應當與他提起過,那他此番試探又是為何?
腦中思索良多,樂喬卻也不願戳破,便回道:“晚生從先師那裏學過望人根骨的技藝,是以與四小姐初次見面便認出來了。”
顧王爺颔首不語。
顧四被晾到一邊好久,又被老王爺捉弄,賭氣似的說道:“爹你去招呼客人吧,我和樂姑娘先走了。”
“不管那些客人。”顧王爺慢悠悠地說,“那幫人只會問我幺兒有沒有意中人,準備什麽時候成親。個個都搶着要把自家姑娘嫁給你。”
“爹……”顧四急得直跺腳。
樂喬忍着才沒笑出來。
“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不操心我這當爹的也得操操心,不然怎麽能去堵悠悠衆口?”
“誰要問起來,你就說我出家了。”顧及望着樂喬道,“樂姑娘是清律司的人,我就跟着她修行。”
樂喬瞪了她一眼,反而把顧四逗樂了。
“爹,要是你堵不住悠悠衆口,記得和他們說顧家四少爺已經看破紅塵,一心尋仙問道,從此不理世間俗事。”顧及笑嘻嘻地說完,拉着樂喬趁老王爺還沒反應過來逃出了顧府。
看到幺兒這個樣子王爺不僅不惱,反而笑得很開心。
兒大不由爺。
那句話是這麽說的吧?
漫步在深夜的街道上,顧及有些心不在焉,幾次想說什麽最後又把話吞了回去。
“王爺說的話我不會在意,你也別放在心上。”樂喬寬慰道,“将來無論你願意怎樣,我想王爺都不會為難你。”
“嗯!”顧四用力點頭。
“說來你真的打算跟着我修行?”
“不行麽?”
“不是不行……”樂喬的話突然被前方沖出來的一個黑影打斷了,“顧四回來。”
顧及也看到那道來勢洶洶的身影,不僅沒退,反而上前幾步把樂喬擋在身後。
“顧四!”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夏至·忘泉水(其二)
起先顧及以為沖出來的人是宵小之徒,一時沒多想便擋在樂喬面前。
待辨清對面那個蓬頭垢面的人原是一名瘦弱的女子,警戒之心便松散下來。
然而那女子跌跌撞撞地跑到顧及面前,趁顧及毫無防備的時候死死抓住了她的腕子。
“你認識我的吧?”女子的聲音尖利駭人,散亂發絲間露出的眼神帶着狠戾的絕望,“你肯定認識我。”
身上的衣服明顯好久沒換過,散發着刺鼻的酸臭味。
藏滿污垢的長指甲劃破了顧及的手背。
顧及吃痛不由低呼了一聲,女子一見滲出血珠立刻受驚般地松開手,驚恐地道歉。
“無礙。”顧四輕聲安慰。
見顧四似乎有些心軟,樂喬一把把她拽了回去,以指當筆在她受傷的地方畫了幾下,這才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別靠這人太近,氣息不正。”
“咦?”
“回去吧。”
樂喬領着顧及從女子身邊繞了過去。
那女子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呆呆地望着二人漸行漸遠,當黑夜将要吞沒那兩道身影時,女子忽然痛哭出聲。
“為什麽……”
“為什麽所有的人都不記得我了?”
下弦月當空,稀松的雲絮間依稀點綴着幾顆暗淡的星辰。
是連蟲兒都熟睡的時刻。
萬籁俱靜的夏夜原來也可以如此寂寥。
攔路的女子名叫陸元瑞,自稱本是城西郊區一戶富農家的兒媳。
“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只是回娘家一趟,回來後誰也不認識我了。”
陸元瑞癡癡地重複着這一句話。
形銷骨立的女子,看起來應有許久未曾進食,所役端來的茶點被她狼吞虎咽一口氣吃光,這才有了繼續說下去的力氣。
“不僅不記得我,婆婆還說兒媳已經死了三個月了,罵我是瘋子。”陸元瑞捂着臉,淚水從指縫間溢出來,漸漸浸濕了前襟,“我被自己的丈夫和婆婆攆出了家門,只好回娘家。可是娘家的人也說陸元瑞死了。”
“陸元瑞就是我啊……”
“要是陸元瑞死了,那我是誰?”
此處是郎中裏的濟民所。
暫時弄不清這個無家可歸的女子是何身份,妖籠又非尋常人可以自由來去的好地方,二人只好連夜把她送到濟民所。
本打算把她安頓在濟民所便打道回府,不料陸元瑞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救星似的,亦步亦趨地跟着顧及。
無奈之下,顧及便央求樂喬先留下,一起聽那女子講述自己離奇的遭遇。
雖然形容狼狽,但除了所述內容有些奇特之外,陸元瑞說話條理清晰,亦知曉禮節,并不像瘋癫之人。
顧及是相信她的。
但樂喬卻一反常态,對陸元瑞始終抱有戒備。
見顧及聽得津津有味,似乎都忘了回家這回事,樂喬冷冷提醒道:“時間不早了,顧四。”
這時顧及才察覺樂郎中态度有異,雖有疑惑,但也還是附和着樂喬向陸元瑞道別:“你先在這裏好好休養,我們改天再來看你。”
陸元瑞面色哀戚,終是捺下了挽留之言。
“她說的是真的麽?”出門時,顧及問道。
“不知。”
“怎麽會出這種事,明明還活着,卻被人說已經死了。而且家裏人也都不認識她。”顧及喃喃自語,俄而忽然興起,問道,“不如明天我去她家看看?”
“顧及。”
“嗯?”
“鬼怪并不都是善良的。”一直板着臉的樂喬驟然停下腳步,望着她的目光沉寂如古潭,“這女子身上有陰羅司的氣息,亦人亦鬼,我辨不出她的真實身份。”
那種冷淡的眼神顧及很久沒見過了。
印象除了初次見面,樂郎中都是溫文和氣的一個人。即便是面對妖物,也從未讓旁觀的顧及有過森冷的感覺。
但這次不一樣。
陸元瑞似乎激發了樂喬隐藏很深的東西。
那東西是什麽顧及說不清楚。
只是,感覺不太妙。
“知道了。”顧及說着,自然而然牽起樂喬的手。
冷冷的。
好像那瞬間的眼神一樣,徹骨冰涼。
濟民所的大門外趴着條大黃狗,那狗見二人出來立刻支楞起耳朵爬起來,圍着顧及轉了幾圈,又叫了幾聲。
顧及本想摸摸這狗,豈料被它閃開了。
黃狗懶散地趴回了地上。
這段小插曲和今晚樂喬的異常态度讓顧及迷惑了好久。
次日顧及很晚才起床。
手背上被陸元瑞不小心抓破的地方起了紅疹,半夜癢痛難忍,時近天明才昏昏睡去。
醒來時手上的紅疹已經變成斑塊蔓延到小臂上。雖然不痛也不癢,但是看起來甚為可怖。
顧及本想出去随便找個大夫看看,下了樓才發現樂喬沒像平常那樣去江安堂,一個人坐在廊庑下望着池子出神。
“樂喬?”
顧及來到她身邊喚道。
“手上的傷怎樣了?”郎中過了很久才收攬回心神,轉過頭來淡淡地問道。
顧四老老實實伸出手給她看。
“傻子。”樂喬揉着顧四手臂上的紅斑,終是沒忍住埋怨,“以後不要接近那些來歷不明的人。”
嘗到苦頭的顧四乖乖答是。
“吃過飯去一趟吧。”
“哪裏?”
“陸元瑞家。”
郎中看似恢複了平時清清淡淡的樣子,顧及心中卻略有不安。
“她真的不是人類嗎?”
“難說。”
摸不準郎中心思的顧及獨自陷入沮喪的情緒中難以自拔。手背和手臂上的紅斑時時提醒她,這不該是被指甲劃破後出現的症狀。
樂喬明明提醒過她要小心的。
要是昨晚上聽她話就好了。
可是……
還不知道危險是來自人還是妖怪的時候怎能讓郎中走前面。
面對妖物或許郎中很厲害,但若要和人拼武力的話,她一定會落于下風。
畢竟自己可是堂堂的少年騎都尉啊,郎中這樣的身份若是遇上賊人當然要靠自己保護。
這次吃了大虧,下次呢?
還是會一樣挺身而出。
這樣想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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