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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打開了房門。

而立于院中的三人除了香珠,皆被四溢的濃香震懾了心魂。

樂喬頗為不雅地抽了抽鼻,才向陳瑛微微鞠了一躬并告之來意。

“小女真是莽撞。”責怪了香珠之後,陳瑛方致以歉意,“這麽晚勞煩樂仙兒真是抱歉。”

“無礙。”樂喬擺擺手,卻禁不住打了個呵欠。

只是在院子裏站了這麽一會兒,濃厚的香味就從一開始的怡人慢慢沖得人頭昏腦脹起來。

陳瑛的目光随之轉移到顧及身上:“這位是?”

“顧……”樂喬只說了姓氏,又一個呵欠已到了口邊。

顧及攬上郎中的腰,扶着她有些站不穩的身子,然後壓低了聲音回道:“顧……顧霁。”不像樂喬那樣對“顧四”的稱呼熟來于心,顧家四小姐差點報上了真名。

香珠奇怪地望了她一眼,顧及則以歉意的眼神回視。

“顧霁顧霁。”倒是樂喬醒過神來在顧四耳邊輕輕念叨,聲音裏帶着笑意,“虧你想得出來。”

不待顧及有所回應,振奮了精神的郎中将目光轉向門口站立的老者,“那塊龍涎香在您這兒麽?”

“哦,在的在的。”

陳瑛将兩人帶進裏屋,指示香珠去拿龍涎香,自己動手煮上了一壺苦丁茶。

待香珠小心翼翼捧來香塊,茶也煮得半熟。青澀微苦的茶味好歹沖散了屋內濃郁膩人的香氣。

“依樂仙兒所見,是這塊香有問題嗎?”陳瑛攬起衣袖輕輕撫摸着巴掌大的白色香塊,神色中有種說不出的戀慕,“這可是百年難得一尋的上好龍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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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看過之後才知道。”

樂喬俯身仔細查看着白色香塊,這東西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征得陳瑛和香珠的同意之後,樂喬将手放在了龍涎香上。

如琥珀般光滑細膩的手感。随着手指的滑觸,一縷比麝香更為動人的氣息輕輕飄動起來。激起空氣中出現一道又一道的漣漪。

龍涎之香如有實質。

樂喬眯起眼睛細細追尋着香味四竄留下的痕跡。

淡若輕煙卻不會輕易消散的香味。

局促不安的香珠望着樂喬的一舉一動,當對方把視線鎖定在自己這裏時,她不由心裏一緊。“怎麽了?”

“噬香。”郎中簡短地回答,随即陷入了深思。

香珠卻掩不住失望,喃喃問道:“果然是香有問題嗎?”

“不,香沒有問題。”郎中回答道,別有深意地望着香珠,“送香的人有問題。”

“香是傅家的人送來的,陳家和傅家合作了幾十年,他們沒道理害珠兒啊?”此間唯一不明情況的陳瑛道出了疑問。

“或許他沒有害人的本意。”樂喬微微颔首,忽而又露出似有若無的微笑,“又或許他是出自好心呢?”

“我相信傅望不會害我。”香珠斬釘截鐵地說道,不顧父親驚訝的表情,加重了語氣重複道,“傅望不會害我的。”

室內一片沉默。

陳瑛忙于梳理女兒罕見的堅決背後包含了什麽意思,樂喬只是像剛才那樣靜靜地觀察着龍涎之香。

至于顧及,從進房間起就一直保持沉默。

“對不起。”

最終打破寂靜的是窗外傳進來的沙啞男聲。

“傅望?”

男子進來的時候,陳瑛第一個沖了上去,揪着男人的衣領生生地把比他高了一頭的傅望拽了進來。

“你對珠兒做了什麽?”陳瑛的眼眶泛紅,怒氣驚人,“為什麽?!”

同樣問“為什麽”的還有香珠。

她最信任的戀人卻在最重視的香塊上動了手腳。無論出于什麽理由,真相揭穿的時候都只會讓她傷心欲絕。

這是背叛吧?

香珠說不出來。

“我不想讓香珠當釀香師了,所以我請人在這塊香裏放了東西。”傅望幹淨利落地說道,對于不義者來說,他的态度坦誠得讓人側目。“沒有為什麽。”

香珠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做出了誰都沒想到的舉動。

她提起水壺,在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将滾燙的沸水盡數倒在龍涎香上。

霎時間升騰起的白霧将整間屋子變成濃香的絕境。

“傅望,你走吧。”年輕女子平靜地說,“不要再來找我了。”

回城的半路上,馬車追上了那名失魂落魄的男人。

“是啊,為皇上做禦香是多麽驚人的名聲。”

“千金難買的虎丘香料,只有陳家人才能做得出來。”

“只有陳家後代才能學習釀香的技藝。”

“為了這些,他把珠兒囚禁在一座牢籠裏二十年。”

“他可知道香珠只要聞到香味就會頭疼欲裂?”

“私下裏我請大夫替珠兒診過,如果再在虎丘這地方生活下去,不出三年她就會死。”

“會死啊……”

堂堂七尺的男子竭力忍住淚水的模樣比失聲痛哭更讓人心頭沉重。

“想到香珠被這些該死的香料折磨,我就一刻都等不下去。”

“寧願被她恨着,我也只想看到她好好的。”

到後來,男人的目光裏只剩下空無一物的死寂。

“噬香,那老道士是這麽稱呼那東西的。”

“他說只要我去海邊親自再為他找來一塊同樣的龍涎香,就能讓香珠再也聞不到香味。”

“聞不到,就不會頭疼了。”

最後男人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

“百年一遇的白色龍涎香,就讓我用餘下的幾十年去尋找吧。”

顧及手心裏攥着那片保持着盛開模樣的韋陀花瓣。

可是心情再難尋回那時的喜悅。

“優昙缽花一現耳。”

“一現耳……”

猶如龍涎香盡數融化時鋪天蓋地的濃香,只一刻鐘,卻深深地刻在每個人腦海中。

“香珠和傅望不會再見了吧?”

“一個拼了命地要做香料好出師成親。”

“一個卻摧毀了釀香師賴以為生的天賦本能,只求對方能好好活下去。”

說不清是對香珠和傅望的牽絆感觸,還是為二人最終的結局傷懷。顧四坐在那裏,魂卻依然停留在虎丘上那間被濃香籠罩的屋子裏。

“明天還要再去一趟。”樂喬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安慰道,“事情還未成定局。”

“真的麽?”顧及捺不住驚喜,自虎丘歸來之後,眸中頭一次閃爍起光芒。

“是的。”樂喬笑了起來,“顧霁。”

“一時口快而已。”顧四不滿地撇了撇嘴。

樂喬卻不饒她。

“顧霁顧霁,咕唧咕唧……”似是發現了新奇的玩意兒,樂喬一邊念着,一邊不住地笑。笑得顧及沉下臉才收住口,正經地說,“還是顧及順口。”

然那時已來不及了。

似啜飲冰茶一般,顧四輕輕用牙齒咬住了郎中冰涼的唇瓣。

是的。

就是這感覺。

心中的悸動在這一剎那塵埃落定。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大暑·昙花一現(其三)

六月的豔陽高照。

是僅着單衫亦會汗如雨下的天氣。

地面散發着蒸蒸熱氣,氤氲出的薄霧甫一出現便被烈陽吞噬。

熱啊。

連妖物都只能躲進深深的地下。

而通往虎丘的路上卻有一輛無蓬的馬車。

坐姿端正的白衣少年與對面懶散怪稽的紫衣青年正成對比。

“這可真不是出門的好時候。”紫衣男子拽了拽領口,将鑽進領子裏的幾根須發拿出來。

即使一清早就看到雷誤這副打扮,顧及到現在也沒辦法适應。

及胸長髯被他用繩子結成三股,挂在下颌和雙鬓。若不是用幻術改變了發須顏色,只怕這一路上向他們注目的人更多。

顧四收起嘲笑的心思,有氣無力地問道:“既然嫌熱為什麽不把胡子剪掉?”

“不能。”雷誤搖頭,“剪掉還會長。”

“唔。”

這麽熱的天氣,顧及實在沒有力氣和他說笑。

無蓬的馬車颠簸了近兩個時辰,虎丘仍杳無蹤影。

顧及不由懷疑昨晚樂喬是否用了“縮地成寸”之類的法術——來來回回都是一眨眼的功夫。不過能造成這種錯覺大部分原因在于一個是夜晚,一個是在烈陽下。

顧及覺得再過一會兒她一定能變成人幹。

手裏的紙條早已被汗水浸濕,模糊的字跡勉強能辨認出“香珠出事,望速來”的內容。

本與郎中約好晚上一同去往虎丘,然清早紙鳶帶來的消息打亂了原來的計劃。

同行的人變成怪模怪樣的雷誤。

“去把香珠接來吧。”從卧霆池露頭的雷誤帶來了樂喬的口信。

于是在這大熱如蒸的天氣,顧及去附近租來馬車便和雷誤踏上了去虎丘的路。

顧及再次深深地嘆口氣,為香珠擔憂的同時也在後悔為何不繞下遠路去顧府取車,那樣就不用遭受曝曬了。

“要是下雨就好了。”顧及自言自語道。

“要雨嗎?”雷誤忽然坐正了身體,若似無意地問道。

顧及揉揉額角,終于放任自己和雷誤一樣垮下脊背。

“不用,謝謝。”

日上中天。

是正午時分。

無蓬的馬車依然在路上颠簸。

顧及只覺得頭暈目眩,嗓子裏幾乎要冒煙了。

正前方不遠處依稀有粼粼波光,看起來不過百步距離,然而車輪轉了一圈又一圈,水窪不見變大也不見消失。

“是出現幻覺了麽?”顧及喃喃念道。

殘存的一絲神智忽然記起去租馬車時,老板在紙上記下的時間為辰初。

但此時……

顧及眯起眼望了望太陽的位置。

“辰初、辰正、巳初、巳正、日中……”推了推似乎睡着的雷誤,待到對方打了個激靈坐起身子時,顧及仍然不敢相信計算出的結果,“從辰時初到午時有五個時辰對吧?”

“欸?”

神智慢慢清醒,顧及的神色逐漸變得嚴肅起來,“我們在路上走了五個時辰了。”

虎丘山遙無影蹤。

即便對平江城周圍再不熟悉,顧及也記得馬店老板得知她要去虎丘的時候補充了一句“就算兩個時辰之後來還車也要收你一天的錢”。

兩個時辰可以來回的路途,他們已經用了五個時辰還未抵達目的地。

雷誤站起身來,縱然馬車搖搖晃晃,他卻不動如山。

額間圓睜的第三只眼睛巡視四方,少時,紫衣男子肅容道:“是蜃障。”

“有人設下了蜃障。”

雷誤擺了擺手,天邊頓時響起陣陣驚雷,倏忽而至的大風卷起塵土打得顧及灰頭土臉。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風确實帶來了涼意。

與此同時,原先空曠無際的田野盡頭出現了連綿起伏的山丘。

“雕蟲小技。”雷誤冷冷說完,又恢複了先前灑脫不羁的樣子,坐下來笑嘻嘻地安慰顧及道,“別怕,樂喬讓我來就是要保護你的。”

顧及捂起臉不予回應。

風淡下來時,一股濃烈的麝香味隐約出現在鼻端。

“到了。”

等在門外迎接客人的是名身着褐黃道袍的老者。

顧及跳下馬車時,老者用不經掩飾的鋒利眼神仔細盯着她,直到顧及和雷誤來到他面前。

“你們不是清律司的人。”老者略顯失望地點出二人的身份,負手從顧及身邊繞了過去,“怪不得耽誤這麽久。”

“區區黃毛老兒也敢在我這兒造次。”雷誤怪聲怪氣地嘟囔了一句,看起來并不把那老者放在心上。

然而顧及卻對清律司的稱呼上了心,幾步追上了老者。

“你怎麽知道清律司的?”

老者半睜着混黃的眼睛打量了顧及一會兒,反問道:“樂少卿是你何人?”

“摯友。”說出這個詞時顧及微有些臉紅,但油然而生的戒備掩蓋了她的羞赧。

老者“呵呵”笑了幾聲,大踏步地往山下走去。

“記得回去問問少卿大人是否滿意蟲見送上的見面禮。”

“蟲見的禮物。”

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香珠,樂喬啞然失笑。

“他是這麽說的。”顧及支着下颌仰頭望着郎中,“你認識那老道士?”

“略有耳聞。”樂喬似是在沉思,答話顯得漫不經心,“不記得在哪裏聽到過。”

“唔。”顧及點點頭,卻又想起了什麽,轉向一旁的傅望問道,“和你做交易的老道士是叫蟲見麽?”

“他沒提過。”傅望神色凄苦地撫摸着香珠憔悴的臉龐,過了好久才補充道,“他不允許我提任何問題。”

此處是香料商的家。

帶香珠回來的路上剛好碰到傅望,在對方軟語哀求下,顧四不得不同意了把香珠送到他家的建議。

從午後到此時,傅望一直守在香珠身畔,連姿勢都未曾變過。

“那天傍晚他忽然出現在我家裏,說能治好香珠的疾病。”傅望的語氣裏滿是苦澀,“若知道會是這結果,我怎會相信他那些妖術。”

“即便你不同意他也會有別的法子。”郎中出聲打斷了傅望的自怨自艾,“不過這事算起來是因我而起,我會治好香珠的。”

樂喬如往昔般淡然,但顧及明白她這樣說必會全力以赴。

只是傅望不懂。

“你說此事因你而起?”傅望猛地站起來,額頭暴起了青筋,怒不可遏地問道,“那香珠現在這個樣子也是因為你了?還有我要去海邊尋找白色龍涎香也是因為你了?”

郎中不為連聲責罵所動,仍舊握着香珠的腕子探察脈息。

傅望越說越惱,若非礙于身份,或許他早已對樂喬惡語相向。不過這也差不多了。

顧及打從心眼裏見不得這些。

“傅望。”

連喊了暴怒的香料商好幾聲,傅望才轉過頭來怒氣沖沖地問了句:“做什麽?”

顧及搬來把椅子放在傅望身後,按着他的肩膀讓這男人坐下,好聲好氣地勸道:“冷靜一下。”

“我怎麽可能冷……”

傅望的話因為顧及的一記手刀戛然而止。

郎中聽到墜地的聲響回頭時,顧四還沒來得及收手。看到她紅着臉吐舌頭的模樣,樂喬笑着搖了搖頭。

“你啊。”

顧及正欲解釋,目光忽然定在香珠的額頭上。

“那……那裏……”顧及指着床上的女子說不出話來。

不過一轉眼的功夫,香珠的眉上結出兩個拇指大的腫塊,樂喬的神情驟然變得凝重。

“蟲見的禮物真是擔當不起。”這樣說完,樂喬頭也不回地問道,“昨夜那瓣韋陀花還在麽?”

“在的。”将韋陀花瓣放在樂喬手裏,顧及順勢停在她身旁,“很麻煩麽?”

樂喬沉吟不語。

噬香。

顧名思義,這種妖物吞噬的正是人類所定義的氣味。

僅僅用鼻子就能區出分羶、焦、香、腥、朽,并且還能制出種種不同的味道來,這應是人類獨有的能力吧。

有時連妖物都會嫉妒。

能使人心生感觸的氣息,漸漸吸引來同樣受氣息感染的噬香。

這種喜愛氣味的妖物通常寄生在人的鼻內與額間相通的甬道裏,越接近額間,能夠吸收的味道越少,反之,越多。

是否有那種感覺,當味道經過鼻梁後,它便漸漸消失不見?

而且即便當時對味道印象再深刻,離開味道哪怕只隔片刻再去回想,腦子裏卻完全沒有那種味道的蹤跡。

若是一個人鼻子生了病,堵塞了噬香所寄宿的這條甬道,人類區分味道的能力便随之喪失。

“龍涎香上有吸引噬香的東西。”樂喬解釋道,“噬香并沒有消失,只是居宿的位置變更到香珠的鼻尖。”

香氣只要到鼻端就會被妖物吞噬掉,沒有經過鼻子,自然也不會讓人對此有所感應。

“噬香雖是種妖物,卻能幫助人類吸收掉過于郁結的味道。”

“不然的話,太多香味堵在額間是能要了人命的。”

郎中将韋陀花瓣碾出汁液,小心翼翼地滴入香珠的鼻中。

“讓噬香吞掉所有味道化去郁結的法子雖然能救命,但未必是病人願意的。”

“昨晚龍涎香融化後所散發出的氣味那麽濃,足以把居宿在香珠鼻中的噬香完全吸引出來。”

“因為長久接觸過濃的味道,香珠的額內堆積的郁塊已讓她不堪重負。”

“加上龍涎香的沖擊,她還能堅持到這會兒很了不起。”

“郁塊清理掉了,現在只要等韋陀花的香味吸引噬香回到她這裏就好了。”

郎中所說的每一句話顧及都能一字不差地重述出來,但這些話到底解釋了什麽,顧及卻不大明白。

不過不明白也沒關系。

樂喬說香珠很快就會好起來。

作為把傅望打暈的賠禮,顧及順從地在樂喬的指示下寫了一張字條——“龍涎香之事僅為戲言,君莫當真”。

至于傅望怎樣和香珠解釋,顧及認為這與她和郎中無關。

“所以昨晚的事情該怎麽算呢?”

剛進了屋子,樂喬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起先顧四沒反應過來,待她知道對方說的是什麽事時,郎中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去睡覺吧。”樂喬捏了捏顧家四小姐羞得通紅的臉頰。“跑了一天不累麽?”

呆若木雞的顧四好半天才愣愣地回道:“我不累啊。”

“可是我困了。”

“你都睡一天了。”

“那你不要過來陪我睡咯?”

“啊……”

“嗯?”

“當然要!”

作者有話要說: 中秋節快樂…

求捉蟲。

☆、立秋·子胥河渡(其一)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流蘇花謝時,已是立秋。

紛紛白花似飛雪,又比雪來得溫暖。

不過一夜之間地面上便覆蓋了薄薄一層細長花葉,連卧霆池面亦有少許。

“秋天到了啊。”

回首看到顧四揉着惺忪睡眼從屋中走出來,樂喬招了招手,待她服帖地彎下腰後,摘去了她發上沾着的一片白花。

“早。”

極快地在樂喬唇上啄了一記,顧四擡起頭舒心一笑。

“早。”

朝霞萬裏,是一個晴天的早晨。

大概是太久沒見過朝陽,郎中的臉上蒙上了淡淡紅暈。

“今日無事,不如去郊外逛逛吧?”

顧四在她身邊盤腿坐下來,方才擺出正經神情問道:“真的只是去郊游麽?”

“啊……”樂喬眯起眼睛時的笑容略顯狡黠,“順便見個人。”

“就知道。”

說是秋游,出了西阊門之後,馬車徑直往西而去,一點兒都沒有遲疑。

半個時辰後,馬車在一座橋上停下。

“到了。”

掀開簾子一眼望見普明禪院那引以為寶的七層佛塔。幾個月前誦讀經書的記憶浮上心頭,顧及不由苦起臉道:“你要見的人不會是和尚吧?”

“不是。”想了想,樂喬又補充道,“不過這裏有師父的老友,應要見見的。”

“在寺廟裏不都是和尚嘛?”

“乖啦。”

揉平顧及眉間的皺痕,樂喬牽着她下了車。

雖然不大喜歡寺院這類的地方,在踏上臺階來到禪院正門時,顧及還是收起了輕慢,極為肅穆地合十作揖。

普明禪院雖為百年古剎,風氣卻不如另外一些寺廟古板。樂喬身為女客,很是自然地踏入正門,并未受到任何攔阻。到院子時,更有幾名掃地僧人熟絡地和她打了招呼。

“佛門不該禁女色的麽?”見樂喬亦是一一回禮,顧及陡生不快,“若讓佛祖見了他們這般輕佻模樣,看哪個能進極樂世界。”

“休要胡言。”樂喬瞪了她一眼,卻又不禁顯出笑意,寬慰道,“佛道本是一家,我少時在這裏學過幾年禪理,算是普明禪院的半個女弟子吧。”

“呀?”顧及湊到郎中面前細細看了看,慢條斯理道,“看不出我家樂仙兒還是尼姑呢。”

“呸,哪兒來的登徒浪子。”樂喬輕啐,狠狠地在她手心捏了一把。

說話間,身旁忽然有紅影掠過,攜着一股濃濃的水腥味消失在南牆側門。

側眼看郎中見她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察覺剛剛過去的人有可疑之處。

顧及望着那道影子消失的地方停下腳步,樂喬走了幾步發現她沒跟上,回身催促。顧四這才收起疑惑,跟着她進了佛堂。

如樂喬所言,在投上拜帖之後沒多久便有僧人将二人引至會客廳,住持知覺大師親自在廳門前接應。

“一別數年,還道再無緣得見樂施主。”

樂喬行了佛禮致歉道:“前段時間本該前來知會的,無奈俗務纏身,還望大師見諒。”

“無妨無妨,我佛門中人不在乎俗禮。”知覺擺擺手,上上下下打量了樂喬許久,忽而垂下兩道已有些發黃的長眉道,“施主還是老樣子沒變。”

樂喬輕咳了一聲,知覺方才意識到她身旁還立着個人。顧及本來對他們之間的寒暄沒有什麽興趣,樂喬這般反應卻讓她略感驚訝。

然知覺收到郎中意思,自是借機岔開話題:“那平江城來的少卿大人,就是施主你了?”

“嗯。”

顧及見他們有深談的意向,主動提出要去寺院走走,樂喬叮囑了一番,便讓她去了。

南門外是子胥河,由東向西沒入叢叢雜林間。

顧及出南門剛走了十步,腳下的泥土已變得松軟易陷,料想河岸邊多沼澤,便打算退回去。

就在那時,眼角餘光瞥見了林間突然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是之前過去的那影子麽?

想了想,顧及找了處堅硬的地方借力向樹林的方向躍出丈餘,便看到隐藏在林間的烏篷船。

船頭立着個身披鬥篷的人,個頭并不高,身形也極為纖細。雖被枝葉擋着了肩上的部分,但從身材來看,應是女性。

“船家?”

水聲簌簌,烏篷船應着呼喚劃出了樹林。

“渡劫渡災不渡河,渡鬼渡仙不渡人。”

清越冷冽的女聲。

随着這聲音出現在顧及眼前的是名白發女子。雖然白發如雪,然那女子的面容卻很年輕,最多只比她年長幾歲。

顧及一時間有些愣怔。

神神叨叨的事情自從認識樂喬之後一下子變多了,是以在此處遇上這怪異女子顧及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只是她那番話……

“客人若是無需,請恕奴家告退了。”

見顧及沒有反應,白發女子撐起橹槳似是真的要離去。

“等等。”

喚下船家的并非顧及,而是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的樂喬。

郎中如履平地似的踏過沼澤岸,登上了那艘烏篷船。

那女子見了樂喬,冷清的面容上亦浮出幾分欣喜,丢開手中的橹,熟絡地攬上了樂喬的臂彎。

兩人相談甚歡,徒留顧及不滿地意識到自己再次被郎中忽略了。

“喂?”

樂喬歉意地朝顧四笑笑,招手示意她上來。

“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見的人。”樂喬介紹道,“流蘇。”

不知為何,顧及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院中那棵結白花的流蘇樹來。

似是察覺她內心所想,郎中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就是她。”

“哈?”

顧及當真哭笑不得。

烏篷船在河上搖搖晃晃,這讓甚少接觸水路的顧及甚是不适。偏偏在樂喬的授意下,流蘇再次撐起了槳橹,烏篷船随即駛入叢林。

無法,顧及只好躲進船篷裏閉目養神。兩耳卻豎得高高的,留意着兩人的交談。

“算來也有近百年了吧?”樂喬的聲音不高,但足夠顧及聽清楚。

“一百零二年。”

“差不多了。”

“知覺大師也說這幾天就會出現,但一直等不到。”

“唔。”

到這裏船頭的聲音驟然斷了。

過了一會兒,顧及偷眼去瞧,卻見兩人緊緊相擁,樂喬輕輕撫着白發女子的脊背低頭耳語,好像在說什麽見不得人的話。

顧四想都沒想,起身來到船頭連喚了幾聲郎中名字。一雙黑亮的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瞪着樂喬,直到她松開懷抱。

顧及可一點不顧忌,上前一步與郎中并肩而立。若非樂喬搶先牽了她,顧及怕是要做出更出格的動作來。

樂喬白了她一眼,最後還是披唇笑了:“小醋壇子。”

流蘇的目光在對面二人身上轉了又轉,起初略有笑意,到終是幽幽一嘆。

樂喬無法,只好出言寬慰道:“既然知覺大師都說是最近幾天了,就再等幾天吧。”

流蘇低頭默默搖橹,一頭白發更顯得刺眼。

“能告訴我出了什麽事嗎?”顧及湊到樂喬耳邊啞聲說道,“這樣不明不白好難受的。”

“她在等一個人。”樂喬同樣在她耳邊以啞語回道,“等了一百年那人還沒出現。”

“什麽樣的人要等一百年啊?”

見這樣的對話方式有繼續下去的趨勢,樂喬伸手捏了捏顧四的臉頰,“回去再說吧。”

“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去啊?”顧及顯然樂此不疲,并且趁機在樂喬耳朵上親了一下。

那邊流蘇終于受不住這二人的卿卿我我,轉到了船的另一端。

“過分了。”

看到郎中難得的板起臉,顧及只好老老實實地盤腿坐下。

樹枝越發茂盛,葉子擋了太陽光,子胥河上便是幽森一片。

顧四耐不住寂靜,主動說起了在院子裏遇到的怪影子。

“我以為佛門淨地不會有妖異,但是那人身上帶的味道太重了,連流蘇姑娘的身上都沒有這麽重的腥味兒。”顧四揉揉鼻子,總覺得那味道還萦繞在鼻端不散,“你說那會不會是一只水鬼?”

不待樂喬有所回應,顧及又自言自語道:“不過有鬼的話樂喬你也能看出來不是麽?可是剛剛你都沒有反應。”

“什麽時候?”

“就是你忙着和和尚們打招呼的時候。”

樂喬敲着額角回想了一會兒,但對顧及所說的影子仍是毫無印象。

“記得那人是什麽樣子嗎?”

“長什麽模樣沒看到。”顧及搖搖頭,“不過他好矮,一身都是紅的。”正說着,目光忽然定在半空,“就是他!”

比樂喬反應更迅速的是流蘇。

白如雪的長發在空中劃過一道绮麗卻寒意森森的弧線,伴着流蘇幾乎聲嘶力竭的叫喊。

“初一!”

☆、立秋·子胥河渡(其二)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顧及語有戚戚焉地誦起這首詩時,時不過日落。

烏篷船停下的地方也與楓橋尚有段距離,孤船飄零在河面中央,離兩岸足有數丈。

起先流蘇追那紅影而去時,誰也沒想到會需要很久,便放任船只順流而下。

直在這地方從日中停到日落,撐船人仍不見蹤影,而顧及已然饑腸辘辘。

“餓啊。”

“捕魚來吃?”

郎中撫着顧四的頭發,似是好心地提出了建議。

顧及忿忿咬牙:“還不如讓我把你吃了呢。”

“喏。”樂喬真的伸出手臂放在她眼前,頗有佛祖以身飼鷹的架勢。

顧及張了張嘴,終是乏力地攤開四肢躺在船頭上。

“佛門淨地忌葷腥。”

顧四翻了個身,百無聊賴之下忽然又想起那白發女子,一雙眸子亮晶晶地望着樂喬,“既然流蘇姑娘不在,可以講講她的事了吧?”

“好奇心太重了不好。”郎中捏捏她的臉頰,終是忍不得顧家四小姐那可憐兮兮的眼神,嘆了口氣道,“百多年前的往事了,也算是生魂的羁絆吧。”

“等等,你要先告訴我你們倆是怎麽認識的?”

“還在惦記啊。”郎中唇角浮出奇怪的笑意,“普明禪院大多僧人都認識這位子胥河的渡船人,你要不要知道他們是怎麽認識的?”

“可是那群和尚不見得會和流蘇姑娘摟摟抱抱吧?”

“顧四啊……”

難得見郎中有這種如鲠在喉的表情,顧及這才奸計得逞似的狡黠一笑:“好了,快講嘛。”

“是我在禪院修行的時候吧。”

算起來,與流蘇相識相知也只是十多年前的事。

彼時樂喬的師父碧虛子與當時已是住持的知覺大師交好,時常帶着徒弟來此間聽禪學理,久而久之便聽說了附近子胥河上每到秋初便會出現一名白發渡船人的故事。

“渡劫渡災不渡河,渡鬼渡仙不渡人。”

有這句話,僧人們不難猜出這渡船者并非尋常人的身份。好在她沒有做過什麽惡行,平日也從不踏上河岸,僧人們也從未有收降她的想法,由她來來去去。

但碧虛子卻留了心。

在一個月落烏啼的夜晚,碧虛子帶着樂喬來到了子胥河。

秋初還沒有霜降,但河邊總比寺院裏要冷清許多。

涼意似乎來自那艘渡船。

方一見烏篷船出現,呼出的氣流便成了白色。

冷。

便是随師父修行多年,樂喬仍覺得冷。

再見撐船的人白發如雪,樂喬恍惚以為她發間必然結了濃濃白霜。若不然,怎解釋她那面容亦寒若冰霜,仿佛世間無可留戀。

“不是生者,亦非亡者。”猶記得師父當時在耳邊的低語,“徘徊在生死河上的孤靈啊。”

師父喚下那船家後,解下了腰間的葫蘆,只道:“秋夜多涼寒,何不小酌一杯。”

至今樂喬未想明白師父到底用了什麽法子,讓那白發女子放下槳橹,端起了酒盅。

一盅清酒下肚,仿佛解開了千年封冰,女子兩腮抹上淡淡紅暈,連帶周圍也多了幾分暖意。

看來獨自撐渡九十年的孤獨靈魂并不反感他人的打擾。

不過那晚上師父并沒有追問她的身世,甚至在之後的半個月裏也沒有主動問過問題。

師徒二人和子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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