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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的渡船人多是把酒望月,間或誦經說禪。

那人在禪院附近沐浴耳濡目染多年,自是通曉佛理。

“說是說得出,放卻放不下。” 樂喬叩擊着膝蓋,神情悵然,“不然也不會在子虛河上一渡百年了。”

夜幕初降,遠處的地方隐見紫青晚霞。

“後來師父因為皇帝召見去了東京,留我在禪院修習,每晚陪着流蘇的人只有我一個了。”

“烏篷船大多都是在每年立秋前後出現,到立冬便消失不見,這是多年的慣例。”

“第四年立冬前的那個晚上,她終于講出了自己的身世。”

“是個難以讓人開懷的故事呵。”

依照流蘇所述來推算時間,是太宗朝至道年間的事。

元年開寶皇後宋氏崩,受此打擊本已罹患重病的太宗皇帝更是一蹶不振。再加上內有六月大熱暍民數衆,外有契丹來犯,為保趙家社稷,太宗皇帝在群臣勸谏下,于八月壬辰立壽王元侃為皇太子。

十月,太宗皇帝病況愈重,皇太子便令宮中諸卿向其俯首稱臣,衆卿竟認可了元侃為新皇,無一不允。此事令太宗皇帝甚為不悅,險些要廢了這剛立的皇太子。

群臣紛紛上書進言,好歹罷了太宗皇帝廢儲的荒唐想法,豈料次年四月他又生出新的事端。

時任宰相的呂端深奉黃老之學,某日與君徹夜深談陰陽之道,更提出了采陰補陽的法子。許是為了證明自己老當益壯,太宗皇帝采納了宰相的意見,第二日便下令各地遴選佳色入宮,借坤陰之道以使自己延年益壽。

至道二年六月,诏書抵達今名為平江的中吾城。

明知太宗皇帝時日無多,若送自家女子入宮莫過于死路一條。為了避免被遴選,短短半月,中吾城中大半适齡少女匆匆選擇嫁做人婦。

到六月中,城裏年齡适合的女子寥寥無幾,且樣貌實在有礙觀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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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遠居山林,本以為這樣的事不會落在自己頭上。可是……”長長的前述之後,流蘇神色間多了幾分哀怨,“那晚家裏卻來了官吏。”

“不知從誰人口中得知了山中還有人家有未婚嫁的二女,官府出動數十官吏在山裏尋覓數日,終于找到了我家。”

“當時便對父母說至少要帶一個人回去複命。”

“雖然妹妹是爹娘在山裏撿來的棄嬰,但十幾年過去,爹娘早已把她當成親生的孩子。所以要爹娘在我和妹妹之間選一人出去,無疑比讓他們自己去死更難。”

“我和妹妹都不想離開家,不想離開那座山,更不想千裏迢迢嫁給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要麽選出一個去往京都做采女,家中其他三人便享不盡榮華富貴。要麽全家四口就乖乖去往斷頭臺。這是那些官吏所說的話。”

“在燭光下望着妹妹,我心裏忽然生出一個壞主意。”

“趁着他們逼問父母意見時,我偷偷溜出了家門。”

“從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對山裏的情況再熟悉不過,要在深山裏躲上幾天也沒關系。”

“逃到山洞裏時我才想起把妹妹忘了。在家中面對那些兇神惡煞的人的,是我的妹妹和爹娘。”

“我一走,爹娘就不用在發愁該選哪個了。那幫劊子手一定會把妹妹帶走。”

流蘇捂着臉,羞愧和悔意令她周身的空氣再次凍結起來。

“後來想想,其實是我故意把妹妹丢下的吧。”

“只想着自己的安危,逃進深山的态度也是向父母表明,不如把撿來的小女兒送去京都吧。”

“幾天後爹娘在山洞裏找到我,雖然什麽話都沒說,可是我卻聽到了他們無聲的責怪。”

“耳邊仿佛響起了妹妹和爹娘責罵我的聲音。”

“妹妹說,哪有這樣自私的姐姐。”

“爹娘說,哪有這樣自私的女兒。”

“明明知道爹娘沒說話,而妹妹也不在身邊。”

“聽到的聲音都是幻覺吧。”

“因為我是多麽希望爹娘罵我啊。”

“妹妹被送到京城之後,我家搬去了城裏。雖然生活比以前好了太多太多,可是爹娘臉上卻沒有了笑容,而且根本不願和我說話。明明是一家人,從那個晚上開始對我卻像是陌生人一樣。”

“第二年三月,京都皇宮裏的那個男人死了。妹妹作為采女也被送入了那個男人的陵墓。”

“得知妹妹的死訊,爹娘一夜之間白了頭。在妹妹被迫離開家的一年後,爹娘也離開了人世。”

“好端端的一家,從此只剩下我一個人。”

“是因為我啊!”

“是我太自私了!”

白發女子的臉上冷冰冰一片,百年來這樣的後悔和羞慚時時刻刻纏繞着她,已深入她的骨髓。僅僅從她的話中就能感受出來的情緒,便無需眼淚再來點綴。

“後來呢?”

年輕的樂喬尚不懂師父的泰然之道,禁不住詢問道。

“後來啊……”

流蘇忽然笑了。

“只能以死謝罪了。”

“在樹上懸上三尺白绫,就這樣去求父母和妹妹的原諒吧。”

“可是就在垂死之際,妹妹出現了。”

此刻月朗星稀。

縱然還未到霜降的時節,顧及卻覺得從頭到腳都蓋上了一層白霜。

肚子已經沒有饑餓的感覺了。

“好冷。”

見對面的人瑟瑟發抖,樂喬伸開手臂将她圈入懷中。

“還想聽麽?”

顧四連忙搖頭道:“暫時不要了。”

“嗯。”

平複了聽那故事的悲傷心情,又覺着稍稍回暖了一些,顧及方才從樂喬懷中起身,苦兮兮地問道:“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去啊?”

看着顧四一張秀氣的臉皺成一團的樣子,樂喬收斂了游散的思緒,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現在吧。”

只是這話在顧及毫不客氣的以牙還牙中變成了含糊的字眼。

待顧四放開樂喬時,才察覺有點不對頭。

“流蘇姑娘不在,怎麽離開這裏?”

“誰說不在。”

“咦?”

“你後邊。”

顧及回頭望去,才發現背後一雙人影踏着月色輕巧而來。

白發烏衣的正是渡船人流蘇。

她右手緊緊牽着的,是個矮矮小小的紅衣童子。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立秋·子胥河渡(其三)

雖然被流蘇牽着手,那孩子的臉上卻寫滿了不情不願。

從流蘇的狼狽模樣不難看出追上她費了多大功夫。但來到樂喬面前時,流蘇很好地掩去了這些,只餘下由衷的欣喜。

“找到了。”

“放開我!”那孩子狠狠地瞪着流蘇,“我又不認識你,才不要跟你走!”

白發女子仍是牢牢地抓着她,隔了一會兒才道:“沒關系,我認識你就足夠了。”

“反正我不會跟你走的。”那孩子泛着藍光的眼眸轉了轉,目光在船上的三人間來來回回,最終停在顧及身上。

“都怪你!”

“與我何關?”

顧及才是摸不着頭腦。

“要不是你我怎麽會被她們發現!”那孩子說着說着竟然一腳踢了上來,“都怪你!都怪你!”

“別掉下去了。”流蘇慌忙抱住她,生怕她再消失不見似的。

孩子在流蘇懷裏掙紮了一會兒,最後大概是累了,低着頭翻來覆去地念着“不要跟你回去”,卻慢慢放棄了掙紮。

顧及本來有些惱火,見流蘇這樣,也只能悄聲嘆氣。

是有多深的執念才能讓在子胥河上一渡百年的流蘇霎時間退去百年凝霜,變得溫柔似水。

“我們回去吧。”一旁的樂喬出聲道,“很晚了。”

流蘇這才從孩子身上收回目光,擡頭歉意地笑笑:“走吧。”

上岸的地方與大路之間還有一段林間曲徑。

和落于平江城的妖籠相比,野林裏更多的天成地設的神秘。

偶爾見前方有黑影閃過,定睛一看,原來只是月光打下的枝葉影子。

不絕于耳的夜蟲鳴叫雖細微,和着蛙鳴卻打破了山野的寂靜。

更讓人稱奇的是随着露水一同升起的冷翠燭光。

綠瑩瑩的火光忽遠忽近,随着行人的腳步蕩然不定。

倏忽而至的綠光飄到眼前,顧及沒多想便要伸出手去捉它過來。然而剛擡起手那光團又迅速飛走了。

“那是螢火蟲麽?”顧及回頭問道。

見她神色認真,樂喬心下明白她是真的把那些火光當成活物了。

“是鬼火。”

“啊?”

樂喬擡手在半空中劃了一下,拈來朵綠火放在下颌。

“像這樣。”

綠光映照在她臉上本已有些怪異,又見郎中伸出舌頭翻了白眼,活生生變成了書中所寫的青面鬼。

縱然樂喬的動作都看在眼中,但看到熟悉的面容在鬼火的襯應下霎時變得陰森可怖,顧及登時往後退了一步。

有心之舉收獲了意料中的結果,郎中甚是愉快地笑了。

顧及恨恨跺腳,心道日久見人心這話說的真沒錯。

“怪物!”

這廂顧及剛在樂喬的安撫下順平氣,前方便響起那孩子的叫喊。

擡眼一看,那雙因為生氣而泛藍光的眸子定定地瞪着樂喬。

“這孩子,不一般啊。”顧及眯起眼睛細細望着她,總算确定之前不是自己眼花。那孩子生氣發怒的時候,眼睛确實是會變藍。

正巧方才飄走的鬼火又飄了回來,正停在顧及胸前。

被郎中捉弄了一番,顧及也是玩心大起,龇牙咧嘴朝她做了個鬼臉。

那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叫了兩聲,竟滾到一邊的草叢裏死活不肯出來了。

流蘇好聲好氣的勸慰只換來對方變本加厲的哭喊。

想來流蘇的想法很簡單,只是要初一在身邊,那一切都遂她的心意。

顧及卻見不得這些,幾步跨入那孩子藏身的地方,揪着她的小辮硬生生地把她拎出了草叢。

“給我老實點。”

顧及曾在禁軍裏呆了四年之久,她若擺起架子,自有一番非同尋常的氣勢。

許是真的被顧及板着臉的表情吓着了,小孩眼裏的藍光驟然散去,怯怯地躲在流蘇身後不敢發出聲音。

“好樣的。”顧及返回樂喬身邊便聽她湊過來誇贊了一句。

流蘇安置好初一來廊庑坐定時,三更梆子正響。

石桌上擺着樂喬剛剛沏好的花茶。

顧及靜悄悄地喝光一杯茶見她二人都沒有開口的打算,于是便清了清嗓,問道:“那孩子,就是你妹妹麽?”

自打顧及稍稍顯露了本性之後,那孩子一路上都很安生,仿佛之前桀骜不馴的劣童是另一個人。

“是,又不是。”

“哦?”

“故事的前半段看來小喬姑娘已經說過了。”

流蘇啜了口茶,眼梢眉角盡是歷經萬木春的滿足。

“那麽後半段就讓我來講吧。”

褪盡百年孤寂的女子淺淺地笑了,白發蒙上月光的黃暈,再不會讓人得冷了。

“這院子,本是縣丞作為賀禮送給爹娘的。”流蘇指了指院子西北角的那顆流蘇樹,“那棵樹也是我爹特地從原來的家裏移來的,因為它是妹妹最喜歡的樹。”

“我爹說要移它過來的時候,娘還勸過他,說它肯定活不了。但是來年立春,它就發了新芽。”

“但到了三月份皇帝駕崩的消息從京都傳到這裏時,這樹一夜之間枯萎了。”

“它确實和我妹妹很有緣分。”

那天是娘第一個發現這樹落葉的。

剛長出沒多久的嫩葉子一片一片從樹枝上掉落,還未到地面就從綠色變成了黃色。

紛落的枯葉不到下午就鋪滿了整個院子。

“家樹通人性啊。”還記得娘那時知天命似的嘆息,“初一我兒啊……”

到晚上,院門忽然被官府派遣的差人敲響了。

帶來的消息是皇帝駕崩,新納的采女作為陪侍都要同睡君王墓。

“這是你晏家的榮幸。”差人走前這麽安慰爹娘。

多想抛棄這份榮幸換回初一啊。爹娘抱頭在流蘇樹下坐了一夜,一夜都念着初一的名字。

流蘇也躲在另一邊牆角望了他們一個晚上。

逝者已逝,生者卻不能忘卻舊念。

那晚之後爹娘相繼病倒,不過三個月便雙雙離世。

立秋那天,萬念俱灰的流蘇從家中搜出三尺白绫懸在那樹上。

“便讓我以死謝罪吧。”

那樣說着,失去所有親人的流蘇終是毅然決然地踢開了撐腳的椅子。

窒息的痛苦流蘇永遠都不願意再想起。

可是比窒息更痛苦的回憶這百年來卻從來不肯從流蘇腦海中消退,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越來越深刻。直到變成可能連死都沒辦法忘掉的一段對話。

就是在以為自己要死掉的時候,她聽到了妹妹的聲音。

“還記得我和姐姐說過的話嗎?因為姐姐的名字是流蘇,所以我才最喜歡這棵流蘇樹。”

“就算姐姐那天沒走,最後去京都的也一定是我啊。我怎麽能讓最愛的姐姐白白去送死。”

“從小到大都是姐姐保護我,這一次也該換我保護姐姐了。”

妹妹的聲音一如往昔的清澈溫柔,聽不出任何責怪之意。

“所以姐姐要活下去,等着我回來喔。”

恍惚記得有那麽一瞬間,流蘇樹上忽然發出新芽,新芽緊接着又變成綠油油的葉子。

枝桠上結出一串串的花蕾。

花蕾綻開,白花綻放。

那花整整開了一天一夜。

“姐姐會等我吧?”

花謝時,依稀聽到妹妹又問了這一句。

“會的。”

“雖是答應了初一會一直等下去,可命數有天定,我怎知能不能等到初一回來。”

“流蘇花謝後的那天夜裏恍恍惚惚做了個去陰羅司的夢,泰山府君聽說了這其中的因果,查了生死簿才知曉原來爹娘當時從山中撿來的棄嬰是這樹生出的精怪。”

“所以京都陪葬皇帝的采女晏初一不過是具肉身。”

“若我當時能再等上一年,妹妹就會在來年初春時回來了。可是因為我的魯莽,妹妹只好用多年的修行來救我,自己進了輪回道。”

三千青絲變白發,卻換取了迄今未更的容顏。

“泰山府君許諾說若我能在生死河上渡百年,便許我與初一相逢。”

說到這裏,流蘇長長地舒了口氣。

“雖然遲了兩年,好歹還是等到了。”

“可是初一她看起來有點不對勁兒啊。”顧及心直口快,有疑惑當即說了出來。

那孩子行走起來極為迅速,而且能在半空中飛行,哪裏像是人類能做到的事。且不說還有雙生氣時就冒出藍光的眼睛。

“說起來……”顧及又想起一件事,忙又說道,“當時她在禪院出現時,好像除了我都沒人看到她诶。”

“進入輪回道并不一定就要投胎為人。”

“又不是人?”

“這世間從來都不是只有人才有資格擁有感情。”生死河上的渡船人淡然說道,“況且人也不過是衆生相之一而已。”

這話隐隐帶有禪理,顧及咀嚼了半天也尋不出所以然來,只好把目光轉向樂喬求助。

“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佛祖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

那一刻顧四當真有以額觸地的沖動,而她也的确那麽做了。

“日子還長,以後再慢慢解釋吧。”樂喬拉顧四起來時這樣寬慰道,“現在的結果不是皆大歡喜麽?”

“是哦。”

雲開月明,顧四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流蘇與樂喬對視一眼又把目光轉向顧及,不約而同地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處暑·三彭神(其一)

鷹乃祭鳥、天地始肅、禾乃登。

是處暑。

“明天過後你就要搬回顧府了。顧四。”

夜。

月晦星密。

本是适合與友人賞星品茗的晴朗之夜。

然顧及方端起盛着花茶的黑釉盞,便聽樂喬這樣說了一句。

彼時的廊庑下還有流蘇與頑童初一二人。

這話不僅讓顧及大驚失色,亦令流蘇的注意力從初一身上收回,打量着神色平靜的樂喬。

郎中說的認真,錯愕的顧四卻不知該作何回應。

“唔。”

“去收拾一下吧。”樂喬提醒道,“後天一早三少爺就來接你了。”

“知道了。”

顧及鎖了鎖眉,雙手一按地板倏地站起身來。

情知她心裏百般不情願,但樂喬話已出口,只能照做。

顧家四小姐便是這樣不會計較的性子。

“我以為四姑娘會是此間的另一個主人。”

流蘇逗弄着昏昏欲睡的初一,貌似不經意地說道。

“先前已經和顧家的人有了約定,答應庚申日過後便送她回去。”樂喬望着盞中漂浮的幾梗茶葉,神情越發淡漠,“明日修了命盤,此後顧及的禍福當由自定了。”

“是麽?”

樂喬不答,院子裏便一片靜默。

時而聽樓上傳來杯盞破碎的聲音,樂喬屈膝方要站起來,忽又嘆聲坐了回去。

“終是要離開的人啊……”

聲響驚醒了本已神志游向九天之外的初一,倚在流蘇懷裏的小童揉了揉眼,從她身上滑下來,問道:“四姐姐要走了麽?”

這半月來在一個屋檐下的共同生活,初一不再像之前那樣抵觸流蘇,也漸漸消融了與顧及之間的隔閡。

“是的。”

“她要去哪裏?”

“回家啊。”

“這裏不是四姐姐的家?”

流蘇将初一提回膝上,這才回道:“看來某人不這麽想。”

初一便使出了孩童特有的耍賴工夫,抓着樂喬的衣襟,要她一定留下顧及。

這時隔着牆壁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就算回去了,也是可以再過來的對吧?”

一腳還在門內的顧及哽聲問道,只見她胸口起伏不定,眼眶紅潤,猶見淚痕。

“我想妖怪你對付得了,但是遇到賊人的話你未必能敵得過,所以你晚上出去的時候我可以當護衛,如果你有需要的話。”不待樂喬回應,顧四又急急忙忙地說道,“普明禪院裏也有精通尺八的人,我能去學很多曲子,如果你想聽的話。”

“以前我不知道這世上有妖怪,知道的時候也很害怕。但是你看後來我就不怕了不是麽?”

“我沒有什麽天賦,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麽,但如果萬一……萬一你有需要幫忙的,我都可以盡力去做。”

語無倫次地說到後邊,語氣裏已漸漸多了懇求。

“我早已把這院子當成自己的家了,也習慣一直有你在。樂喬。”顧及半跪在地板上,擡頭望着面前的人,黑潤的眸子裏滿是忐忑,“我想你大概已經習慣一個人的生活,我不知道身邊多一個人會不會感覺很不好。但是……但是我想如果你需要的話,能不能讓我來當這個人?”

“我喜歡你啊。樂喬。”

當眼中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是會把其他人忽略的。

是以在初一“咯咯”笑出聲來,顧及的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但還是望着樂喬認真地等待回複。

“傻人。”

良久,樂喬唇角浮出由衷的笑意。

“不要你做什麽,能回來就好。”

人的體內居宿有三神。

居于首者為彭踞,使人多思欲,好車馬。

居于腹者為彭踬,使人耽飲食,生恚怒。

居于足者為彭跻,使人重邪思,喜殺戮。

道家秘典中稱三彭神愛好唆使宿主放縱游蕩,到每歲庚申之日,便上告天帝,記人之造罪,分毫錄奏,以此絕人生籍,削減人的福祿壽命,令人速死。

道家認為若在庚申日晝夜不眠,持經誦咒,即可防三彭神在人睡着後離開身體上天告罪。

此為“守庚申”之說。

元符元年的處暑在七月初二,次日便是三彭神游向九霄禀告罪孽的庚申日。

“師父道行深厚,可以随意驅逐三彭神,我還沒到師父的水平,所以只能等到今天了。”

內室中,樂喬燃起三根白燭置于環形鐵圈上,而後将其放在顧及所躺的枕席邊。

“我會施法讓你睡到明日四更天,這期間你可能會見到一些奇怪的幻影,但要謹記那只是夢,無需恐懼。”

“若聽到有人叫你顧四,只要在心中默念三遍‘三彭神歸來’便能醒過來了。記得了?”

“嗯。”

“睡吧。”

顧及最後深深望了樂喬一會兒,方才合上雙眼。

聽顧四的呼吸變得均勻,紫須白面的三目男子忽然從陰影中現出身。

“有把握麽?”

“若你是真心實意幫忙的話,有把握。”樂喬背朝顧及盤腿坐下,語帶笑意地回道。

“旁人無關緊要,不過這小丫頭的笛子吹的真不錯。”雷誤搖頭笑道,“便助你一臂之力吧。”

佳玉天成,人亦然。

若是世間多一些像顧及這樣心性坦蕩的人,那該多可愛。

不知覺間夜已深。

唯有白燭靜靜燃燒着。

燭淚滴落在鐵環上卻未堆積出油垢,竟似被它吸收了似的,原本暗沉的鐵環表面慢慢變得油滑光亮。

見此景,樂喬喚出青索,一端纏在鐵環上,另一端搭在顧及額中。

食指無意間碰觸顧及額頭,只覺得燙熱無比,看她的臉上也多有痛苦之色。

樂喬正有些疑惑,忽聽雷誤驚問道:“你連這個都拿出來?”

“有何不可。”

“這可是你師父最寶貝的縛仙索,真叫你浪費了。”

“哦?”樂喬擡了擡眼,“我好像記得雷神大人就是敗在這縛仙索下的。”

雷誤額間的第三只眼睛倏然圓睜,激辯道:“吾本是戴罪之身,若不然怎能讓你師父趁虛而入。”

“敗寇之骁勇。”

流蘇恰在雷誤将要發怒的時候踏入內室。

“來得正好,我要先去消消火,這個不知好歹的小東西交給你了。”

語畢,三目男子拂袖而去。

“你又何苦惹惱雷誤。”流蘇扶着樂喬的肩膀跪坐榻上,方道,“你也說有他在才有把握。”

“雷誤不知深淺,會害到顧四。”郎中咬了咬唇,解釋道,“雖然他不在要辛苦一點,但顧四不會受太大罪。到時若實在不行,再叫他來好了。”

“怨不得你會費這麽大功夫。”想起顧及流露的真情,連流蘇都不禁感慨,“那番話真讓人感動啊。”

“你且有初一挂念,在未遇她前我只覺得人生百年長得可怕。”

“也是。”流蘇眼簾半垂,低語道,“像你我這種半人半妖的異類,在黑暗中踽踽獨行這麽多年,不都是只要看到一線光明便會緊緊抓着不放麽。”

“顧四怎能只算是一線光芒。”樂喬頓時嗤笑出聲,“你太小瞧她了。”

“那是什麽?”

也算與樂喬相交多年,流蘇深知有些話此時不問,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自從師父把我拉出那鬼地方,只有她一人讓我覺得生有可戀,總算沒在這世上白走一遭。”

那人憑着一股子天真勁兒徑自占了妖籠一半,連素來喜怒無常的雷誤都願意為笛聲收斂脾氣。

顧及吹出的曲子,可真的能讓人感覺心都要融化了。

說顧四傻,卻不能否認她确實有聰穎過人的天賦。

如果她把心思分出少許用在耍弄計謀上,斷不會落得從京都敗走的下場。且不說顧家四子的身份足以使她顯赫。

然她卻甘願屈居這處庭院。

相伴的日子久了,連自己都從顧四那裏找到了歸屬感。

上次回餓鬼界,雖說初衷是為了陸元瑞,但那個稱得上故鄉的地方差點又讓自己迷失。若非有冥冥中從未斷過的尺八之音引導,時至今日,自己應還在餓鬼界徘徊吧。

後來就連有事外出都必須要顧四在身邊,才會覺得心安。

所以,顧四怎能只算是一線光芒?

樂喬從沉思中回神,忽然覺得四處陰風驟起,燭光頓時搖擺不定。

“有人來了。”

樂喬護好蠟燭,疾聲念咒。

陰風非但未停息,反而愈加狠戾。

只聽身旁流蘇一聲驚呼,樂喬回頭一看,鐵環上的蠟燭竟滅了一支。當下便知是有人成心來攪擾修寫命盤之事。

“哪位高人光臨寒舍,何不出來相見?”

樂喬沉聲問道。

呼嘯的冷風将這句話帶向內室四面。

“與我蟲見一樣游走在鬼界與人間的少卿大人,豈能為俗人牽絆?”角落裏傳來陰測測的笑聲,“便讓蟲見斷了大人這虛妄念想吧!”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處暑·三彭神(其二)

蟲見之名,樂喬第一次聽說是從師父那裏。

“蟲見者,是為役鬼者也。此人邪念極重,若為權貴所用,可傾江山,致生靈塗炭。”

印象師父碧虛子不喜打理朝堂之事,先帝幾次相邀都為他所拒,到後來拒無可拒方做了右街道錄之閑職。碧虛子在世雖交友甚廣,亦将與尋常人講經論道作為樂事。然他眼界頗高,除開已仙去的道門同人,從未見他對什麽人念念不忘。

所以能讓碧虛子側目的蟲見,必非等閑之輩。

念及于此,樂喬心中稍稍提了些戒備。

內室中的厲風嘯而不散,仍在燃燒的兩支蠟燭也是搖曳不定,恐不留意就有熄滅的危險。

三支蠟燭便是指代人的三魂,現左側的人魂幽精已熄,若三支盡滅,則顧及的三魂盡散,性命堪虞。

樂喬心道不得大意,卻不由生出幾分惱火,怒視着從牆上現出身形的黃袍老道。

背對牆壁束袖而立的蟲見面貌如鼠,咧嘴詭笑時便見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若說相由心生,單是看那面相就不會對此人生出任何好感。

“我妖籠之事,何時需要他人插手?”樂喬微擡了擡手,指向房門,“來者雖是客,但請恕樂喬此刻無閑暇招待。”

蟲見擺手道:“老兒既不請自來,便不把自己當客人。”

“那休怪樂喬無禮。”

喚來青索拈于左手,右手以指當劍掐起劍訣。

樂喬素不喜與人争鬥,然若不盡早驅走這無賴老道,只怕為顧四修改命盤的時間不夠。

蟲見此行旨在毀了顧四,怎能讓他如願。

內室中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我去請雷誤大人。”流蘇見情形不對,當下想到請救兵。

“無妨。”但見郎中目沉似水,片刻間竟松懈下來,“區區老道實無懼。”

先前熄滅的蠟燭忽又無火自燃,流蘇略一思量,還是擡起了腳。

然而剛走了一步卻覺得腳下似有千斤墜,竟再無法向前移動。

“呼……”流蘇一動,那蟲見方才注意到她,撚須笑道,“竟然是個小樹精,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樂喬愈發不耐煩,青索随其念所動,徑直飛向蟲見。

“我若想逃,這條縛仙索便也只是草繩一根。”蟲見一面嘿嘿嘿笑着,身形忽左忽右,青索一時間難以近其身。

樂喬不理他的挑釁,縛仙索顧名思義,捆妖縛仙不在話下,但對付起人來确實有些勉強。

然樂喬此舉并非是逼退蟲見。

那時聽師父提過蟲見之名,樂喬便留了意,向師兄們詢問過他的情況。上次陳香珠之事顧及偶遇蟲見,之後樂喬整理過多年來的籍冊,發現蟲見名目下已有不少備注。

蟲見擅長驅妖使鬼,于他而言,所役使的妖與鬼是除了四肢外的另一雙肢足。

青索要鎖的乃是他靈便的第三雙手足。

“後來是怎麽趕走那道士的?”

顧及方一醒來便聽流蘇講了昨夜有人入侵妖籠,自是大驚。

好在左看右看樂喬與流蘇身上無有大礙總算放下心來。

“唔。”樂喬露出頗感無奈的笑容,“雞鳴二遍我要鎖了那賊道士時,雷誤沖進來了。”

“提着他便丢出了十萬八千裏那麽遠,諒他不敢再犯妖籠。”流蘇接口道。

“還好還好。”顧及拍着胸口長出一口氣,額角的冷汗涔涔而下,道的是真提了一把驚心。

樂喬總覺得修了命盤之後顧四的性子也略有改變,但具體是哪兒,一時尚無從說起。

“話說回來,蟲見為何選了這麽個時間過來?”

流蘇有樂喬授意,當下搶着回答道:“那不還是顧家四小姐秀色可餐,便是成了精的道士都想來咬一口。”

顧四登時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只是在心中“日久見人心”這一句念了不下百遍。

郎中有惡性子倒也罷了,先前冷如冰霜的流蘇竟也一肚子壞水,難道是自己眼太拙了?

想着想着,顧及打了個呵欠。

雖說是從前夜入睡,但記得夢裏一直是鬼影幢幢,這一覺睡得甚為疲累。

“睡了一天一夜還困,你還真是越睡越懶。”

門口紫影閃來,雷誤也跟着湊起熱鬧來了。

“昨個兒可是咱救了你一條小命,打算怎麽謝我?”

顧及抓了抓頭發,正兒八經地作了一揖,道:“救命之恩今生無以為報,來世請讓我做牛做馬報答雷公大人的恩情吧。”

“等你來生咱早就回九天之上了,還要你當牛做馬。”雷誤龇了一口尖牙,斜眼望向樂喬,“昨晚樂喬可把我惹惱了,咱大人不記小人過,還救了你一命。這兩件事算起來,快說怎麽辦吧?”

“怎麽辦?”顧四擡頭問樂喬。

郎中但笑不語。

唯有顧及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要拿什麽告慰雷誤。

“罷了罷了,你能拿得出手的也唯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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