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2)
揉了揉顧四的發旋兒,柔聲道,“別把自己悶壞了。”
“壞了就丢給你。”
“那我收下了。”
“……”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白露·織霧(其四)
白露後的第二天,平江城起了大霧。
三步以內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人,出了三步一下子就覺得像是隔了紗簾似的,面目全都模糊起來。
“久晴有霧雨,久雨有霧晴。”顧及自言自語道,“要晴了啊。”
話剛落地,顧及只看到半空中隐約有紅影一閃,立時有個小家夥撲到了她身上。
“四姐姐。”
小孩子叫的親切,亦讓顧及心頭一暖,道:“呀,初一還記得四姐姐呢。”
“四姐姐要是再過半個月不回來我就忘了。”
顧及正要回話,只聽樓上流蘇喊道:“初一你的字還差五個。”
“知道了,我馬上去寫。”初一垂頭喪氣地從顧及身上滑下來,仰着小臉問道,“四姐姐你這次什麽時候回去啊?”
“暫時不回。”顧及心道這孩子乖巧起來确實挺讨喜,便安慰道,“乖乖去寫字,等你寫完了我帶你去看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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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嗯”了聲,轉身飛奔上樓。
“這些日子她天天念叨你來着。”
顧及循着聲音來到石桌邊,正好接上郎中從對面遞來的竹筷。
本以為經過昨天的事情,再見樂喬多多少少會有些不自在,然真的從迷霧中看清她人時,顧及還是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傻笑什麽?”
顧及立刻埋頭扒飯。
說來也怪。
不過短短一餐飯的時間,那麽大的一場霧忽然散去了。
令人神清氣爽的晴天。
偶見細如棉絮的雲彩從碧藍的天穹上飄然而過,轉眼了無痕跡。
畢竟到了秋天,院落裏的植物枯敗了不少,一眼望去頗有蕭瑟之感。
然在殘葉敗落間又見合蟬與綠芙蓉悄然綻放。
合蟬與綠芙蓉皆是秋菊,同幾株桂花一起原本植落于池旁近牆的偏僻角落,默默無聞地度過了一整個夏季。
然而此刻在滿目殘黃裏秋菊和桂枝的傲然挺立卻顯得甚為奪目。
有風拂過,馥郁的桂花香便撲鼻而來。
“天氣真好啊。”
顧及躺在藤椅上,只覺得渾身舒坦,真想就這樣一覺睡過去。
在別家種着的桂花樹總會引來蜜蜂築巢,雖說有生氣,但嗡嗡的聲響總覺得吵了花開的清幽。
唯獨在妖籠,無論是盛夏還是仲秋都是安靜的恰到好處。
“不是要帶初一去看戲法麽?”
捏了捏顧及柔軟的臉頰,樂喬遞來一杯剛煮好的紅花姜茶。
許是加了黑糖,近至鼻端的甜膩沖去了桂花清香,顧及皺起鼻子只喝了一口立刻別開臉。
“不好喝。”
“昨天見你血虧脾虛,要補。”
乍見樂喬眼中的促狹,顧及便明白她意有所指,嘟囔道:“都忘了你還是平江城有名的樂仙兒。”
“所以待會兒你和初一去看戲法,我要先去藥鋪一趟。”
“好。”
今日在梨園春坊撐戲的仍是京都來的裴牧。
顧及牽着初一進院子時不過巳初,偌大的園子已座無虛席,就連邊上的過道裏都站着不少人。一個個都伸長脖子等着主人公出場。
想來裴牧昨天那出神入化的幻術讓不少觀衆癡迷,回去口口相傳又吸引來更多的人。
顧及踮起腳在場中尋了半圈,果然看到特設的八仙桌旁坐着自家老爺子。
“看到那邊那個老頭子了嗎?咱們去那邊。”
顧及給初一指明方向,好讓她在前邊開條路出來。
要說有時候小孩子就是比大人厲害,初一只高聲嚷嚷着要去找爺爺,周遭的人還真就讓開了。
“喲,昨個兒求着你不來,今個兒這時辰還來了?”一看身邊多了個顧及,顧王爺登時吹胡子瞪眼,“這地方可是給別人留的,要看自個兒找位置去。”
顧及一點兒都不在意老爺子口上的牢騷,拿起盤子裏的甜餅遞給初一一塊,自己又拿了一塊,方才笑眯眯地回道:“先到先得。”
“诶?”看到二人坐下來就唇槍舌劍一番往來,初一納了悶,邊嚼着口裏的甜餅邊望着顧王爺問道,“老爺爺你認識四姐姐啊?”
老爺子畢竟年紀大了,耳朵不太好使。眼瞅着小女孩沖他講話,卻沒聽清是什麽,只好趔來身子問道:“她說啥?”
幸好初一嘴裏有東西,場中又吵吵鬧鬧,“四姐姐”這個稱呼好賴被含糊過去。
“在他面前記得要叫我名字。”顧及忙在她耳邊叮囑了一句,而後才直起身子一本正經地回道,“她問咱爺兒倆是不是認識。”
這時只聽後臺銅鑼急響,老爺子見好戲要開場哪還有空理小孩子。
《東海黃公》的第二幕是黃公聽聞附近鄉鎮有妖孽作怪,出于義憤要去懲治妖物的事情。
鑼聲停息的那刻,裴牧扮演的黃公騰雲駕霧兀地出現在臺上。
在場的人哪見過這等戲法,先是一片寂靜,而後陣陣喝彩幾乎要沖上天去。
“好厲害好厲害!”初一也跟着大夥兒使勁兒拍着巴掌叫好。
這人一多,裴牧的表演更加賣力,當然也比昨天更加精彩,然而顧及卻看得心不在焉。
樂喬說的是只去藥鋪看一下,要是沒什麽要緊病人就過來。
江安堂離這邊又不遠,況且還是郎中先離的妖籠。
這戲都演了一半了,怎麽還不見她過來。
顧及頻頻回頭的樣子很快引來老爺子的注意,伸手在她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你不好好看戲來這兒作甚?”
“我要看誰來搶我家老爺子身邊的位置。”顧及在老爺子面前有時也會油嘴滑舌沒個正形,這會兒怕被他看出什麽端倪更把功夫耍到極致,神秘兮兮地湊近了問道,“是不是哪家風韻猶存的姨娘?”
“哼。”顧王爺又是一個栗子敲過來,“你老子在等四媳婦。”
此話一出,顧及甘願認輸。
老爺子可沒打算就此放過她,揪着顧四的領子大眼瞧了幾下,意味深長地冷笑兩聲,這才送開顧及丢她回去。
午時初,戲散場。
樂喬仍然沒見蹤影。
“我送這孩子回去。”臨走時顧及向老爺子報備,“今晚上……”
顧王爺大手一揮,道:“今晚不想回來就免你請安了。”
這大方得倒讓顧及吃驚了。
一路上顧及淨在想樂喬為什麽會沒來,難道是因為最近雨多天冷,所以生病的人多了?
想着想着,顧及忽然覺得涼飕飕的,冷不防打了幾個噴嚏。
到妖籠,問過流蘇才知道郎中也沒回家來,但顧及已經到了不得不需要樂喬的地步。
噴嚏一個接一個地停不下來,還冷得直打哆嗦。
回房裹了兩層被子,喚來初一摸腦門,小孩子直說燙。
“要不我去叫樂姐姐回來?”
顧及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又把被子裹緊了些,好容易才堪堪睡去。
這一覺睡到天黑。
醒來時,樂喬正把手放在她額上看熱度。
郎中的手總是涼涼的,顧及覺得很舒服就拉過來抱在懷裏,順便把主人也拽到了床上。
“等你好久呢……”
“就診的人太多了。”郎中安撫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都和你一樣,噴嚏打不停。”
“嗯?”
“莫掌櫃說是從昨天下午開始的,好像平江裏幾個藥鋪都有好多這樣的病患。”
“我都有好多年沒打過噴嚏了。”顧及說到這裏忽然想到了什麽,臉色“唰”地變紅了,“是不是昨天晚上着涼了。”
“怎麽會。”樂喬也笑了,“早上不是給你喝過藥茶了。”
“那是怎麽回事啊?”顧及半是羞惱地埋進郎中頸窩裏,“今天天氣這麽好才想着去看戲法,結果你也沒去,我自己還……”
樂喬聽到這裏忽然想到什麽,拍拍顧四的後背問道:“你去看的戲是不是昨天也看過?”
“嗯,今天是《東海黃公》第二回,初一看得可高興了。”顧及提起幾分精神比劃道,“戲子踩着雲霧登臺的時候,耳朵都快被他們震聾了。”
“這樣啊。”郎中點點頭,“我明白了。”
“什麽?”
“起來吃飯,等會兒要是你感覺好點了我們出門一趟吧。”
“我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白露·織霧(其五)
裴牧此人,京都愛看戲的人多有耳聞。《東海黃公》在平江演了兩日,裴牧之名在這江南水鄉也漸漸嶄露頭角。
然而說起他的本事,京都的觀者所述定與平江人有所出入。
“我記得裴牧擅長玩弄煙火,何時變成了織霧的高手。”
這是顧及第一次從郎中口中聽到了“織霧”這個詞。
夜未深,霧盛。
那匹俊美的黑馬攜卷着深沉夜色從橋上飛駛而下時,只教路人以為是一道黑風過去了。
馬行得快,車內本該多有颠簸。
然而這車廂裏的二人卻穩如磐石。
一個坐的端正挺直,另一個枕着她的腿側卧在軟榻上。
無論在哪裏,顧及都無法改變從小養成的習慣。經過在軍營幾年的歷練,站如松坐如鐘的好習慣愈發滲入骨髓。
“那種操弄雲煙的把戲叫織霧?”
顧及微低了低頭,一縷頭發無意間掃過郎中的鼻尖,剛好讓她拿在手中打了個結。
“聽師父說過有這樣的人。”樂喬抓着顧及的手臂坐起來,掀開簾子看了看車外。
霧比出門時更稠密了,觸手便凝結出細小的水滴。
“顧四不覺得這兩天的霧也有點古怪麽?”
“是啊。”顧及點頭應道,“按說才晴了今兒一天,這霧怎麽又升起來了。”
“若非如此,我怎能猜到是這霧惹了大禍。”
郎中這樣說着,顧及便又看到她唇邊熟悉的清淡微笑。
“遠山有霧石,得之者可興雲作霧,久而成仙。”
顧及正等着下文,馬車突地停下了。
班主帶二人進內室時,戲子剛卸好妝。
臺上見第一幕的黃公年輕潇灑,本以為戲子至多是三十而立的年紀。是以看到裴牧的真實面目,顧及不免吃了一驚。
那滿臉印着歲月痕跡的皺紋和斑白的華發,猜他早過了花甲并不唐突。
只是這人眉宇間猶見志得意滿,想來雖為下九流的戲子,但憑借一手好功夫,裴牧并未吃過什麽苦頭。
班主領好路便在顧及的示意下先行離去。
狹小的內室裏只有裴牧與夜半造訪的兩位客人。
裴牧并不掩飾打量人的眼神,撇開立在郎中身後的皂衣少年,戲子的目光在樂喬身上停了很久。
樂喬迎着他的探視,俯身一揖道:“這麽晚來打擾裴先生,實在冒昧,還望先生見諒。”
“哪裏哪裏,有客人造訪乃是我這等戲子的榮幸。”
裴牧笑得很客氣,顧及卻見他眼中多有戒備,莫不是從樂喬身上看出了什麽。
樂喬亦看出了裴牧略顯古怪的神色,先聲道:“今夜霧濃,卻別有一番景致,可否請先生一同出去走走?”
戲子眯了眯眼,先前的戒備一掃而空,大笑道:“有佳人相伴,自是求之不得。”
說罷就要走,卻在郎中的指點下意識到自己還穿着那身戲服。
“容我換好衣服。”
出門等候的時候,顧及下意識地攥緊了樂喬的腕子,低聲道:“明知這霧和他有關系,你怎還故意把他往霧裏引?”
“若要識其人,必先安其心。”樂喬安撫地回握了顧及,見她臉色稍稍緩和下來才道,“你先去車上等着,我随後就來。”
樂喬既然這樣吩咐了,顧及縱有疑問也只能先捺下不表。
裴牧出來時見那皂衣少年不在,方才想起有那麽個人似的,問道:“我見剛才那位少年相公面目清俊,氣度不凡,敢問是哪家府裏的少爺?”
“是我家官人,生來就是個冷性子,若有怠慢還望先生見諒。”樂喬以指掩唇,赧顏道,“這兩日裴先生的大戲教她甚是歡喜,無奈自己又不善言談,只好差我來與先生交通。”
“原來如此。”裴牧又是眯眼一笑,“看起來樂喬姑娘尋了個好夫婿啊。”
“命好。”這話頭樂喬并不願再說下去,轉口問道,“說來裴先生之前都是在京都吧?”
“京都才人輩出,我這把老骨頭為了混飯也只好轉到這江南來了。”
裴牧極為善談,不過尋常的問話倒教他引出一番唏噓。
“怎麽說先前在聖上面前賣弄過戲法,哪成想到老會流落至街頭賣藝的境地。”
“裴先生未免妄自菲薄,須知梨園春坊可是江南兩路最大的戲園子。”樂喬寬慰道,“我想或許有一事先生可能還無從知曉。”
“哦?”
“先生會來平江,應是坐鎮此地的定西王爺一手安排的吧。”
“是嗎?那我可真是受寵若驚。”
話間,便到了停車的巷子口。
前方不遠亮着一盞月黃燈籠,許是聽到腳步聲接近,執燈籠的人立刻朝這邊過來了。
正是顧及。
看裴牧的樣子,似乎這濃霧給了他十分的安全。樂喬邀他上車時,裴牧欣然從命。
直到上了車時他才漫不經心地詢問了去意。
樂喬坦誠相告:“實不相瞞,我原本在京都居留過一段時間,先生的戲法我很早便仰慕于懷,奈何近幾日要料理的事情太多,只好半夜來叨擾先生了。”
示意顧及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銀铤遞與裴牧,樂喬道:“些許黃白之物先生就當是誤工的損失了吧。”
“客氣了。”嘴裏推讓着,裴牧卻不客氣地接過銀铤收入懷中。
“我記得先生的火戲是京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獨手絕活,沒想到在平江先生行的卻是雲霧。”
“手藝啊,總要多會幾樣才餓不死。”
先前下車時樂喬特意打開了窗簾,這時車內已積攢了不少霧氣。
車廂本有容納二人轉身的舒适,裴牧身高體大,坐定之後車內不免顯得擁擠狹窄。
便是如此,在裴牧對面坐着的顧及仍覺得他似是置身霧中,勉強識得清口鼻。
妖籠裏燈火通明,橋頭靠近廊庑的地方還由流蘇和初一燃起了一堆篝火。
這樣一來,院中的薄霧無風自散。
裴牧從這樣的安排裏看出了主人的誠意,眼眉間喜色漸濃。邊打量着院中景色,禁不住稱贊道:“想不到一處別院還能讓夫人打理得這麽雅致。”
樂喬及時掩去了顧及尚未脫口的疑問。
“話不多說,那我開始了。”裴牧左右端詳過後,便在橋上站定并端起了把式。
“等等,我也要看。”
聽初一在樓上喊了聲,那孩子竟然從窗口一躍而下。
“嗬,人還不少。幸哉幸哉。”裴牧摸了摸光而無須的下颌,重新拿起架子,“現在可以了嗎?”
樂喬颔首。
顧及亦将“彌光”握在手中。
煙霧出現的那刻,久違的尺八之音也在妖籠再度響起。
如九霄之上的仙宮別墅,雲抱霧罩,正與笛聲相得益彰。
雖說霧看似憑空而現,然樂喬瞧得仔細,那不絕如縷的雲煙是從裴牧口中噴出,只消一瞬,遇風更長。
轉眼間生出來的霧仿佛變成了裴牧手中的玩偶,任他揉捏把玩。
笛聲随着雲霧形狀時而急促,時而舒緩。
忽見裴牧收攏起所有雲霧在手裏,顧及的笛聲也随之一滞,倏爾高亢起來。
數匹白色的駿馬從裴牧手中奔騰而出,踩着同樣由霧氣鋪就的路四下散開。白馬最近時,離初一的鼻尖僅有一指餘寬。
歡鬧夠了,馬群又齊齊轉向,向着橋中央的裴牧而去。
初一屏息凝氣正看得起勁,追她下來的流蘇卻捂着她的鼻子強把小孩拖入了室內。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插曲引來了裴牧的不滿,匆匆結束了他的幻術表演。
裴牧作勢要告辭時,樂喬攔下了他。
“是織霧石吧。”
戲子愕然。
待重拾了先前的氣度,裴牧已随樂喬在廊庑下坐定。
“沒想到離開京都也會遇上清律司的人,這就是命吧。”裴牧的語氣裏不無惆悵,“原還想換個地方攢夠養老的錢就脫了這身戲服,罷了害人的營生。”
“沒想到啊……”
裴牧雙手捂面,一連三聲長嘆。
“先生既知此事害人不淺卻又執迷不悟,莫非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難的是知錯能改。
知惡者泥足恒陷,若非其心如頑石,則必有旁人難以明了的緣由。
樂喬是這樣認為。
“都說善莫大于改過,那我這樣的應該是罪大惡極了。”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作者有話要說:
☆、白露·織霧(其六)
霧氣終于散去。
篝火和數盞燈籠依舊照得庭院如晝通明。
裴牧的掌心裏放着一枚黃豆大的鵝黃色石子,通體剔透,石子中心處的墨點因此也看得十分清晰。
“這便是織霧石了。”
石子本存于裴牧舌底,剛取出時紅如血淋。在水裏泡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血色忽然退去,而清水也未見有何變化。
“織霧石依靠人的舌尖血變化,想來先生很早前就該知曉了。”
樂喬并未對織霧石留以過多的關注,拿開石桌上浸泡過石子的碟子,而後若不經意地打量了幾眼裴牧。
裴牧的年紀應過了六旬,然除卻臉上的皺紋和斑白的鬓角,此刻炯然有神的雙目使他看來比面容要年輕許多。
“夫人面前不敢妄言,在拿到這石頭時便有人告知了這事,并授予過破解的法子。” 裴牧合掌,将織霧石緊緊攥在手心,在郎中的注視下,吐出了四字,“化整為零。”
裴牧的解釋雖是語焉不詳,在場的人卻都心知肚明。
“先生也一定知道那霧對精壯的人毫無辦法,然而對身體孱弱的人可以說是雪上加霜。”
裴牧抿緊雙唇,眼睛裏有那麽一瞬間閃過了懊悔的神色,很快又被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
“只是幾日的損傷,死不了。”
眼見裴牧的态度逐漸變得冷漠,樂喬懷有的好意也漸漸退去。
“既然先生執意如此,我看再多說也無益了。”
“是無益。”
話未落地,裴牧身旁憑空出現一匹白色駿馬,看形态,與方才戲法中的馬匹別無二致。
裴牧翻身上馬,霧氣聚成的白馬仰頭長嘶,跳過欄杆直奔向北側的院牆而去。這一氣呵成的動作直讓顧及看的目瞪口呆。
“顧四,走了。”
直到白馬留下的煙霧袅袅散去,樂喬方不緊不慢地起身喚了顧及。
夜的平江城,除了偶爾深巷家院裏的雞鳴狗吠,唯有流水聲潺潺。
平江城中的河道被稱為“三縱三橫一環”,若把大大小小的河流橫平鋪開即使是快馬也要加鞭奔上五個時辰方能到頭。
有好事者花了兩天的功夫來數量城中的橋,算來算去竟得出三百一十四座的數目來。
此刻顧及和樂喬便在這三百一十四中之一的橋上等候。
“會來嗎?”
顧及憂心忡忡。
裴牧織霧的戲法已讓人嘆為觀止,他竟還能乘上那分明虛幻的白馬從容而去,更是匪夷所思的奇事。
顧及一貫是信任樂喬的,然而今晚親眼見識了裴牧的能耐,信任裏難以自控地摻入了擔憂。
且不說這霧越來越濃,視線全然被其遮擋,連對面的東西都看不清楚。
樂喬見顧及焦躁地恨不得打轉,難得主動地牽了她。
“稍安勿躁。”
“唔……”
秋夜清寒,連顧及的手都是涼涼的。
和樂喬并排在橋上站了半晌,顧及慢慢平靜下來。這時候她才得空想起之前在心裏放過一陣的問題,轉頭問道:“裴牧為什麽叫你夫人啊。”
食指在她額間點了一記,郎中悠悠回道:“不叫我夫人,怎好稱顧相公‘官人’?”
這話顧及聽的繞耳,兀自苦思了片刻,突地想起在偶爾能聽到府裏的老媽媽稱呼顧雲為三相公。所以相公這詞多是用來稱呼已婚男子。
顧四弄懂意思,一下子連唇齒都變得腼腆,喃喃道:“我……我是相公啊。”
“你若想做夫人也未嘗不可。”
濃霧裏顧及沒看到郎中的表情,但從語氣裏能聽得出她十足的揶揄。
顧及打了個激靈,倏然正色道:“不能出爾反爾。”
樂喬禁不住笑出聲,摸了摸顧及的腦袋仍是開懷而不語。
待到夜風起,樂喬拍拍快要睡着的顧及,低聲道:“來了。”
來的自然是裴牧。
“我拿了織霧石已有四載,害過的人何止百千計,你有何法子阻止我一錯再錯?”
朦胧霧中聽得出裴牧聲音近在咫尺。
顧及四下尋了一圈,只道霧裏看人終隔一層,怎麽也找不到裴牧。
“佛家常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我這裏亦如是。”
“我偏不願成佛!”
冷冽的風吹得耳根生疼,顧及不想牽累樂喬,有意要退開。但樂喬察覺了她的意圖,叮囑她護好身後,不可遠離半步。
出門時顧及帶了慣常用的劍來,心內明白尋常武藝對上法術毫無用處,然此刻郎中既然将後背交予她,顧及唯有仗劍直立,期冀不負樂喬托付。
霧裏有層層疊疊的怪物。
顧及先是試探地刺了一劍,不料那些看似兇神惡煞的怪物實際上卻不堪一擊,當下是點、撩、劈、挂,不消羅預竟讓大片怪物潰不成軍。
樂喬抽空回頭見她玩得愉快,順手在她肩上按了下。顧及看她,只看到郎中唇角将消未消的會心笑意。
再度回到妖籠,老戲子的氣度如夜霧消散。
時近黎明。
織霧石在樂喬手中。
裴牧的目光不離樂喬,眼角的皺紋稠密滄桑,腰背弓垂,端的是老骥伏枥,再無志氣。
顧及本想感慨“善惡到頭終有報”,但是看到裴牧這樣,只能暗自嘆氣。
“如夫人所言,我此前為人稱奇的是玩火的把戲。”顫顫地接過樂喬遞來的瓷杯,裴牧道出苦水,“從我十四歲第一次登臺,幾十年來我都是臺班裏的柱子。本以為憑借獨門技藝能讓我得善終,起碼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足夠把孫子養活到成年。”
“可是玩火自焚。”
那場火燒起來的時候是深夜。
西風吹得正盛。
火從放戲法物什的柴房一路燒到廂房。
裴牧被濃煙熏醒好容易摸到房門出去,可出去喊了一圈才發現孫子裴仿沒有逃出來。
裴仿只有十歲。
他本是被人遺留在戲院門口的棄兒,裴牧雖然瞞他身世的事情,但這孩子自小聰慧,六歲那年有天無意間從旁人的口氣裏聽出端倪,追着裴牧問出了實情。
孩子之前是極黏爺爺的,那之後忽然變了個人似的,或是學着懂事了,主動要求自己一個人睡。不僅如此,他還學會了很多洗衣做飯。裴牧去戲園他便在家中自己念書做家務事,每每做好飯無論風吹雨打一定會趕在最快時間送給爺爺。
有時裴牧和旁人說起裴仿,總要感嘆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一般戲子過了而立之年總會因為四肢僵硬,體力不濟而退出梨園。但裴牧為了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好孫兒裴仿,硬是憑着一手好把戲撐過了六旬之年。
誰知到老卻讓火燒了自家房屋。
想到裴仿可能因為睡熟沒逃出來,裴牧當即返回了火浪灼人的屋子。
好在福大命大,火并沒有燒到裴仿睡的房間,這孩子只是被濃煙熏昏了。
裴牧背起孫兒往外沖的時候才發現堂屋裏的房梁已經被燒塌了,橫在去門口的路上,若要出去唯有跨火。
火勢雖說吓人,但裴牧玩了一輩子的火,生死之際掂量了一下,認為自己能沖過去的。裴仿小的時候裴牧也帶他這樣玩過。當時把小孩兒吓得哇哇大哭,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見了火就躲。
可就在準備沖過去的時候裴仿醒了。
裴仿趴在裴牧背上一言未發,然而老戲子就是知道他醒了。
裴牧遲疑了一下,還是咬咬牙沖進了火焰裏。
越過那根燒得正旺的房梁,距門口還有好長一段路。
裴牧悶着頭往前沖,直到徹底脫離了火海他才把裴仿放下來。
“爺爺,我疼。”
裴仿躺在地上只說了那麽一句話,便不省人事了。
“那孩子……”
講到這裏,裴牧老淚縱橫。
“他是被燒燙的鐵釘黏在腿上才給疼醒的。”
“等到我們逃出來,那根釘子已經烙進了仿兒的腿骨裏。”
“仿兒才只有十歲啊!才十歲的時候不得不截下右腿,變成廢人。”
聞者無不動容。
那麽小的孩子是憑借怎樣的毅力堅持到爺爺帶他逃離出火海才喊疼的,誰也不知道。
“屋子燒光了,一輩子的積蓄也燒光了,糊弄人的物什也燒成灰燼。”
“連仿兒都因為火燒廢了一條腿。”
“我哪裏有辦法再去玩火?”
“一無所有的我帶着仿兒在京都裏流浪了兩個多月,那兩個月吃盡了前幾十年沒吃過的苦。”
“有這樣的下場是我自己活該,但仿兒是無辜的。”
“所以那道士說能讓我和以前一樣風風光光還有錢拿的時候,我根本沒問是什麽法子一口答應了他。”
“怎麽能讓仿兒做一輩子的斷腿乞丐。”
“怎麽可以……”
聽裴牧提起道士,樂喬首先想到了黃袍道士蟲見。
“那道士怎麽稱呼?”
裴牧想了想,搖頭道:“他沒提起過道號稱呼那些的,只讓我叫他道士就行了。”
“他穿的是褐黃道袍麽?”顧及也忽然想起上月去虎丘時碰到的老道,“眼睛也是黃色的。”
“好像是。”裴牧并不能确定,然兩人的打岔确實把他從悲痛中拉了出來,“他給了我織霧石,又教給我怎麽用霧吸別人精氣的法子。後來還說如果這石頭吸夠了足夠精氣,就有辦法讓仿兒的腿複原。”
“我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是我死了仿兒怎麽辦。那麽好的孩子,怎麽能讓他受苦受難?”
“仿兒的腿已經截下去了,雖然道士信誓旦旦說能治,我卻不能奢望那麽多。”
“一心想的,是給仿兒賺夠後半輩子吃喝不愁的錢就收手。”
“既然大家都喜歡看我變霧的戲法,那除了錢之外再付出一點點別的代價也是應該的吧。”裴牧面無表情地說着,語氣裏卻全是自嘲,“反正罪過是我犯下的,閻羅王要算賬就讓他來吧。”
“只要仿兒好好的,別人無關緊要。”
樂喬聽不得此類的話,出聲打斷了裴牧:“那孩子現在在哪裏?”
“安置在城郊。”
“明日帶他去江安堂吧。”
後來有天初一忽然拉着顧及說有個小孩兒經常在院門口放吃的東西,一見人就跑。
顧及問她為什麽不追他的時候,初一顯得忿忿不平又有些委屈。
“那家夥跑路跟飛的似的。要不是郎中給我戴了鈴铛,我肯定能追上他!”
初一苦惱地拽着頸間挂着的紅繩。
繩子上是一顆和初一拇指差不多大的銅鈴铛,任憑初一來回搖擺,鈴铛裏的織霧石卻是動也不動。
顧及揉了揉初一發皺的小臉,道:“那你下次叫他裴仿,看他應不應。”
結果當然是應的。
作者有話要說: 在作者老家那邊是有稱呼已婚男子X相公的習俗
求捉蟲。
☆、秋分·廟厄(其一)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早修課的學生們又在背誦這篇文章。
文廟素來把文正公的文章作為早修課的作業,而其中以《岳陽樓記》最為衆人樂道。
《岳陽樓記》誦過三遍,早修課結束。
遠志窩在榻上,用被子緊緊裹着自己,見同室的人已經整裝待發,便探出頭來喊了聲:“孟慶,幫我替夫子告假。”
孟慶前腳方邁過門檻,回頭多是無奈地白他一眼:“遠志,你這三天多沒去,不怕夫子叫你爹娘來啊。”
“我頭好痛,下不了床。”
語畢,遠志重縮回被窩裏,任孟慶再喊也不予理會。
孟慶剛要說他兩句,忽聽晨課的鐘聲響起,孟慶只得恨恨地跺腳離去。
聽同室好友的念叨聲漸漸遠去,遠志一骨碌爬起來,氣定神閑地在桌前坐正。
昨夜沒來得及收起筆墨,硯裏的墨早已幹涸。遠志嘆了口氣,往硯盒裏加了些墨汁,又把筆頭浸入水裏,擡頭才發現今天的天氣好得有點反常。
秋陽高照,雲絮挂在碧藍天穹上紋絲不動。
遠志伸手在窗外停了一陣兒。
無風。
深秋無風的天氣适合出外郊游,文廟裏也有這樣的習慣。如無意外,今日夫子應會帶着大家去對街的滄浪亭吧。
想到隔了條街的滄浪亭,遠志便坐不住了,猶豫再三,他朝門口邁出了腳步。
不出所料,在離門還有一步的時候,那種感覺又逼迫他退了回去。
被窺探的感覺。
只要離開這間屋子,如芒在背的窺伺便無處不在。
困在這屋子已有三天了。
他懼怕的不僅僅是這似有實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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