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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光。

若曠課太久,主簿真的會把他請回家的。

遠志斷定寝房裏一定有什麽看不見的咒符,護佑他不被那感覺侵襲。

如果被迫離開文廟也就意味着他必須要離開這間屋子,曝露在神秘的窺探之下。

怎麽辦。

怎麽辦。

“那孩子呀,四天前突然說自己身體不舒服,這一直都沒再出過門。”

許夫子的聲音由遠及近。

走廊裏還有重疊的腳步聲。

是有人來了。

遠志連忙躲回榻上,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掉。

方藏好,叩門聲便響了起來。

“遠志,許夫子要進來了。”

遠志努力做出病恹恹的模樣,慢吞吞地睜開眼睛望向外面。

許夫子不是一個人來的。

看樣子,他是陪那名頭飾青色襆巾的女子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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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讀禮經的遠志第一眼就看出那女子的裝束不合常理。

襆巾是士大夫的标志之一,一般需要有特定的官職以上才有資格佩戴襆巾。即便不在朝為官,亦必有相當地位才合适。

這纏裹青巾的來客既為女性,談不上跻身朝堂之說,何以如此狂妄。

許是察覺到遠志醒了,那人不再巡看室內的擺設,随着夫子的目光向他看來。

“遠志,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嗎?特意給你請了郎中來。”

許夫子和顏悅色地說着,扶起了曠課已久的學生。

夫子的體貼真是難得。

遠志心中不無煩躁。

那人一直用冷淡的眼神打量着他。

彙聚在他身上的視線幾乎都要寫出“我看得出你是裝病”的字樣。

許夫子只以為他的沉默是因病所致,不以為忤,反而開始介紹那人的來歷。

一邊說那人是定西王顧家的專門郎中,一邊又說是什麽平江城有名的樂仙兒,直把人說得可比扁鵲華佗。

怨不得自己會有一眼就被看穿的感覺。

“沒……沒事的,多勞夫子費心了。”遠志怕給夫子看出破綻,氣聲顫顫道,“學生應是受了寒,休息幾天就好了,不用麻煩郎中。”

夫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責怪道:“那怎麽行,要是落下課業了怎好向你父母交待。”

遠志正愁怎麽回絕,忽聽那人喚了聲夫子。

“四少爺對此間尚不熟悉,方才我們半路上把他撇下,若他急性子起了怕要惹出什麽亂子。不知夫子能否先去應付片刻?”那人的聲音清清冷冷,倒是和眼神相符,“與四少爺講我這廂很快就好,若他仍不能安定,那就有勞夫子帶他過來吧。”

三言兩語便把難纏的許夫子打發走了。

遠志直覺夫子走後這郎中定要羞辱自己。

然她仍像剛進來那樣,專心在四面牆壁上尋着東西,卻是看也不看遠志。

遠志坐卧不寧。

“樂仙兒……”遠志低低地喚了聲,“能不能跟夫子講我這病只需要卧床休息幾天就好了。”

“幾天了?”

樂仙兒并未看他,似是随口問了句。

“什麽幾天了?”遠志愣怔間不知所雲,随後才想到她問的是病情,算了算,“有六七天了……吧。”

那感覺是七天前晚課時第一次出現的。

若不是身在其中,旁人定然很難想象那感覺。

他還問過孟慶是不是被什麽東西盯着了,可同窗好友瞪了他半晌,口裏聲聲念着:不可語怪力亂神。

遠志不覺得那是鬼怪,然他尋遍所有角落,實在找不出那視線的來源。

于是遠志決定不再與任何人說起這件事,獨自一人撐下去。

等到撐不下去再說。

兩人在屋內沉默相對有半盞茶的時間,走廊上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遠志捕捉到郎中唇角一抹淡笑,心想這次來的應是四少爺吧。

許夫子真沒用,這麽會兒就留不住人了。

腹诽過後轉眼就看到那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四少爺的年紀看起來和遠志差不多大,應比他小一點。骨架纖細,白淨的面容秀秀氣氣的,又因眉眼過于溫和,整個人便有種奇特的陰柔氣息。

不過看他走起路來動靜有風,步履有秩,倒是能讓人把陰柔之氣給忽略了。

“說好今天是陪我來玩,我還特意早早去找莫掌櫃留了口信。你倒好,我剛把父親甩開你就給我丢下了。”

四少爺竟是以這種嗔責的口吻開口,又讓遠志小有疑惑。再看郎中熟絡地耙了耙他額前散亂的劉海,二人親密的關系可見一斑。

“碰到了,不能不管。”

四少爺晃了晃腦袋,蹭開樂仙兒的撫摸,這才注意到遠志似的,問道:“是他麽?”

被他惡狠狠地瞪了下,遠志立時冒出了冷汗。

“我沒事,不勞煩樂仙兒了。”遠志忙不疊地擺手,“你們去忙,你們去忙。”

“無妨。”

說來也怪,本覺得郎中的裝束略有怪異,然她與四少爺并肩而立,又覺得後者彌補了她所缺少的的某些東西。

趁着遠志發愣的片刻功夫,樂仙兒竟自作主張地幫遠志泡了杯茶。

“喝了這個可能會感覺好一點。”郎中把茶放在案上道,“今晚人定前請務必去道前街一趟。”

遠志等他們離開之後才下床端起案上的茶杯。

樂仙兒泡的是什麽遠志不知,但總歸不像是茶葉。

黑乎乎的一片,看起來有些像符水。遠志皺了皺眉,本想倒掉它,然而心裏有聲音說他或許該相信那個女郎中。

既然是定西王顧家的專門郎中,本事一定不會差到哪裏去。遠志心想着,将那符水一飲而盡。

想到顧家,心中有個念頭轉瞬而過。

莫非剛剛那名四少爺即是傳聞中剛搬來平江城就被送去一個女郎中家休養了半年的顧家四子?

“遠志。”

“遠志……”

孟慶帶了飯菜回來卻見自稱病恙的遠志撐着下巴坐在窗前發呆,頓時失了風度。

“方遠志!”

被孟慶的厲喝驚醒,遠志吓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夫子上午來過了,你怎麽混過去的?”孟慶沒好氣地把食盒丢在遠志面前,甩手給了他一巴掌,“剛剛夫子還特意對我講你這幾天身體不好,要我多照顧你。喏,吃吧!”

遠志對他這番陰陽怪氣的怒火有些摸不着頭腦:“夫子為什麽這麽說?”

“早上王爺帶他兩個兒子來游文廟,恰好到見你的位置空着,就問夫子來着。”

怪不得許夫子會那麽緊張,告假三天多沒理,今兒個卻專門帶了郎中來噓寒問暖,原來是有大人物随口問起了。

“真不知你走了什麽運道,江安堂的樂仙兒今兒還正陪着顧家一家人呢。”孟慶大字躺下,語氣裏滿是心酸,“你說那麽漂亮的女子,怎會抛頭露臉做了郎中?”

“你說那個紮着襆巾的女人啊?”

“她真來了?”孟慶突然來了興致,扒着遠志的領子問道,“怎麽樣,漂亮吧?”

“你自己沒見?”

“哪裏見過,平時總聽我弟弟講那郎中如何如何,好似天上走下來的仙人。”孟慶惆悵萬分,又是狠狠地剜了遠志一眼,“這次本以為能見着的,哪成想讓王爺派來給你看病了。”

“我又沒求着讓她來。”遠志嘟囔道。

“反正今天大家都恨死你了。”孟慶踢了踢他,“都怪你,沒一個人見着樂仙兒。”

孟慶一口一個“都怪你”,像極了哀怨的閨中婦人。

遠志聽的心煩意亂,捧着食盒擡腳離開孟慶長腿可及的範圍,邊走邊念道:“跟我有什麽關系。”

不提防竟走出了房門。

“呵,樂仙兒一來你都能走出門去了。”孟慶又在身後添油加醋,“表現得那麽冷淡,你心裏分明已經樂開花了吧。”

對孟慶的譏嘲置若罔聞,遠志所在意的是——他竟然完全忘卻了折磨他長達七天的窺伺感。

就在遠志準備返回被他視為硬殼的寝房時,他忽然才發現,那感覺不見了。

過去七天只要一踏出房門就無時無刻不盯着他的視線,不見了。

如有實質的目光,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秋分·廟厄(其二)

深秋的天色黑得極早,酉時初方見日沉,眨眼兒的功夫夜空中便只有孤月高懸。

顧及原是不懼寒的,往年這時候僅是細紗汗衫外加了件窄袖窄身的緋色常服。

然這幅裝束今秋在樂家的院子裏,卻讓顧及覺得絲絲冷氣滲透了四肢各處。着實無奈下,才依順郎中的意思,取了件直裰披在身上。

“天這麽冷,還是不要回去了。”

重新坐定後,顧四抄着手自言自語道。

郎中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本想說什麽,後來甚是愉悅地應了聲,垂頭繼續分揀藥材。

顧及盯了她一會兒,不出意外地從她臉上尋着了那抹意有所指的笑意。

“多個人取暖不可以麽?”顧及佯裝正經,耳根子卻羞得通紅,“那我現在回去好了。”

樂喬情知她是随口之言,但心裏忽然起了戲弄她的念頭,淡色道:“正好要出門,不若我送你一程吧。”

說罷,起身牽上了顧及的腕子。

顧及恨不得吞回舌頭,磨磨蹭蹭好半天直道:“外衣裹得太重,壓得人站不起來”——端的是女兒家賴皮撒嬌的小把式。

樂喬先是笑,後來見她真的為此苦惱,哪裏忍心由任她皺着眉頭遍尋借口,擡手撫上了顧四眉梢。

“不是說好要文廟那學生晚上過來麽?我們去接他。”

顧及頓時歡天喜地,身輕猶如燕。

“走着。”

和遠志說的是人定前,此時不過酉正,若無意外應還要再等上片刻。

然而剛上了織裏橋就看到遠處有儒生從深巷出來踏上了道前街。

等儒生到橋外百步左右,樂喬點着了火把,道:“下去吧。”

儒生見有光亮起,明顯加快了步子。待樂喬和顧及在橋的另一側站定,儒生的面目已在他手裏的燈籠下隐約可見。

正是方遠志。

樂喬眯起眼睛打量了幾眼被火光照亮的河面。顧及見她神色有異,也伸長脖子往河裏看去。郎中便将火把換到另一只手裏,移開了她的視線。

“你去那邊接應方遠志,不要往河裏看。”

“嗯。”顧及點頭要走,忽又想起來一件事,問道,“你是從何得知他要來了的?”

記得先前有幾次也是這樣,自己剛走上織裏橋,就見初一打開門來迎接,說是樂仙兒知道她人要到了。

好像橋上和街道上都有郎中的眼線似的。

郎中正顧着探察水裏的情況,漫不經心地回道:“卧霆池通的是河水,河岸兩旁有的動靜池裏自然也能看到。”

顧及撓撓額角,咕哝着“不太明白呢”走遠了。

聽腳步聲越來越輕,背對着顧及的樂喬這才收起一貫的淡然,鎖緊了細眉。

古人常說:夜以火照水底,悉見鬼神。

人尚有善惡之分,鬼怪亦逃不出正邪之別。

顧及總以為衆生皆善,又對未知之事抱有十分的好奇,若讓她知道河裏栖息着頗多鬼怪,怕是好長時間都要惦念在水道繁多的平江城中找尋,如果碰上不受約束的妖物……

望着在火光映照中張牙舞爪的赤耳白貓,郎中驟然沉下顏色,心道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

“都說真靖大師的關門弟子高深莫測,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身後忽然傳來拊掌聲響,樂喬抖滅火把,轉身對上了出聲的人。

是名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年。

令樂喬吃驚的不僅僅是這突然出現的雍貴少年,還有他身後面容肅敬的褐袍道士。

蟲見。

能讓邪道蟲見束手而立的人莫不是皇城權貴,樂喬稍稍思索了一番,大抵猜到了少年的來歷。

“過獎。”樂喬微微颔首,卻不知在這種境地下還有無施禮的必要。

“公子佶口中向來無虛言,但他硬要說少卿與蟲見不分伯仲,蟲見是萬萬不能同意。”褐袍道士陰測測地笑道,“少卿身邊能人異士諸多,蟲見怎能敵上分毫。”

說的是庚申那日吃了雷誤暗虧的事。

樂喬拿不準公子佶究竟知道了多少關于自己的事,這時也只能虛以委蛇:“晚生初來乍到怎會聚得了能人異士,蟲見大師定是誤會了。”

蟲見尚未應對,公子佶擺手道:“蟲見确實是武斷了些,所以過去他做過什麽冒犯少卿的事,不知少卿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與他一筆勾銷了?”

“晚生與蟲見大師并無私怨,既然公子賞光出面調解,縱是有再大的恩怨也該是過往煙雲。”樂喬略一躬身,又道,“不知蟲見大師意下如何?”

褐袍道士冷笑兩聲,見公子佶多有不悅,方才切齒道了三聲“好”。

餘光瞥見顧及與遠志已近在十步以內,樂喬正思索如何擺脫二人,忽聽公子佶道:“天色已晚,既然少卿有事要忙,那我就不打擾了。”

樂喬目送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心下疑問一個接一個地冒出頭,連顧及喚她都沒聽到。

不為人注意的河面下,白貓仍在呲牙咧嘴、滿目怨怼地望着河岸上的人。

妖籠坐落于離織裏橋南下廿步的地方,大門朝左是河岸,右側是廢置了多年的民居。

先前周圍百步內還是有幾戶人家,不知何時這些人家突然悄無聲息地搬走,徒留樂家庭院在兩街交彙的地方如寂靜空幽的深山一角,不動聲色。

遠志初入樂家院子,先是為此處的清靜驚嘆,而後目光倏然沉入西北側的卧霆池。

那感覺,比之前更強烈百千倍的窺伺感,為何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

“過來坐。”

樂喬在廊庑下向遠志招手。

顧及看不慣方遠志畏手畏腳的模樣,從後邊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上了木橋。

“顧四。”

郎中是把遠志的種種反應都看在眼裏,知他忌憚何事,反而是顧四的舉動過激了些。

“為什麽別人來這裏我總覺得不太舒服?”約以為被郎中訓斥了,顧及來到郎中身邊半是辯解半是疑惑地問道。

俨然把妖籠當做自家地盤了。

“小心眼。”

樂喬笑着點了點她的腦門,而後又将目光轉到儒生身上。

大概是興起不能被婦道人家看輕的勇氣,遠志整了整衣冠,昂首闊步地跨過了卧霆池。

樂喬看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輕笑道:“不必拘謹。”

遠志卻顯然以顧及的坐姿為範本,執意不肯放松。

“早前在文廟有些話不宜多說,所以才會請你過來。”郎中停下來,期冀得到儒生的回應,然而對方雙目盯着桌角,良久無話。

樂喬搖頭嘆氣,放棄了與人為善的打算,肅容道:“據我所知,通常那些做過梁上君子的人才會被赤耳盯上。”

“盯”這個字眼觸動了方遠志的心弦,亦或是摧垮了他本欲豎起的高牆,多日來積攢的疲憊和恐懼一股腦湧現出來。

顧及瞧着原先老氣橫秋的儒生忽然涕泗橫流,連态度也有了極大的轉變。不顧對方是被自己看輕的女郎中,徑自朝她屈下雙膝,哭喊道:“樂仙兒救我!”

“這麽說,文廟裏的天之驕子真的做過梁上君?”

顧及迥異于往昔的尖刻出乎樂喬意料,不過看遠志垂頭喪氣的模樣,樂喬不得不感慨世風日下。

“雖然是一時不能自控而為之,但這行徑确實非君子所為。”遠志頹喪地抓亂了原本梳理齊整的鬓發,“是我錯了。”

那日也是天晴氣爽的好日子。

自中秋以來已有兩個月沒有休息,生性喜動不喜靜的遠志壓抑至極,便和鄰桌的孟慶商量逃掉下午的書寫課。

孟慶怕被夫子抓到受懲罰,遠志便許出願意為其承擔後果的諾言。

夫子們懲罰學生的措施不外乎抄寫文章和打掃廟院。遠志認為即便被發現了,這些懲戒作為在廟外逍遙一下午的代價實在不值一提。

好說歹說,孟慶勉強答應了和他出去。

逃課出去的那下午,孟慶玩得比遠志要忘形多了。

就是因為孟慶玩過頭,所以二人返回文廟的時間比預定的晚了半個時辰,正好在寝房外被夫子抓個正着。

因先前有過允諾,遠志只好獨自扛着掃把去崇聖祠院庭打掃落葉。

奇怪的聲音就是從他去後不久開始出現的。

起初細細碎碎如同掃帚拂過落葉。

漸漸地,那聲響大了起來。

似乎有人在落滿院子的枯葉上來回走動。

再之後,又覺得那聲音是有兩個人在交談。

那時夜色已深,文廟素有宵禁的規矩,故而遠志覺得說話的人并不是學生。

說話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從聽到的只字片語來看不像是夫子。

鬼使神差,遠志匿藏在一個隐僻的角落等說話的人現身。

“我應該在一開始就出去的。”遠志神色恍惚,似是又想起那晚的情景, “可是時間越來越久,我越覺得貿然出去反而會被人誤會,于是耽擱了。”

“是一高一矮兩個人,一直背對着我。他們說的并不是方言,但我卻一個字都聽不懂。”

“忽然聽矮個的人高聲說了句什麽,高個子回頭看了我藏身的地方。”

“雖然有草葉遮擋,然而我卻覺得被那人發現了。”

“就一眨眼,真的是一眨眼,高個子竟然就站在我面前,直勾勾地望着我。”

雖然穿着薄襖,顧及卻清楚地看到遠志打了個寒顫。

“那之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寝房的。”

“但高個子盯人的目光卻一直纏着我。”

“只要走出寝房一步,那目光就像兩道釘子,死死地紮着我。”

“教人生不如死啊……”

遠志的敘述以羞愧的長嘆告一段落。

樂喬若有所思地望了卧霆池許久,唇角忽然浮出顧及熟悉至極的微笑。

“這樣啊。”

“我大概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秋分·廟厄(其三)

彼時夜深。

有三人共行于夜色朦胧的水城平江。

左側是文廟的儒生方遠志,中間為顧家四子顧及,走在最右的則是江安堂的女郎中樂喬。

三人中唯有遠志手持橘黃燈籠,略顯吃力地照亮腳下一方路程。因內裏所用光源是蜜蠟燭炬,時時搖曳,恐不慎即有熄滅的危險,所散發的光芒可見弱小。

便是在瞎子摸象般的夜路中,顧及依然能感覺出萦繞在郎中身側極為細弱的不安。

說來樂喬的神态與平時并無二致,甚至步伐也是慣常的不緊不慢,呼吸亦十分平穩。那種恍若多疑的擔憂又從何而來?顧及甚是不解。

不願多想,顧及牽起了樂喬的手腕,果然是意料中的溫涼。

“這路正通向王府,你要回去麽?”卻聽樂喬含笑問道。

顧及頓時确認自己多想了,搖頭回道:“不要。”

“這次好像要見一個身份很特殊的人。”郎中難得溫聲細語,語氣裏多有安撫之意,“怕是需要你回避一下。”

“這樣啊。”顧及直率,當然全依樂喬,“那我回去好了。”

“乖。”

手背讓郎中輕輕按了下,扭頭便看到樂喬恍惚一笑,道:“其實是有事需要你出面問問王爺。”

顧及到家時,老爺子尚未就寝。

聽下人在門外高喊了聲“四少爺回來了”,就見老爺子匆匆忙忙地從屋裏跑出來抓顧及過來,急聲問道:“四兒你回來得正好,樂姑娘呢?”

“她有事出門了。”

“真是,出大事的時候還見不到人了!”得不到想要的消息,老爺子可不耐煩招呼顧及,正巧裏屋又響起小兒哭啼,老爺子便丢下顧及拔腳往裏走。

顧及想到自己有任務在身,忙跟了上去。

哭啼不休的是囡兒玉墨,張着小嘴只想要哭聲穿透天窗通向雲霄,急壞了屋裏一幫人。囝兒丹青似乎是哭累了,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瞪着水潤的小眼睛望着妹妹在伯伯和娘親的懷裏換來換去,不時抽抽鼻子。

“樂仙兒不在,這可如何是好。”

“怎麽回事?”顧及一頭霧水,不過是小兒夜啼還要專門去找樂喬麽?

“白天好好的,剛吃過晚飯倆人一塊兒發起高燒,請了幾個大夫來都說不出是什麽原因,你看府裏人仰馬翻的不都是為了倆小崽嗎?”

老爺子見顧雲和若婷手忙腳亂地哄玉墨,急得要自己去抱,被顧雲擋下了:“爹你莫要操心了!”

“你老娘死得早,你小子不也是我一手看大的。”

老爺子氣得跳腳,他離丹青的小榻近,這聲輕喝竟吓着了小丹青,囝兒“嗚哇”一聲大哭起來。

“爹,您這不是添亂嗎?”顧雲看來也急上眼,一手抱起丹青,一手又推着老爺子讓他出去。

顧及本來就不喜歡哭哭鬧鬧的孩子,這會兒便幫着顧雲拉老爺子往外走。豈料經過顧雲身旁時,玉墨竟伸出小手扯着顧及的衣袖,“咿咿唔唔”地叫嚷着什麽。

四五個月大的嬰兒沒有力氣,顧及卻不好強自掙開,只好從顧雲懷裏把她接過來。

原本哭得快上不來氣的小玉墨一到她懷裏仿佛找到了安慰,立刻停下了持續多時的哭喊,除了偶爾的抽噎,安生地令旁人咋舌。

倒是剛被若婷抱起來的丹青又不罷休了,也是揮動着兩只小手臂朝着顧及哭鬧。

若婷順着顧雲的眼色把孩子塞給顧及。

兩個折騰了顧府一晚上的小娃娃竟然在最不喜歡他們的顧及懷中順過氣來。

顧雲和夫人若婷以及老爺子皆是面面相觑。

這下輪到顧及跳腳了。

倆小崽子像是用彼此才能聽懂的話語商量好了,只要顧及放下其中任何一個,兩個就一起哭哭鬧鬧,無休亦無止。在王若婷的軟語哀求和老爺子的威逼之下,顧雲像尊蛋白玉雕似的左手團着丹青,右手環抱玉墨,直等到雞鳴天亮方得解脫。

在她懷裏,兩小娃的高熱竟也漸漸退去。

顧雲直呼奇哉怪哉。

待把小兒安頓好,定下心來的一幫人這才發現顧及面色潮紅,直呼白氣。連顧雲叫她幾遍都沒有反應,頭一歪便在椅子上睡着了。

老爺子一摸顧及額頭,又慌了神:“快去,快去再找樂仙兒。”

顧及睡醒時,屋內只有郎中一人,正俯在案前揮筆疾書。

樂喬仿佛未曾察覺到顧及醒了,緊鎖着眉頭,不時劃掉寫好的字。每每見她修句時總要咬緊下唇,直到重新寫好一行方才松開,猶見煞白的齒印良久未消。

郎中向來是輕描淡寫的人,從不願表露出太多情感。顧及幾乎從來沒見過她為什麽事情發愁或者發怒,若非有時的促狹和無傷大雅的玩笑,顧及還以為自己戀着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是以無意間發現樂喬還會有這樣一面不僅令顧及吃驚,更讓她覺得喉頭一梗。

心念直誠的人總以為他人亦是坦率的。

現在來看,并非如此。

顧及毫不懷疑樂喬若要隐瞞什麽,一定是為了不讓她擔憂。

但越是如此,顧及越覺得過意不去。

顧及竭力想去看清白紙上那淩亂的字跡,不提防讓樂喬聽着了動靜。

“好點了吧?”郎中頭也不擡,問了一句。

“嗯。”

顧及怏怏地坐起來,目光仍在案上紙上逡巡。

“這是回給公子佶的書信。”見她好奇,樂喬主動解釋道,“昨天也是去見他。”

“我好像問過爹了。”顧及的腦中一片混沌,想了一陣兒才道,“爹說此人輕佻浪蕩,迷戀聲色犬馬,不宜深交。”

樂喬若有所思地颔首,過了一陣兒忽然舒顏笑道:“他昨日寫了封《鳳求凰》予我,顧四看要如何回複?”

“诶?”

顧及慌神,下床便奔向案前,抓了樂喬主動遞上的詞來看。

初始只看那筆畫寫的修長尖細,飄忽欲展,顧及心中便無好感。

“這字學薛稷,又不肯老實,爹說的真沒錯,公子佶果然是浪蕩子。”

再往後看內容,顧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荒唐!荒唐!”

顧及氣得直打哆嗦,恨不能撕掉這一紙黑字,咬牙道:“不許理他。”

樂喬禁不住地笑,見顧及已然将信紙抓破,心知她是真的動怒,忙安撫道:“不理不理。”

顧及借機又掃了眼樂喬的回信,拿起筆在另外的白紙上寫了大大的“啐”字交與樂喬,道:“把這個給他。”

面色凜然,端的是此言非虛。

“都依你,都依你。”樂喬撫着顧及的脊背,教她平複呼吸,而後才将顧及的回信方方正正折好封入箋中,“那我先回去了。”

顧及卻牽着她的衣襟,支吾了半晌沒說出什麽。

樂喬懂她意思,披唇笑道:“等你和王爺講過了再去吧。”

郎中猜測顧及會很早過去,便順道去了江安堂向莫掌櫃告假。

然而方從江安堂出門卻見兩匹白馬踏橋而來,黑衣的勁裝乃是王府私兵的标志,樂喬本以為顧家又出了什麽事,卻見他們越過江安堂徑自向街尾去了。

街尾可是媒妁官司,顧四終于等不及了麽?

從王府到江安堂再到妖籠,是要繞城半圈,是以樂喬到家見顧及已然老神在在坐定時并不意外。

郎中先觸探了顧及額頭的溫度,斷定無甚大礙之後才問道:“王爺許你三天兩頭外出啊?”

“兒大不由爺,他自己說的。”顧及搖頭晃腦得意滿滿,倒不知她那股喜氣從何而來。

“唔。”樂喬應聲,瞥了眼廊庑外的卧霆池,眯起眼睛望着對面的人,“之前是不是有人來過了?”

顧及面色一紅,嘟囔道:“你還真是料事如神。”

便把方遠志來過和她又寫了回信交由儒生帶給公子佶的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完全。

“傻的。”樂喬點她額頭,“還怕我說話不算話麽?”

“當然不是。”顧及正經解釋道,“得叫那登徒子知道樂仙兒是有了人家的。”

“人家……你嗎?”

顧及笑嘻嘻地點頭,忽而轉口問道:“啊對了,為什麽方遠志會和那厮糾纏到一塊兒?”

“因為方遠志原也是京城衙內,和公子佶有舊交。”

“怪不得他要我說動你投于那厮門下呢。”顧及撇嘴,甚是不屑,“沒想到文廟的學生竟自甘堕落到和那厮沆瀣一氣的地步。真沒骨氣。”

顧及一口一個“那厮”,樂喬清楚她是心氣難平,也就由她口上逞能。不過衡量其中利害,仍是耳提面命地叮囑了句:“在旁人面前可要對他尊重點。”

顧及乖乖答應,又纏着郎中問赤耳是何物。樂喬心想此事怕要糾纏一段時間,不如告知她的好,于是沏好花茶當故事一樣同顧四述了出來。

赤耳是種形體像貓的十目妖物,通常為役鬼者驅使,用來窺探他人隐秘。赤耳的五雙眼睛除開額上與其他貓類無二致的雙目,其餘的分別生于兩耳上,因耳上的眼瞳顏色為赤紅,所以一般人看起來會覺得這些紅眼睛是毛發的顏色。

赤耳之名即由此來。

“昨夜本是帶方遠志去解厄,未曾想他與公子佶原是兒時好友,這場無妄之災也不過是誤會一場。”樂喬說到這裏不禁有些唏噓,“早知如此,昨天定不會插手此事了。”

有意無意間,樂喬省去了赤耳是為蟲見所役的事。

“以後我會提醒你的。”

說起役鬼者,不免讓樂喬想到已投靠公子佶門下的邪道蟲見。

蟲見是役鬼者之牛耳。

清律司雖說不為外人道,又多是天賦異禀,卻和位列朝堂的三公九卿一樣,都是各在其位各司其職,只盼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以天賦諸卿的才能管縛妖鬼道的神、鬼、妖、怪,維護人間祥寧。

然有規則的地方必有破壞規則的人。

記得碧虛子說起役鬼者蟲見,只稱此人邪念極重,恐成大患。那時有師父在朝中上下打點,蟲見之流尚能孑然獨身,安分守己。

随師父的仙去,世事如浮雲遮望眼,愈發難料。至今,終是初見端倪。

無論是不是公子佶之命,蟲見既然将指染向王府,便說明他要開始有所動作了。

不知以己之力能否攔去幾分災厄。

難。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寒露·鬼妝(其一)

“四姑娘近來的曲子多有憂躁啊。”

顧及放下尺八“彌光”時,聽完整首曲子的流蘇這樣評價。

石桌上擺着流蘇沏好的花茶,顧及啜了口,雖覺得味道和樂喬沏出的味道一樣,卻少了些什麽。

擡眼見天上有雁群掠過。

鴻雁來賓,雀攻大水為蛤,菊有黃花。

為寒露。

如流蘇所說,盡管已是秋末冬初,顧及心裏卻漸漸燒起了一把火。初時是冬日和煦的暖陽,甚是惬意。然而幾日後就變成了教人煩躁的灼烤。

秋分之後的第二天,顧及由請來的媒官陪同,攜帶着老爺子和顧雲精心挑選的彩禮,以提親的名義敲響了樂家院門。

顧及只記得那天從起床開始耳朵裏便一直有聲音隆隆作響,好像不把她整個人淹沒掉就不開心似的。顧及跟這煩人的聲響鬥争了一上午,最終被父親拎着耳朵提出後門,她便只好破釜沉舟。

有期待還有對自己食言而肥的失望,顧及始終不敢擡頭去看樂喬。耳內的轟鳴一波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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