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作品相關(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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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失态,年輕皇帝一時間亦是大驚失色:“何事使不得?”
“何事搞錯了?”另外的卿官和聲問道。
“老臣見了這位公子想起一件事情。”應輕書站定之後拍拍胸口,抓起長及下腹的胡須尾端擦了擦汗,道,“所以老臣方才去觀了星象。”
“什麽?”
“樂少卿說的沒錯。”應輕書眯起眼睛望着藻井,“聖上之命已定,若強自更改,恐對江山不利啊。”
“夏寇都打到平夏城了,朕若不能在此時安邦鎮朝,那才是對江山不利!”
“若當時被棄掉的并非皇子,而是位公主呢?”
應輕書望向顧及。
趁衆人關注這位冒失的太常卿時,顧及已取出了藏在肋間的匕首,貼緊喉嚨。
“聖上容禀。”
接連橫生的變數讓衆人驚呆了。
唯有應輕書捋着長須,有意無意地擋在皇帝身前,正對着顧及的太常卿笑意隐現。
“少年時偶遇真靖大師,大師以為下臣命中有劫數,勸說父親為下臣改了身份,從此下臣以男兒身為人行事。”
“蒙父親教誨,更承蒙聖恩,讓下臣在軍中謀得一席,得以為聖上效力。”
“眼下夏寇來犯,下臣卻畏居一隅未能上陣殺敵,實感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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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當下臣得知還有血祭上蒼以保聖上萬安的機會時,實在是感激涕零。”
“身為臣子,吾等本當以身報效聖上!”
語畢,顧及劃動了匕首。
元符元年九月,西夏大軍進犯大宋,遇暴雪,兵乏馬困。
昔日定西将軍麾下的大将章楶遣折可适、郭成輕騎夜襲,擒西夏大将嵬名阿埋與妹勒都逋及其族人。
聞此訊,高麗、瞎征、西南蕃張氏、羅氏、程氏入貢。
平夏城之戰大捷。
帝書與定西王顧思遠:汝兵為神将,汝子為人龍。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求捉蟲~
☆、立冬·歸去來(其一)
一連三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都下在霜降與立冬之間。
接連之後的則是酷寒。
冷啊。
莫掌櫃搓着手從櫃臺裏走出來,在門口轉了轉又走回去,不時跺腳,沖手心裏哈幾口熱氣。
“這天冷的真不像話。”莫掌櫃踮踮腳,一句話剛說出來立時變成白氣,“真熬不下去得歇段日子去南方了。”
“燒炭吧,掌櫃的。”孟凱揣手蹲在櫃臺邊,眼巴巴地望着昨夜熄冷的火盆,“真冷啊。”
“今年的炭還沒下來,這炭得省着點兒用。”莫掌櫃拿手肘搡了搡孟凱,“你說你在這兒都快五年了,要不今個兒試試讓人賞賞眼色?”
賞眼色是讓期滿五年的學徒出手就診。但凡有痛癢的人都希望遇着醫術好的大夫把病治好了得,像孟凱這樣的學徒病人見了都不願意。家裏有些底子的更是難保掉頭出門,換別家大夫看病去。
所以賞眼色也有個門路,便是藥鋪裏掌櫃出面推薦,再免下半數甚至全數的藥診費用,央求病人給學徒試手。當然觀的病症得是小病,出的方子不會不慎鬧出生死攸關的大事來。這樣即便是誤診,掌櫃還可以再請老資格的大夫出面複驗病症重寫藥方。
孟凱一聽,兩眼頓時冒出精光。冷不覺得冷了,腦門上紅光發亮:“真的啊?”
“天冷人金貴,沒法子喲。”莫掌櫃嘆聲,又板着臉訓道,“你可得認真點兒,別出岔子咯。”
“那當然!”
孟凱喜形于色,反複背着《金匮要略》,背了一會兒換成《內經》、《難經》,坐不住就探頭去外邊看看有沒有病人上門。
臨近正午的時候,真有病人登門了,但是孟凱一看就傻眼了,連忙喊來莫掌櫃。
“額有疹,面有疹。”
莫掌櫃匆匆看過一眼立即讓背着小孩兒來的大人出門去,回頭緊叮囑孟凱在大堂各處灑上石灰硫磺粉,并挂出歇門的牌子。
“這是痘疹啊,怎麽能把人帶出來。”莫掌櫃翻了翻孩子的眼皮,見神已散渙,忍不住埋怨道,“我這鋪子都叫你毀了。”
帶孩子來的是一臉苦楚的六旬老婦人,聽莫掌櫃這麽說,苦色更濃了,抓着莫掌櫃的手臂不松手,啞聲道:“莫仙兒你可救救我家孫子啊,他還這麽小……”
“都知道痘疹看命,你還是把孩子帶回去吧,老朽實在有心無力。”
卻非莫掌櫃狠心,世人皆知孩子生下來只是一半命,過了痘疹天劫才算完整無憂。
老婦衣衫褴褛,似是流浪街邊多年的乞丐,怎懂得這些,一聽莫掌櫃說有心無力頓時淌下兩行老淚:“莫仙兒倷勿鬧見死不救啊,奴這孩兒命苦啊……”
嗚嗚哝哝又夾雜上本地方言,莫掌櫃聽得心酸卻仍得硬着心腸把她往外趕:“你快出去,再不走把痘子留下了,以後染上別人怎麽辦?”
“阿娘講地倷家有樂仙兒救命子,莫仙兒倷救救兩條命啊。”
勉強聽清楚老婦念出了樂仙兒的名字,莫掌櫃愣了愣。
“樂仙兒都走了兩年了,哪個告訴你樂仙兒還在的。”
莫掌櫃甩袖而去,留下背着痘疹孩子的老妪欲哭無淚地立在橋頭上。
見歸鋪的莫掌櫃面色不善,孟凱只當是痘疹之災讓他煩心,卻看他直愣愣地站在櫃臺後邊兀自出神,不由問道:“掌櫃的衣服不要清理下嗎?”
“啊,要的,要的。”莫掌櫃應了聲,然神歸天外,巋然不動。
孟凱曉得痘疹災重,自是把大堂各個角落仔仔細細都灑滿了石灰和硫磺粉,得空望望櫃臺,莫掌櫃還在那兒。
“你還記得樂仙兒嗎?”莫掌櫃忽然出聲,兩眼直勾勾盯着孟凱手中的漏鬥。
“記得啊。”孟凱點點頭。
說來也怪,平常行腳的大夫郎中無論醫術多好,一段時間杳無音訊總得被人忘了。可樂仙兒不一樣,上次告假說京城有事,一走兩年,至今還有人在問“樂仙兒回來沒?”、“樂仙兒什麽時候回來?”
富貴有商賈鄉紳,貧賤有打腳乞兒,凡是在這江安堂遇過樂仙兒的沒一個不惦記她。
逢年過節總會有人往江安堂送東西說有機會轉交給樂仙兒,問是哪家來的,有布商天家的,有富員外家的,還有城那頭私塾先生的……莫掌櫃的居室裏至今還供着前年中秋虎丘釀香師送來的香料。
莫掌櫃并不是存心要留下禮物,亦曾三番五次告訴過來人說樂仙兒回京了,不知何年何月能歸。那些人雖難掩失望,但走前卻都是笑。
“樂仙兒會回來。”
大家都這麽說。
“不出三年有痘災,還真讓她說着了。”莫掌櫃意味深長感慨道,“所以啊,要是樂仙兒再不回來,平江真要大難臨頭。”
“樂仙兒有那麽厲害?”孟凱狐疑地問,“能治痘疹?”
“沒準兒。”莫掌櫃笑笑,忽然抓起櫃臺裏放着的厚棉襖,“我出去一趟,小凱你看好門。”
孟凱追他到門外,眼瞅莫掌櫃走着的赫然是先前攆走病人的方向。
“真不怕死。”孟凱緊了緊衣領,擡頭看到門上挂着歇門牌,禁不住唉聲嘆氣。
天冷人不願意多出門,但有些生意要做,有些活計要忙,是以路上還是有人在的。莫掌櫃挨個兒打聽,總算從橋西胡餅攤的黃嫂那裏知道了祖孫倆的去向。
“那倆人啊,剛看見去郎中裏了。”
莫非是去福田院了?莫掌櫃心道不好,塞給黃嫂些銅錢讓她別賣餅了去藥鋪裏找孟凱,自己拔腿往郎中裏奔去。
平江城多年未出過痘疹,乞兒為何會得上這病症莫掌櫃尚無從得知。但是福田院裏孩童多,來往的生人亦多,痘疹勢烈,好端端的人稍微沾上痘膿便會染患此症。院裏幫工的人只有那麽幾個,來回交錯最易感染……
莫掌櫃邊跑邊琢磨,冷汗涔涔而下。
到福田院一問,祖孫倆正被安置去西院的廂房。
莫掌櫃風風火火叫停幫手的護持,催促近過孩子身的護持們去換衣洗手。旁人不知所以,但見他神色凝重,料想應是出了大事,便按着他的吩咐來,并不多問。
那孩子剛剛被帶去藥鋪的時候雖說神散,聽老婦人叫他還會哭啼,這會兒卻愣怔怔地望着半空,任誰喚他都是木木呆呆的表情。
莫掌櫃用護持打來的熱水為孩子洗了遍身子,眼耳口鼻和腋下都清理幹淨之後才用棉襖把孩子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等莫掌櫃收拾了一遍,恰好孟凱也帶着東西過來了。
莫掌櫃和四五個護持忙裏忙外,忙到後來覺得人手不夠又央一些手腳尚靈便的老人幫忙灑石灰灑硫磺。
這番忙活總算讓在院裏多年的老護持看出苗頭,拉着莫掌櫃問:“這孩子是患啥病了?”
“痘瘡。”莫掌櫃板着臉說,“福田院怕是要封一段日子。”
“哦。”
因痘瘡封院的事情十多年前也有過,老護持和其他人相互通過氣,關上了福田院的大門。
莫掌櫃畢竟多年養尊處優,一下子忙這麽久,身子骨确實挺不住。護持們看得出他受累,勸他去看孩子。
短短半天功夫,孩子脖子上和四肢都出了水疱,且出氣長,呼氣短。老乞丐抱着他止不住地哭,哀嚎的聲音令聽者揪心,觀者動容。
莫掌櫃請走了其他人,任他好說歹說,老乞丐就是放不下孫兒不肯離去。
眼見孩子開始打寒戰、嘔吐,莫掌櫃覺得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答應老乞丐守在門口。
這時候孩子已經陷入昏迷。
莫掌櫃在棉襖夾層摸摸索索好半天,終于從裏面取出了一個孩童巴掌大小厚薄的油紙包。
油紙包裏放着四十九粒白牛虱。
莫掌櫃把油紙包攤開放在手心裏,另只手撚起一顆顆蓖麻子似的小東西捏圓捏軟了才塞進孩子的嘴巴裏。
“成不成就看你了。”莫掌櫃自言自語道,“不可說者不說,樂姑娘真乃神人。”
老乞丐聽他提起樂姑娘,立時湊近支楞起耳朵。
莫掌櫃笑也不是,只好收聲專心給孩子喂那放了兩年多的白牛虱。
給昏迷的病人喂藥要比之前的雜事累得多:一來要讓他服下去,二來還得卡着孩子嘔吐之間的空當。
沒多久莫掌櫃已是頭暈眼花,連連自責人老了不中用。
但樂喬臨走前交待的話莫掌櫃在心裏念叨了兩年多,這痘災的應驗在他耳邊敲響警鐘。心道就算是硬撐也要撐下去。
“後邊交給我吧。”
清清冷冷的聲音突然出現時莫掌櫃本以為是自己念了太久念出幻覺來了。
待到那人接過莫掌櫃手裏的油紙包,莫掌櫃不由踉跄後退,虧得身後就是凳子,不然肯定要狠狠摔一跤。
“樂姑娘?”
“樂仙兒!”
依然是記憶中的秀美容顏,然而卻多了幾分憔悴和病色。往昔靈動的清亮眸子仍帶着灼灼的光彩,然細顧之下又覺得像沉寂多年的古井,深沉無漣漪。
“交給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立冬·歸去來(其二)
上游水流結冰,連平江這樣的水城也變得異常幹燥。
福田院因痘災封鎖,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便只能聚集在橋洞下以避寒風。匆匆而過的路人鮮少有留意到這些人,即便看到了,多是心裏感慨幾句,接着趕路。
往年還有些人特意從北方趕來過冬,然近兩年長江兩岸反常的冷不由讓人望而卻步。
有心人莫不盤算,再這樣下去豐收年囤積的糧資都要消耗光了。
樂喬沿着織裏橋溯游而前,數了二十三座橋梁,最終在近相門的鳳凰橋前停下。
其間有乞者九十四衆。
乞兒不嫌彼此,多是三五抱團取暖,而鳳凰橋下只有一人。
年近六十的老乞婆不知從哪裏撿來黃紙若幹,抖抖索索地拍打着火種,時而有星點火花竄起,便被穿過橋洞的冷風不留情催滅。
“寶兒啊,婆婆知道你不想走,知道寶兒你念着婆婆,婆婆也念着你。可是寶兒,都十多年過去了,你怎能讓婆婆孤苦伶仃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寶兒你要是念着婆婆就帶着婆婆走吧,婆婆知道你一個人在下面沒人陪,婆婆陪你,你放過小寶吧……”
老乞婆一聲高一聲低地念着,火星亦是時盛時衰,最後還是給她點起了黃紙。
“婆婆就知道寶兒聽話,婆婆把你的衣服燒了,這就跟你去了,你可放過小寶。”
燒起的黃紙随風往上飄悠,燃盡後漫天的紙灰在半空打了個旋兒,忽然像是被那老妪吸回去了似的,盡數回到她膝前。再後來越來越多的紙灰不願平白落地,便在老妪周身環繞。
樂喬默默看着,默默聽着。
莫掌櫃說他來平江前的一年這城裏也鬧了痘疹災厄,無論貧富貴賤,只要沾上了就是個死。那段時間人心惶惶,天可憐見。後來有天不知哪裏來了個道士,讓人起了豆娘廟,這痘災才漸漸弱了下去,以致消失。
這次福田院聚了痘疹病人的事,護持們都覺得暫時壓下來為好,莫掌櫃卻執意讓這事情傳出去。
人命關天的大事,怎好瞞着大家?莫掌櫃是這麽說的。
于是一夜之間豆娘廟又興盛起來。
方才樂喬一路過來見街角巷尾的小祠堂前都擺着一堆堆豐厚的祭品,看來大家都是拿出十足的誠意來祭拜豆娘娘。
可……這有違陰陽的事兒豆娘娘管得了麽?
老乞婆将那紙錢燒得差不多了,才拿起擱在腳邊的衣服往火上湊去。
鬧邪勁兒的風攪火,老乞婆幹點不着,又是一番哭哭啼啼。
“寶兒啊,婆婆不都跟你說好了嗎?等燒完這惹災的衣裳婆婆就陪你去,寶兒莫着急。”
火苗抖動了兩下,竟然真的平靜下來。
樂喬在此時跳了下去。
“等等。”
老乞婆沒料防身後有人,驚異之下先把那破爛衣服收進懷裏。待看清來者,髒兮兮的臉上哭笑參半,耷拉的嘴唇嗫嚅了半天,像是做錯事被人撞見似的,低下頭小聲念道:“樂仙兒?”
“衣服給我。”
乞婆顯然是把那衣服當成寶貝,死死地摟在懷裏不肯放松。
“這是寶兒的,我得還給他。”老乞婆瑟縮地往後退去,眼神躲躲閃閃,不肯直視樂喬,“就算是樂仙兒也不能給。”
“也罷。”身心俱疲的樂喬并沒有和她周旋的氣力,“我且問你,你口口聲聲念的寶兒是何時死的?死因為何?”
老乞婆望着地面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神采,樂喬連問三遍她一個字沒說。
“是因痘疹而死?”
老乞婆幹瘦的手背上青筋畢露,半晌,點頭。
“十幾年前的事了。”老乞婆說了一句又是嚎啕大哭,抓着那髒爛不堪的衣服捂上臉,“痘疹啊,婆婆有什麽辦法救?!有錢人有得供奉,我們這些人只能看着小子死……”
樂喬聽她哭訴,垂目望清楚那衣服,禁不住皺起眉頭。
衣衫雖破舊,仔細瞧上一會兒卻能看出料子是好料,非富貴人家不能得。當下顧不得安慰,問道:“這衣服是怎麽來的?”
說是那年寒冬有好心人見她祖孫倆受凍可憐,把自家孩子的衣服給了寶兒一套。
然就算有這衣服寶兒亦未能安然度過冬季。衣裳才穿了半個月,寶兒患痘疹離世。
老乞婆丢不開孫子的念想,舍不得丢了那衣服,一直都是随身帶着。
又說後來的小寶先天有一耳未生,從小被丢棄在路邊,百家養千家看,兜兜轉轉竟讓老乞婆收留了。
眼看又是寒冬,老乞婆遂将衣裳給小寶穿了,除了不睜眼的老天,誰能料到小寶也患上了絕命的痘疹。
“誰能料得到啊?!”
……
再歸去時,路上竟似清掃過,除了豆娘小廟前擺放的祭品和橋洞下避寒的流浪乞兒,再聽不到任何動靜。
想來家家大門緊閉,只盼能把痘疹隔絕出門外。
于織裏橋上舉目四巡,靜寂的平江俨如死城。
唯有妖籠上空升起縷縷炊煙,應是流蘇難得下廚的示兆。
樂喬久提的心忽然一松,自橋上拾級而下。
“郎中回來了。”
還未推門,就聽小初一興奮地大叫一聲。
緊接着聽流蘇不緊不慢說了句:“收拾碗筷。”
“收拾好了!”
一唱一和真熱鬧。
“外邊情況怎麽樣?”
難得見流蘇打破“食不言”的規矩,樂喬擡頭看她,對面白發的女子卻專注地望着狼吞虎咽的初一,“慢點吃。”
“找到源頭了。”
“如何?”
“早年舊事,不易。”
“若非如此你肯上來?”
“難說。”
她二者來來往往如打啞謎,初一吃了八分飽便開始左顧右盼,一會兒瞧瞧這個一會兒瞧瞧那個。半晌,把碗一推,“飽了。”
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當時黃豆芽一樣的紅衣小童如今出落得标致。除了被流蘇慣出的嬌蠻難掩,乍看之下已有十七八的年紀了。
“去睡嘛。”初一推了推流蘇,“外邊好冷,郎中身上也冷。”
樂喬的手指撫上唇角,不知是哪邊冷,或是兩邊一樣冷,絲毫察覺不出。
“初一先去,我和樂姑娘說兩句話。”流蘇扶正少女腦後的發髻,道,“過會兒就上去。”
初一嘟囔了幾句,在流蘇耳上咬了一下方展顏離去。
樂喬會心一笑:“恭喜願成。”
“她性急。”
樂喬本未多想,而流蘇卻紅了耳根,轉口問道:“四姑娘那裏怎樣?”
“要等。”想了想,樂喬又道,“你有泰山府君許諾,我卻沒有。只好先等下去。”
“這任府君應是急性子。”
言下之意兩年沒有信兒怕是不好。
樂喬自然聽得出來,笑道:“你用百年歲月換來半世安然,我又何嘗不可。”
不過是等待罷了,我尚有一生去耗。
那時院中只留下樂喬一人,注視卧霆池一池清澄透白的水。偶爾潛下去,去看顧四無息如眠的模樣。
只是冬日嚴寒,不知四兒在那邊會不會覺得冷。
亦或是朦朦胧胧,冷暖難覺。
樂喬等到樓上燈火熄滅,悄悄出了妖籠。
自從與泰山府君約下子胥河渡之約起,流蘇不再屬于此間中人,是以有些話不當與她講全。
況且流蘇要的是和初一尋得半隅安度餘生,別的事實在不該牽扯她進來。
顧四能否從陰羅司迷途知返靠她自己不知要得多久,樂喬等不及。蝕骨的雜念侵入原本清淨無欲的內心,若顧四再不歸,她在這廂心魔橫生,難保将來不墜入邪道。那是樂喬萬萬不願見到的。
這世間種種一切,譬如生,譬如死,皆為天道使然,百轉有定數。
然總有人不情願接受這定數,或是祈福免災,或是以己之力變更一二,成若人定勝天,敗猶歸結為命。
豈可知成敗都為命道。
道法天,道法地,道法自然。
知其可為而為之是為自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蚍蜉撼樹。
猶記得過往師父的告誡,然今時今日樂喬卻不知自己所為是否有違道法。
尋道有三劫——生、死、情。
師父所言果然非虛,可笑自己當時竟當耳旁風過。
晚風蕭瑟,遠不及離人生死愁。
樂喬攥緊從乞婆那裏讨來的半片衣角,聽身後雜亂的腳步聲愈發清晰。
縱然僅衣角碎布,仍可感受出當日主人死去時的不甘與怨恨。
莫掌櫃拼着一把年紀也要與這痘災搏上一搏,為的是醫者仁心。而她有顧及陰陽相系,又有什麽理由不奮力一拼呢?
時不過日暮,印象中晝夜不息的蘇橋夜市卻寂寂無聲。
為方便市集買賣而特意拓寬的馬路更顯空曠。
樂喬立在天氏布行門前茫然四顧。
痘疹前,難免人人自危。
然她之前分明折紙鶴與天家老板知會過,說晚些時候造訪,怎這時連帶門的小厮都不見一個?
手裏忽然灼熱如燒,樂喬低頭一看,那十多年前的東西竟無火自燃了。
“小鬼放肆。”
樂喬冷叱,燒起的火忽地又熄滅,半片衣角仍是好好的原樣。
平地驚雷起,樂喬頭也不擡,揚起空手在身前畫了幾道咒文。源自天竺佛門地的金光稍現,她才不慌不忙地将四周百二十怨魂之惡面盡收眼底。
青面獠牙的惡鬼看似兇狠,卻不敢上前來,圍着樂喬團團打轉,陰戾的慘叫倒是一聲高過一聲。
樂喬從袖間抖出幾枚銅錢落地,斥道:“社神君何在?”
這會兒工夫她不願浪費在戲弄老頭上,抓着不情不願冒出頭的社神開門見山問道:“近日可有何方神聖光臨平江?”
土地公公低頭琢磨了一會兒,似有忌憚道:“知事大人不在,可讓那些猴頭攀了高枝。”
猴頭攀高枝。
放眼望去,盤旋在蘇橋夜市的仍然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獠牙鬼。
這點能耐也想攀高枝。
“狐假虎威,知事大人切莫大意。”
社神說着,縮緊雙肩和腦袋要往地裏鑽。
樂喬微眯雙眼,在這種境地下仍掩不住唇側微笑,“有老虎,會一會好了。”
揮手撤消了護在周身的咒文,冷眼觀百二十怨鬼一湧而上。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立冬·歸去來(其三)
深夜,乍看之下寂靜無人的街道。
有身着寬袖束腰燕居服的女子在路上走。
明明烏雲當空,那女子的衣服依然能看得出是亮眼的月牙白色。
“知事大人啊。”
“樂郎中……”
“回去吧。”
“此事與你無關。”
“樂少卿啊。”
“不要插手。”
“此事與你無關。”
“與你無關。”
樂喬不為所動,踩着雨後濕潤的青石板路往前走。
為百鬼環伺的清律司平江知事閑庭散步般悠然前行。
樂喬并不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
當群鬼逼至身前時,她也立刻動了。不過不是離弦之箭的倉促和急速,在擺脫初時的疑惑後,這位複出的平江知事恢複了慣常的冷清。
群鬼急急忙忙,郎中卻慢悠悠的。
慢悠悠地踏過夾着枯草根的石板路,慢悠悠地登上橋的臺階。
最後連兇神惡煞的厲鬼都變得心平氣和。
領頭的在前邊狂奔,與樂喬并行的小鬼僅僅是散步一樣的速度,卻未曾與前方的同夥遠離。
樂喬看出了它們要去往的方向是郎中裏的福田院。
曾有仙人指點說:痘疹為小鬼纏人,逐之可愈。
郎中深信不疑。
致使寶兒患上痘疹的衣服正說明了這點。
時隔十數年,痘災再襲平江城無非是不甘淪落陰羅司的群鬼欲借役鬼者之手重現世間。
地獄十八司距離人世最近的地方是陰羅司的餓鬼界。
連結餓鬼界與人世的則是枕之鄉——與人世僅有枕席之隔。
熟睡的人們嗬,可曾想過夢中的你們去了哪裏?
靈魂飄蕩的地方并非無可憑依。
有的去往九霄雲外,有的去往過去與未來,有的去往地獄十八司。
也有人會沉迷于距離現實最近而與其無甚差異的枕之鄉,無法自拔。
平素不能有群鬼如此安馴地聚集一處。
群鬼能夠和平相處的地方唯有枕鄉,能夠最快到達人世的地方也唯有枕之鄉。
黑夜模糊了人世和陰羅司的界限,連自己都險些落入背後操弄者的陷阱裏。
呵。
聚集在蘇橋夜市的惡鬼們的目标從一開始就不是自己。
這是役鬼者與清律司的博弈。
幡然醒悟的樂喬露出笑容,表情終于随着這微笑有所松動。
“快回去吧。”
“回去。”
“此事與你無關。”
“無關。”
看到郎中露出異樣神色,百鬼忽然躁動起來,一聲接一聲催促郎中。
“再執迷不悟下去,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前方不是福,是禍啊。”
落在後邊的小鬼們不甘示弱地追上來,用獨特的、不屬于活人的嗓音警告樂喬。
可是沒有任何說法能打動那名踽踽獨行的郎中。
如果此處是枕之鄉。
如果是枕之鄉……
樂喬喃喃自語着,小鬼掠過帶起的風吹痛了眼角凝結的淚水。
“顧四說不定就在這裏。”
心念所動,小鬼們的叫嚣漸漸遠去。
眼前所見的赫然是另一番景象。
雖是弦月當空的夜,街道兩旁卻熱鬧非凡。
茶坊門開了。
酒肆門開了。
肉鋪門開了。
挑擔的腳夫從遠處走近,嘴巴裏高喊着“讓路讓路”,卻是他主動讓路與旁人。
擡轎的轎夫從街道另一邊橫沖直撞過來了,轎子裏坐的應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四名轎夫都似沾染光彩以至于鼻孔朝天。
轎夫和腳夫迎面相遇。
腳夫慌不疊地側轉身子讓扁擔橫過去好讓出足夠轎子同行的道路。
這路并不窄。
甚至十分寬敞。
若轎夫們能多多留意眼下,勢必不會因腳夫的扁擔頭打到下巴而人仰馬翻。
樂喬從那幫“哎喲哎喲”叫痛的轎夫身旁經過時,笑容仿佛是三九天和煦的陽光。
“小心點。”她叮囑那些轎夫,順便扶穩了趔趄的腳夫。
腳夫連聲道謝,樂喬笑着擺擺手:“快去忙活吧。”
“姑娘是有什麽喜事嗎?”腳夫多嘴問了句。
“嗯。”
樂喬點頭,情不自禁笑出聲。
心情雀躍如私會情郎的少女。
等你好久了。等不及就只能出來找你。
要老老實實呆在那裏等我。
心裏一遍遍念着,不知是給自己信心還是認為顧及聽得到。
不過這裏可是枕鄉,心之所願必能成真。
再次邁開步子時,速度比之前加快了許多。
和樂喬一起在這路上的也不再是之前青面獠牙的鬼怪,而是尋常百姓。
福田院門緊閉。
樂喬如履平地似的走上了院牆。
“樂姑娘。”
在她剛跳入院子時,忽然聽有人喚她。
随後是大黃犬不安的吠叫。
陸元瑞在綠蔥的常青樹後擡頭望着樂喬,神情裏除了驚訝還摻雜着不明的畏懼。
“陸姑娘怎麽會在這裏?”
樂喬極為自然地問道。
“我……我不知道。”
陸元瑞剛想說什麽,大黃狗又是一陣激烈的狂吠。陸元瑞撓了撓灰布的耳根試圖安撫它,黃狗的耳朵卻直愣愣地豎着,警惕地瞪着樂喬,喉嚨裏嗚聲持續不斷。
“灰布一向很乖的。”陸元瑞局促地解釋道,“不知道今晚是怎麽回事。”
“來錯地方了。”經過那女子身旁時,樂喬低聲道,“再耽擱下去餓鬼界會派使者來捉你了,想辦法回去吧。”
樂喬着急去尋找顧及,無意向陸元瑞伸出援手。在不太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她專注地尋找蛛絲馬跡。
“樂姑娘。”陸元瑞緊緊跟着郎中,大黃狗掙着身子似乎想讓她離樂喬遠點,然而陸元瑞并沒有注意到它傳達出的意思。
“嗯?”
眼見樂喬在拱門前停下腳步。陸元瑞丢開狂吠不止的灰布,緊走幾步站定在她面前。
樂喬微眯起眼睛,對陸元瑞攔路之事略有不解。
“我本來睡得好好的,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外面。”陸元瑞顯得很困惑,“我知道這個地方不是……不是上面。”
陸元瑞咬咬牙,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是有人把我帶到這裏來了。”
“今晚能在這裏看到樂姑娘,是有人這麽安排的。”
灰布這時從後邊蹿出來,橫在樂喬和陸元瑞之間,一向溫和的濕潤雙目中冒出瑩瑩綠光。
陸元瑞一邊拉着灰布,一邊注視着樂喬道:“我知道樂姑娘不是尋常人,但是我覺得那人讓我來見你是為了提醒你什麽事。”
“所以樂姑娘是為什麽會到這個地方來的?”
彼時月明星稀,陸元瑞的影子清晰倒映在拱門後的鵝卵石路上。以戒備姿态半趴在陸元瑞腳邊的黃狗灰布鼻中噴出熱氣,喉嚨中嗚咽的聲音亦是清楚可聞。
樂喬的目光向遠處巡視。
平江城福田院本是在荒棄的三進三出老宅上重修起來的,每一進出的小院遵循的自是原先所有的東西廂房及主廳堂之局。
樂喬停下的拱門正是從裏院到中院的連接處。
正前方五十步是去外院的門。
兩年前她曾和顧及一同來過這福田院數次,那時按顧及的說法此地應叫做“濟民所”。雖說兩年間這裏擴建了不少,但大體的格局未變,是以樂喬認得出這處宅院的特征。
“為什麽會來這裏……”樂喬的神情有些恍惚,“因為它們來這裏了啊。”
“這裏不是福田院!”陸元瑞咬緊字眼,擲地有聲,“樂姑娘,正如你所說,來錯地方了。”
陸元瑞在灰布又一陣吠叫中擡高音量:“你也來錯地方了。”
“錯了也無妨。”
樂喬置若罔聞,輕輕巧巧與陸元瑞錯身而過。
顧四在哪裏?
既然帶我來這裏,為什麽不見顧四?
陸元瑞遠遠看到本已離去的樂喬忽又回頭看她,目光冷然如凍。
“誰人喚你前來?”
陸元瑞眨眨眼,那白衣人竟然到了眼前。
這不是她認識的樂姑娘,不是,絕對不是。
便在此時,冷風驟起。
四周環繞着重重哀嚎與戾嘯。
灰布縮了縮腦袋,下一刻卻又将陸元瑞與樂喬隔開。
“汪!汪!汪!”
灰布大叫着,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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