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作品相關(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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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加深陸元瑞油然而生的恐懼。她想起來老人曾說牲畜通靈,看得出哪些是人,哪些不是人。

“告訴我,誰人喚你前來?”

白衣女子擡手,明明與自己還有段距離,陸元瑞卻覺得她正緊緊扼着自己的咽喉。

痛。

陸元瑞張開嘴才發現脖子上的劇痛根本讓她無法說出話來,只能用眼神乞求對方看清楚現在的狀況。

在她們周圍,除了沉默矗立的房屋和四季常青的樹木,擠滿了饞涎欲滴的鬼。

是鬼。

在蘇橋夜市欲圍攻樂喬的百鬼,時隔不久重又露出它們猙獰的本色。

不止那些。

從高空堕下一個接一個瘦小畸形的幽靈,從天窗、門扉、窗縫裏鑽入房屋。

遍地是哭嚎。

福田院裏沉睡的孤兒寡老仿佛感受到小鬼的入侵,即使在睡夢中也忍不住哭泣。

為将要到來的疾病和随後而至的死亡。

陸元瑞痛苦地呼出聲,眼淚也止不住地流淌。

淚水落在黃狗身上,瑟縮不定的灰布低吼了聲,猛地撲上前死死咬住白衣人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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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咧咧嘴,原先擡起的手無力地在身側。整個人則像是被誰牽扯,生生後退數步。

扼喉的力道稍有松懈,陸元瑞忍着火辣辣的痛感叱問:“是你帶這些小鬼來的吧!”

“是你把災難帶到福田院帶到平江來的吧?!”

陸元瑞成心要惹怒對方,不顧一切地大喊道。

“你不該來這裏!”

樂喬凝視着對面失去理智的陸元瑞。

灰布安靜下來,溫順地舔舐主人的手心。

“不是我。”郎中緩慢說道,“這不是我的本意。”

陸元瑞冷哼出聲,反駁的話剛要出口,卻聽樂喬念道:“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盡管陸元瑞聽不太懂這詩句的意思,可從樂喬的眼神裏她重又看到了令她記到今天的深蘊。

是冷漠,是悲憫,是痛恨,是安撫……

“往昔所造諸惡業,

皆由無始貪瞋癡。

從身語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這詩文是佛家子弟向佛祖忏悔時所禱之言。然而由枕鄉之鬼聽來,卻如《般若波羅密多大神咒》般震聾發聩。

道道金光從群鬼腹中所生,疾射入空。

凄厲的慘叫再也不是來自于熟睡的孤兒寡老口中。

樂喬一字一字念着,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行走。

前方烏雲千千萬,僅憑咒文何時休。

不過十步,陸元瑞眼睜睜地看到樂喬唇角溢出鮮血。

明明是耗費心神的事,她的臉上卻挂着微笑。

在那清越的笛聲響起時,郎中的節奏頓了一頓,緊接着又恢複原來的速度。

只不過再次念出的咒語已非陸元瑞能夠聽懂理解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求捉蟲。

☆、立冬·歸去來(其四)

“我見你入魔已深性命堪虞,只能攜初一前去相助。”

“四姑娘曾教過初一吹奏尺八,若不是初一靈機一動,我怕難拖你出障。”

樂喬費了好大力氣才相信流蘇陳述的事實——她聽到的笛聲并非顧四所奏。

而這時已是從蘇橋夜市歸來的次日傍晚。

魂歸塵世,郎中總算留意到響了一整天的拍門聲。

王府消息一向靈通,樂喬方在蘇橋露過面,王府衛士顧望風便追着她趕來妖籠。

顧及與樂喬的婚事一些親近的下人聽到過口風。是以最初那陣子,顧望風拍門時喚的是“四少夫人”。

若要說對顧家人毫無憤懑,樂喬萬萬做不到。早在兩年前她已然決定與顧家斷絕任何往來。

兩年前的霜降她将顧四從趙佶的馬車上接下來時,那少年戚戚焉地傳達其兄口谕:“大逆之罪,本該滿門抄斬。念顧氏少子及忠心為君,免去其父欺君謀逆之罪,此事就此罷休。”

“以一己之力使顧家免遭滅頂之災,四哥要賭當真是豪賭。”趙佶笑言,“了不起。”

“沒想到那老道說的是真話,四哥這裝扮可是雌雄莫辨。”

“得知真相,連我都吓了一跳呢。”

“四哥這事做的太絕,算準了哥哥宅心仁厚,莫說顧老将軍,連小弟我都僥幸逃過責難了。”

對于顧四自刎謝罪之事,趙佶的心有餘悸竟是因為自己險些受責難。

樂喬唯有冷笑:“你趙家當真對顧四不薄。”

公子佶走後很久,她把蓋在顧四臉上的白布掀開,才發現閉着眼睛的顧四唇角自然而然地向上翹起,她一定是因為顧家免遭浩劫所以才笑着離開的吧。

顧四說父親或許有難言之隐,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

樂喬沒辦法理解顧四的一意孤行,事後她更是揣測過,顧四此舉莫非是有老王爺在背後授意。

執掌大宋軍權數載的顧思遠并非沒有勢力,與朝廷中清律司亦必有往來。那時風聲驟緊,顧家分明都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卻仍敬公子佶為上賓,噤若寒蟬。

由此恨及顧家,樂喬索性閉門不見顧望風。

然對方卻像是立下軍令狀,見不到人誓不罷休。從晨曦微明到夕陽斜照,那漢子嗓子都喊啞了仍不放棄。

“一定是有要緊事吧?”

叩門聲擾得心煩,連流蘇都前來勸說樂喬。

“不見。”

廊庑下郎中雖手握卷書,目光卻落于卧霆池面,仿佛眨眼後會有人笑嘻嘻從池裏冒出頭似的。

“見見吧。”流蘇私自替樂喬做了決定,朝旁側的初一使了個眼色。

紅衣少女動起來如離弦之箭,樂喬方要阻攔,初一已然将院門大開。

“吵死人了!”初一呵斥來人道,“要是沒人理你是不是要鬧到你人死掉才行啊?”

進門的黑衣衛士先是端詳了初一幾眼,确認不是要找的人後急急将目光轉向水池對面。見到樂喬,他竟似孩童般連蹦帶跳過去了。

“樂仙兒你真的在啊!”乍一見樂喬,顧望風激動地搓手,帶來的信差點脫口而出。恍然看到還有外人在,他連忙摸了摸凍得青紫的臉,“樂仙兒……”

流蘇自是會意,牽起初一,笑盈盈道:“我去沏茶,初一來幫手。”

“還好三少爺叮囑望風無論如何都要等到樂仙兒你肯見人為止。”顧望風擦了擦額角的汗珠,等到流蘇和初一上樓的腳步聲漸漸弱下來,方才壓低聲音道,“事不宜遲,煩請樂仙兒去一趟吧,小少爺小小姐好像也生了怪病。”

“與我何關?”

郎中的冷淡讓顧望風有些吃驚,撓撓後腦,他吞吞吐吐地說:“四少爺回來了。”

“哦?”

樂喬不動聲色,餘光卻斜睨向卧霆池。她從清晨顧望風開始敲門時潛入池底,從回平江開始,樂喬一直面對的都是頸間傷口依舊觸目驚心的顧四。

“要拿這個理由說服我去顧府,三少爺莫非以為人人都将兒戲當真?”

人高馬大的黑衣衛士吐了吐舌頭,紅着臉道:“三少爺說如果樂仙兒不願意去就告訴樂仙兒說四少爺回來了,望風不知真假,但是三少爺确實這樣吩咐了,望風只好照做。”

顧望風是個老實人,把這話說完就鎮定了許多,又道:“少爺說樂仙兒和其他人不熟,所以才派望風過來,望風嘴巴笨不知道怎麽說動樂仙兒。前面的話都是三少爺教望風的,要是這些話都不行,望風只能再回去請三少爺多教望風怎麽說話了。”

“以前怎麽不記得你有這麽羅嗦。”樂喬放下書卷,揉揉額角,“走吧。”

顧望風歡天喜地地沖着樓上大喊:“姑娘不用沏茶了。”

偌大的顧府人影稀落,偶爾才會見到一兩個下人清掃院落。想來是怕人來人往給那倆孩子染上痘疹,多數下人都被老王爺遣去別的地方了。

“望風知道有些話老爺少爺不方便和我們這些下人講,所以才麻煩樂仙兒你來。”

“這些年沒見樂仙兒,也不知道樂仙兒過得怎樣。老爺他們一直牽挂着你呢。要是四少爺……”顧望風咕哝了句,“也該有孩子了吧。”

樂喬權當有蟲鳥在耳旁鳴叫。

在顧望風的引領下幾乎繞了顧府一圈,最後停在後花園門口止步不前。

“望風只能帶樂仙兒到這裏了,請進去吧。”

樂喬沒想到在後花園等待她的人不是老王爺,不是顧雲,而是應輕書——連當朝宰執都可左右的清律司太常卿。

“應大人。”

樂喬福身作禮。

常年被睡魇籠罩的應輕書今次總算睜開惺忪夢眼,看起來神采熠熠。

“坐,小顧待會兒就來。”

樂喬不曉得太常卿所說的小顧是王爺顧思遠還是三少爺顧雲,依言在他對面坐下。

應輕書帶着神秘的笑意望着樂喬。不開口,也一直沒有移開目光。

清律司的太常卿縱然外表不過而立之年,樂喬卻清楚他是服侍趙家三朝的元老。被這樣的老狐貍盯着,饒是樂喬都無法淡然相對。

未等及“小顧”登場,樂喬忍不住問道:“不知應大人遠道而來有何貴幹?”

“無甚貴幹,小事小事。”應輕書打了個哈哈,忽而又轉口問道,“上次見,是元年冬天?”

“應是。”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更疊陰羅三春秋。逝者如斯夫啊……”

聽似随意的感慨間提到陰羅司,這讓樂喬心中生出不妙預感,想了想,郎中還是決定緘口不語。

靜默裏只聽風息無常,雲卷而去。

好在沒多久聽到老王爺爽朗的大笑從身後傳來:“稀客臨門,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樂喬回頭看去,只見顧思遠孑然一人,步伐仍如往昔沉穩,脊背卻不複挺拔。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深沉的印記,樂喬定睛看去,才發現老王爺左眼上方原有一條細長刀疤,笑起來尤其明顯。

“樂姑娘辛苦了。”老王爺進入亭子的第一眼是望向樂喬,之後才熟絡地給了應輕書當胸一拳,“老東西怎麽越老越年輕了?”

樂喬想過顧思遠與清律司有往來,卻沒猜到他竟和應輕書是熟識。

外朝的官卿認識應輕書,多說他眼高于頂,威懾三朝。清律司的人私下裏會稱呼他為“常眠卿”,哪個能想象得到應輕書會如尋常人般和老友打打鬧鬧。

待他二人相互招呼過安定之後,樂喬輕咳了聲,問道:“實不知二位大人喚晚生前來有何要事?”

正主到場,應輕書不再含糊,開門見山道:“昨夜少卿去了蘇橋,可有什麽發現?”

“大人所說的發現,是指什麽?”

“在場并無俗人,少卿無需兜轉。”

樂喬意味深長地瞥了眼老王爺。

“早知道老神棍四十年後還是這模樣,我也不會和他分道揚镳。”老王爺不知是解釋還是感慨,“世事無常,有些事不能不信。”

四十年前是朋友麽?樂喬挑挑眉頭,對此不予置評。

“痘災确實背後有鬼。”樂喬直言道,“雖然是小鬼,但數目衆多。”

“鬼由何處來?”

“枕鄉。”

“枕鄉之鬼由何處來?”

樂喬一時語塞,對面的二人并不催促,雙雙用期待的目光等候她的回答。

“莫非不是餓鬼界?”昨夜明明覺得那些小鬼是從餓鬼界逃竄出,為何現在想起來卻不太确定。“我以為是役鬼者操弄,大人覺得呢?”

“想必真靖大師也曾告訴過你,地獄十八司之間的往來并不像人間,再遠的地方只消跋山涉水終有一日可抵達。”應輕書道,“譬如羽客追尋問仙之路,真正得道登鼎的寥寥無幾,少卿可知這是為何?”

“羽客可跋山涉水,不可牽雲攀霧,難及九千萬萬裏高天之殿。”

“若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深入天牢,相求僅在隔牆處,可得乎?”

“不可得。”

“若蝼蟻以葉為筏欲度重洋,可抵乎?”

“不可抵。”

到這裏,樂喬幡然醒悟應輕書遠來平江的目的。

“大人莫非以為群鬼越界之事因晚生而起?”

回平江的當晚由流蘇前來接迎,饒是淡漠如她也問出了“信念幾何”的問題。

樂喬望着顧四含笑的睡顏自信滿滿道:“我定會找到她。”

彼時的顧四縱然體寒如冰,樂喬卻能感受到些微暖意。随着時間東去,這暖意終究被卧霆池數載未更的冰冷消去。

日日夜夜,樂喬找遍了餓鬼界大大小小所有角落,故人遇到不少,顧四的影子卻見也未見。

樂喬只恨自己抓不住她。

早知如此,怎會聽順顧及的主意,為了保全顧家在皇帝面前上演一出“缇萦救父”的前漢戲。

缇萦提筆上書尚為自己留下為人奴婢的後路。顧四那麽做,若非出于信任樂喬,定是一心尋死了。

離去前她那句“我信你”至今日仍萦繞耳邊,樂喬每每想起她那股認真勁兒,總是潸然淚落。

傻人。

眼見樂喬神色變幻無常,料想她定是心有所思,應輕書與老王爺相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苦笑。

“少卿在餓鬼界鬧出的動靜絕不算小,不然也不會有小鬼趁亂逃往枕鄉,進而潛入人世。”應輕書道,“群鬼出枕鄉并非是役鬼者驅使,而是少卿你帶來的。”

“清律司可由我一人掌管,陰羅司卻不行。”

“昨夜泰山府君托夢于我,痘災僅是警示,若你執迷不悟,怕整個平江都要生靈塗炭。”

到此時,應輕書終于豎眉斂目:“為了顧及一個人,你想讓那麽多人枉死嗎?”

樂喬怫然起身,一句一頓道:“兩年前因你們的不作為,顧四做了傻事,若能讓她回來,我再做次傻事又何妨?”

“非得顧及回醒不可?”

“是。”

“無可轉寰?”

“無。”

“若結冥姻可解呢?”

……

樂喬重又坐回去,連應輕書都笑出了擡頭紋,更別提老王爺那張臉。只有細細看去,才能看出老王爺笑中有淚。

“碧虛子說他寶貝徒弟會因情入劫我那時還笑他杞人憂天。”

“你那會兒說你是修道羽客我不還罵你神神叨叨嗎?”

應輕書與老王爺你一言我一語接應默契,臨了,二人更是不約而同道:“世事無常嗬。”

“這麽說這事果然是你們一早算計好的?”樂喬冷不丁問道。

老王爺連忙擺手道:“不,不是。”

“我是在觀稼殿聽她提到真靖大師,又有旁人說到顧思遠,才明白原是故人之子。但我沒來得及有所準備,她便痛快了結了。”應輕書長嘆道,“顧及雖是女兒身,确實有了不得的氣概。怪不得會讓少卿失卻平常心。”

“顧四呢?”

“餓鬼界只留無所牽挂之游魂,顧及怎麽會在那裏?”應輕書別有深意道,“當局者迷。”

樂喬呆若木雞。

少頃,樂喬問道:“冥姻之事何解?”

“結冥姻視為自願堕入鬼道同亡魂共結連理,從此與九天諸宮殿絕緣,毋論來世往生,皆無法再入仙門。”

“但棄仙道可使百千人免受泰山府君忿怒,亦可令枉死之人去而複還。”

“妖籠有雷神坐鎮,吾等凡人不可妄語,所以才請少卿來議商此事。”

“少卿本名列五福宮仙籍,若就此斷絕塵緣潛心尋道,不消百年少卿定可執掌九天一方……”

“大人可曾見過比翼鴛鴦欽羨神佛?”樂喬打斷了應輕書的話,抿唇笑道,“若此生得一人樂,棄絕茫茫仙道有何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求捉蟲~

☆、小雪·竹牢(其一)

大地晃動起來。

遠處傳來的波動,從地底深處向上向這裏延伸。

似乎可看到不久之後土地上裂開一條條縫隙,參天的大樹頹然倒下,雲雀急匆匆離開樹枝,向安全且可及的高空飛去。

顧四從水面露出頭來。

和幾千個日日夜夜裏想象到的一樣,炯然有神的眸子裏帶着微微笑意。

然後,踏着水面悠漾的波紋輕輕巧巧踏上池岸。

夢境——

到這裏戛然而止。

不。

是樂喬強迫自己終止了夢境。

身旁躺着顧四。

将視線投向窗外,則看得到天已微明。

夜深後下了場好雪,落在樹枝上約莫半指厚的積雪紋絲不動。沒有風聲呼嘯,怪不得世界如此寂靜,好似時間停滞。

樂喬方要起身,顧四猛地伸手牢牢抓緊她,接着才睜開惺忪睡眼。張張嘴剛要說話,樂喬及時掩住了她的唇,将醒未醒的時候顧及總是忘了這事。

“還早。”樂喬替她掖好被角,“下雪了,我去生火。你再睡會兒吧。”

郎中的安撫不起任何作用,顧及揉揉眼睛也開始穿衣服。

天冷得過分。

顧及揣手坐在炭火盆前,極目所向是屋外一片雪白的清澈天地。

流蘇領着初一在院子裏清掃落雪,從堂屋門前到院門,掃出一條露出褐色地面的小路。

“別的地方不用動了。”見初一提着掃帚要去橋下,流蘇連忙叫住她,“回來吧。”

初一輕快地應了聲。

顧及眼巴巴地望着紅衣少女從雪地上飄回來,她經過的地方并未留下任何痕跡,平整如初。

樂喬恰在此時端着茶盤從裏間出來,觸目即是眼紅的顧四。

“陪我出去吧?”郎中捏了捏顧及的臉頰,柔軟細膩的觸感使得她暗自欣喜。

顧及忙不疊點頭,已然起身欲拔腳往外。

樂喬卻按下她,笑吟吟道:“等衣服暖好了我們要去城郊,這會兒不急。”

今日是小雪。

往年的小雪不過是迫人白日抄手,今年到這個時節卻已經下過數場落後即化的雪了。

因為天冷,顧及這些日子一直呆在室內,守着炭火和厚厚的被褥。郎中平時無事便守在她身旁,斷不許她外出一步,若要去藥鋪,就會讓初一代為照看。

這樣過了小半月,顧及終于提紙筆表露自己的不滿。

郎中只回她一句——你可真狠得下心。

說的是顧及喉間深深的傷。

唯恐稍有不慎那傷口再裂開,所以連出聲說話都需要顧及一再克制。若是出門遇冷風,稍染風寒更将是驚心動魄。

只是樂喬每次看到顧及撫摸“彌光”郁郁不快的模樣都心有不忍,然不忍一時後患一世,樂喬能做的,唯有在用藥和調理上更下功夫。

顧及明理,郎中闡明利害她也乖順地一天天數着日子。

可以和郎中一起出門……

顧及直起腰,在樂喬的目光轉過來時煥發出許久未見的光彩。

仿佛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視野裏滿目已讓人看得疲倦的蒼白忽然間多出點點青翠。轉過一道山口,撲面而來郁郁蔥蔥的竹林令顧四不由雀躍。

但顧及依稀記得她經由此處幾次并未見到過如此茂盛的竹林。

何故?

“楠竹。”接過顧四詢問的眼神,樂喬解釋道,“今年應是楠竹紮根的第六年。”

前五年不動聲色的楠竹到了第六年雨季似被生生拔高,只消半月時日便可傲然挺立,俯望周遭花與樹。

“五年來養精蓄銳,為的是如今廣納一方麽?”樂喬喃喃道,“若為人,楠竹必深谙暗渡陳倉之道。”

士子常贊竹類外直中通虛懷若谷是為君子,但從郎中的言談來看,應是不喜此物。

也是。

表面上看來岌岌可危的楠竹用數年光陰延展根脈,在周圍同類未曾察覺之時一日內盡牽其生機。這類似侵略的方式确實難以為人稱道。

于是顧及在郎中不經意間流露的思緒中明白今日之行并非尋常的賞景。

又有什麽事情發生了麽?

不知不覺間,顧及攥緊了拳頭。

雖說曾為禁軍都尉,但自卧霆池底醒轉的那一日起顧及就與過去徹底劃清界限。

如今的顧及是牽絆樂喬的俗世之人。

因郎中的吩咐,出門時特意記得佩戴的長劍又放回儲物間。

如果遇上什麽危險,顧及能用到的只有雙拳。

想來想去,漸行漸即的竹林不再賞心悅目,反而蒙上層層陰郁。

“顧四。”察覺身旁人繃直脊背,郎中忍俊不禁,“這原生的竹林又非妖怪,你緊張什麽?”

啊……

放松下來後的顧及不情願似的眨了眨眼睛。

——沒有妖怪就無趣了。

“傻。”

樂喬舒顏,揉平顧及眉心蹙起的皺紋。

“不過……”

“竹子雖說是普通的竹子,但是裏面卻住了不尋常的人哦。”

進山的路途中時常能碰到采挖竹筍的農人,大多止步于竹山半腰。

至最後見到的挖筍農人已有小半時辰時,馬車停了下來。

“再往前沒法走了,姑娘。”

“停在這裏吧。”

郎中先為顧及系好帽結,整理好大氅,方才下車結付雇資。

“晚上在這裏等你們嗎?”

“不用。”

顧及為了适應自己被包成粽子用了好一會兒功夫,掀開門簾隐隐約約聽到車夫壓低聲音說了句:“前兩天我送京城裏的官人過來,到現在還沒出來咧。”

“要小心啊。”

郎中付之一笑,回頭見顧四過來,牽着她下了馬車。

——所以出門又是受人所托麽?

“嗯。”

“應大人說時大官人前幾日回故土尋親,突然沒了消息,讓我來看看。”

——就在這裏?

“不知呢。”

望向竹山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邃又恍惚。

顧及握緊郎中,手掌的溫熱不多時傳遞給身畔人。

“尋人的事,只是來看看。”郎中篤定地說,“顧四不用擔心。”

若要真有危險,必不會帶我前來。顧四心裏安慰自己,這樣一來,恰好舒口氣去欣賞冬日裏的青翠。

在竹林邊緣下了車,踩着及踝深的雪前行數步,陽光倏然脫離周身。

顧及穿得頗厚故而尚無陰冷之感,卻能看到呼吸的白氣氤氲成團。

呼……

追逐溫熱的氣息。

蔓延深山的陰冷。

太陽投射的光線。

竹葉表層的落雪。

頑石附近的冬筍。

像極了一幅畫。

顧及的思緒飄得更遠。

仿佛在遙遠的前方,又像是在她們不遠處的後方。

靜谧如畫的美景中多了她二人攜手而行的身影。

并不唐突,反而異常融洽。

私心為這番天造地設而竊喜。

“之前師父所說的仙境,就如這般吧。”郎中忽然開口道,未及顧四有所回應,她又接着道,“無論士子羽客,總有尋覓淡泊處聊度餘生之願。”

“梅妻鶴子,以為這樣可以滿足。”

“他們一定不懂得要有一人為這樣的風景同喜是多麽快樂的事。”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吾,安知吾之樂。”

顧及原先以為這是郎中的感慨,到後來卻發現她像是在和某個人告白。

顧及這時才隐隐察覺到在自己兩年的長眠間,郎中一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或者代價。

“我原先以為只要顧四回來,無論是以何種形式何種模樣都沒關系。但上天終是對我不薄,若今還不知足,我該遭天譴了。”

彼時郎中在前,顧四在後。

二人面對面站着。

樂喬撫摸顧及的臉頰,進而将自己置于她的懷中,仰頭看着略有些手足無措的顧及,喃聲道:“你回來了,真好。”

顧及想說什麽又被郎中以吻封止。

直到郎中後退一步将目光轉向山林,顧及依然戀戀不舍地望着那雙紅潤欲滴的唇。

仿佛夢中思尋了千百次的味道。

嘴角微微翹起來。

顧及面色一紅,忙欲蓋彌彰似的低頭去尋郎中的手,抓到自己手掌裏方覺安心。

“傳說盤古開天辟地,以左目為日,右目為月,發須為星辰,骨節為山林,體為江海,血為淮渎,毛發為草木。于是混沌世界初具成型。”

“等到成型了,才發現還缺少什麽東西。”

“盤古創造此間種種是為了諸生靈,或言諸生靈為陪襯此間而出現亦得當。”

“是不是女娲為了順應盤古之君而創造出人都不要緊,并不需要太多理由,時候到了,該存在的自然會出現。”

“所以顧四啊……”

“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為了顧四你的到來。”

“反過來說,顧四種種際遇亦是為我。”

“為此時我們站在這裏。”

顧及疑惑地眨眨眼睛。

——不明白。

——似乎聽懂了些什麽東西,但是要說自己懂了什麽又說不出來。

——感覺好奇怪。

顧及苦惱地撓了撓鬓角,擡頭望着郎中的眼睛裏十足嗔怨。

郎中笑着摸摸顧四的腦袋,道:“不明白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你看這片竹林,乃至這整座山。”

“五年默默無聞的蟄伏,一夕掠奪它者生機的長成。在這叢林間,總該誕生些什麽才是。”

樂喬在一叢繁盛的竹群前停下。

林子裏看不到陽光,更分辨不清東南西北。應該同是第一次來到這地方的郎中卻輕車熟路,一路左拐右轉,仿佛最初的目的就是這裏。

顧及低頭看去。

已經破土而出的竹筍大大小小參差不齊地圍在竹根處,在那些土褐和新翠的竹筍間,顧及看到了一張臉。

長在筍上的一張臉。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求捉蟲。

☆、小雪·竹牢(其二)

筍葉間半掩的一張少女的臉,似乎很平靜,目光低垂,翠綠的葉子像頭發一樣柔順地搭在鬓角一側。

“時致。”

郎中半跪在竹筍前,一邊撫摸着筍根部靠近雪地的地方,輕輕地喚出了少女的名字。

寄居在竹筍上的少女發出“噫”的噓聲。

顧及好奇地伸手在竹筍上比劃了下,發現被樂喬稱為“時致”的那張臉僅有半個手掌大。不留神的話,很容易忽略掉。

“下雪了呢。”

大夢初醒般懵懂的少女臉色蒼白,癡癡地凝視着晶瑩飄舞的雪。幾瓣落在她臉上的雪花不着痕跡的堆疊起來,并未融化。

“這是到冬天了嗎?”

“是。”

樂喬應聲,将寄居着人臉的竹筍連根拔起,然後放在顧及手中。

“走吧。”

抱着時致的顧及多少有點怪異的感覺。

——竹筍上怎麽會長着人臉?是妖怪麽?

顧及低頭看看筍,又看看樂喬。

——還是說……她就是你說的那個住在這裏的人?

“嗯。”

比起之前尋找時致的漫不經心,這時察探路徑的郎中顯得異常專注。顧及将竹筍抱緊了些,決定專心跟着樂喬走好了。

“早些年,在還沒有被竹子占據的時候,這裏可是住着一大家子人呢。”

斷壁前的中年男子喃喃自語。

天色暗淡下來,時候已經不早了。

啓程的時候顧及小心地用竹葉遮起時致的臉。被喚醒的少女懵懂而又乖巧地躲在竹葉後,不發出任何聲響。

可是在看到那男人時,顧及清晰地聽到了一聲低呼。

“哥哥。”

顧及扭頭看樂喬,她卻像沒有聽到似的,別有意味的注視着彎腰翻動瓦礫的男人。

——是我聽錯了麽?

“不是的。”過了好一會兒,郎中忽然摸了摸顧及的腦袋,像是安撫似的笑了,說道,“稍安勿躁。”

圍繞在心中許久的淡淡阻塞一掃而空。顧及點頭,卻連自己都沒有發現遮擋時致的葉子被風吹得偏斜,小小的半張臉不知何時露了出來。

二人幾乎是同時擡起前腳向那男人走去。

聽到腳步聲,男人頭也不擡地說了句——“這個地方不是你們該來的。”

“那時大官人為什麽不離開這裏?”

男人直起腰默不作聲地打量着她們。

就在目光的對峙中,天色完全黑透了。

“幫幫我。”

“我想出去啊。”

先敗下陣的是時大官人,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顧及卻聽出了他的驚慌和絕望。

“好多天了。”那男人擡起手抹了把眼睛,再次開口時嗓音帶出了壓抑的哽咽,“只是想回來看看,沒想到怎麽也出不去了。”

待時敬平靜下來,郎中已經燃起了火堆。

背靠着仍看得出灼痕的牆壁,時敬露出腼腆的笑容。這個看起來年過四十的中年男子時常流露出不符合年紀的羞澀與膽怯,眼角的皺紋因此更加明顯。

一定是擔驚受怕很久了吧。

顧及不無同情地望着他。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雖然害怕,但畢竟在這個地方生活過二十多年咧。”大概是覺得年輕人的同情代表輕視,男人挺直了腰背,說道,“我擔心你們也和我一樣被困在這裏。”

“與其在這裏唉聲嘆氣,不如行動起來去找找路。”

樂喬舉起剛剛做好的火把,點好火遞給時敬一支,自己又點着了另外一支。

“那個東西,就先放在這兒吧。”郎中在顧及要抱起竹筍前先聲說道,“帶着那個上路,會很累的。”

——可是……

郎中望着顧及的眼睛微笑着搖了搖頭。

“看起來也不像是為了賺錢挖山腳的農民,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走在郎中左側的時敬端詳了二人半晌,開口問道,“還有,小丈夫怎麽一直不說話?”

“官人久病初愈,所以來山上散散晦氣。”樂喬答道,而後轉口問道,“時大官人既然早知道這裏被燒毀了,怎麽在這時候回來了?”

“哈,這個啊……”時敬支支吾吾了好半天,頹然嘆氣,“夏天的時候做了個夢,不知道為什麽會夢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從那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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