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作品相關(18)

作品相關 (18)

就想回來看看。奈何朝中事情多,所以才拖到立冬後。”

“這樣啊。”

“進山那天本想着當日就能回去,便讓車夫在山下等我,真對不住他了。”

“你們是遇到那名車夫所以知道我是誰的嗎?”

“是的。”

……

林間不知不覺只有三人踩着積雪“喀吱喀吱”步行前進的聲音。

用枯竹做成的火把也快燒盡了。

就在那時顧及看到了對面山下的火光,險些驚喜地叫出聲,然而郎中卻像往常一樣提前察覺顧及的心意,及時按下她還未揚起的手。

時敬的耐心終于耗盡。

“找不到。”洩氣地揮舞着火把,時敬仰天大吼,“真的出不去了。”

“這林子一定有古怪。”

樂喬有意無意地接了一句,換來時敬更加沮喪的嘆息。

“我可不想做在職逃逸的渎官啊。”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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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及心中不由生出疑問,她确定樂喬和她一樣看到了對面山下的火光。

有火光的地方肯定有人家。

為什麽郎中還要裝作沒有看到的樣子?

“稍安勿躁。”郎中拍拍顧及的手臂,“說不定待會兒就找到了。”

“不會。”時敬丢開了火把,低沉地說,“找不到的。”

“我、我們一定是中了林子的詛咒。”

尋找出山的路似乎異常艱難,然而再回到與時敬相遇的地方卻出乎意料的順利。臨走前未曾熄滅的火堆仍在散發着微弱的熱量和光芒,樂喬往裏添加了一些枯竹,火勢立刻旺盛起來。

“天氣這麽冷,要是沒火的話早就被凍死了。”緊靠火堆收攏四肢的時敬半是慶幸半是感慨道,“可是這火要是燒大了,一樣會死人。”

“何出此言?”

時敬拍了拍旁邊因燒焦而發黑的牆壁。

“原本人丁興旺的大宅院一夜之間變成了廢墟。”時敬低垂着頭,聲音仿佛從黑暗的地方傳出來,搖曳不定,“本來就是偏僻的地方,被燒毀一次就很難複原了。”

“真懷念啊。”

“雖然是寄人籬下,但畢竟生活了那麽多年。”

“舅舅和妗母,還有那麽多看着我長大的仆人。”時敬用手捂着臉,身體不停顫抖着,“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麽會……”

“就那樣死掉了?”

顧及本以為時敬在哭,可當他擡起頭時,才發現那男人臉上挂着詭異的笑容。

那男人——

在提起親人死去的時候竟然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連看到竹筍上長出一張臉都沒有害怕的顧及,看到時敬的那張臉卻抽了口冷氣。

“怎麽這個表情啊小丈夫?”時敬笑意絲毫不減,咧開的大嘴裏白牙森森,“雖然懷念那座宅院,但是那裏邊的人……”

“确實該死。”

相比顧及的震驚,郎中顯得無動于衷,“無論該不該死,他們也都死掉了吧。”

顧及悄悄地抓住了樂喬的衣袖,進而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裏。

“說的也是啊。”

時敬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就那樣躺平在積雪消融的潮濕石板上,沒多久便發出了鼾聲。

——之前明明有路為什麽不下山?

樂喬用食指支起額頭,朝擱放竹筍的地方擡了擡下颌。

差點都忘了還有時致的存在。

顧及恍然大悟般地抱起寄居人臉的竹筍,湊近去看,才發現那張臉上挂着水珠。

不對,是淚。

“不是這樣的。”

“哥哥……”

伴随着少女的低呼,熟睡的男人突然說起夢話。

“我出生後不久,母親罹患惡疾去世。入贅這個家的父親為了進京謀取官職将我寄養在舅舅家裏。”

“舅舅,是母親的親哥哥。繼承了外公所有土地和財産的舅舅,有足夠的能力再養一個小孩。況且這個小孩還是妹妹的孩子。”

聲音和條理都很清楚,清楚得不太像是夢中呓語。然而時不時的停頓和語句間隙的鼾聲卻非清醒之人可以假裝出來的。

頓了一下,時敬繼續說道——

“年幼的我記得當時舅舅很樂意地應承下來,說什麽自己家沒有男丁一定會把我當成親生兒子一樣照顧。父親入贅到時家,我也确實繼承了母親家的姓氏。”

“父親放心地走了。”

“我卻陷入了長達二十年的噩夢。”

“最早是因為摔壞舅舅最喜歡的琉璃杯被毒打了一頓,後來,後來沒做任何錯事也會被打。可以吃的東西永遠都是他們剩下的,不是舅舅妗母吃好剩下的,是那些狗吃好剩下的。”

“沒有人知道我是舅舅的外甥,還以為我是從外面撿來的野孩子。”

“最可恨的不是這些。”

“遠在東京都的父親牽挂家鄉的孩子,十天半月就會寫信過來。但是那些信我從來沒見過。”

“信被舅舅他們藏起來了。”

“父親在信上說回來看我,都被舅舅僞造回信勸阻了。在回信上說要專心為朝廷做事,不要挂念我。”

“直到二十歲那年,我無意間聽到了舅舅和妗母的話。”

“他們說父親在京都當了大官,也終于可以回來接我去京都了。”

“舅舅說我一定會和父親講這些年他們是怎麽對待我的。”

“父親不會原諒他們。”

“怎麽辦。”

“‘殺了他吧。’舅舅輕描淡寫地說,‘反正這個不祥之子害死了妹妹。’”

“聽到這些話,我明白了舅舅這些年為什麽那樣對待我,但是我也知道我必須要逃走。我不能死,我要去見父親。”

“才逃到山下的村子,突然聽到有人喊‘山上着火了,山上着火了。’”

“舅舅的女兒打翻了油燈。”

“待到發現時已經死了好幾個人。”

“呵呵。”

這冷笑之後,熟睡的男人除了鼾聲和粗重的呼吸再沒有其他動靜。

——夢話都是假的吧?

“人在清醒的時候會面不改色地說假話,在夢中反而不會哦。”

——那麽,他說的是真的嗎?

火光中,顧及蹙緊眉頭。

——怎麽會有這種事發生?

“但是他夢到的可能不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啊。”

郎中用一句話揉平了顧四眉間的皺痕。

——如果是真的,就太殘忍了。

“不是真的。”

從懷中傳出微弱的、細柔的少女聲音。

“不是這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求捉蟲。

☆、小雪·竹牢(其三)

樂喬和顧及一左一右等候在時敬的兩側。

此時本應是接近子時的深夜,竹林裏卻因積雪的照映散發着廣泛而冷冽的微光。時而有積雪“簌簌”落下,眼角餘光似乎能看到幽靈般的影子一閃而過,接着,又是一番将明未明的錯覺。

若非時大官人夢境呓語的情形,事實又是什麽樣子?

“山知道。”

——嗯?

寄居于竹筍上的少女時致輕聲嘆息。

“是這樣啊。”

已無法準确憶起那是多久之前了。依時致如今的模樣,說是恍若隔世并不過分。然而一切都清清楚楚印在腦海裏。每每想起一點過去的事,更多的記憶便如旭日東升般漸漸照亮了迷蒙的思緒。

“敬哥來的時候我應該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吧。”顧及将遮擋時致半張臉的葉子撥開之後,才發現少女的臉上浮現着淺淺的微笑,“但是記得很清楚啊。”

“連他那會兒只比爹爹膝蓋高一點還記得。”

時敬剛來時家大約是四五歲的年紀。打小沒有母親,他比尋常孩子早熟得多。

“那陣子除了爹爹,連姑丈都時不時怪罪都是因為敬哥姑母才會早逝。在這樣環境下生長的敬哥,不僅早熟,性子也偏執得厲害。”

“像只小刺猬似的,對所有人都抱着敵意。”

最初這種敵意隐藏在膽怯下,并未被人察覺。

不過在時敬六歲那年冬天不小心打碎了西域商人帶來的琉璃杯後,包圍時敬的硬殼像那盞價值千金的杯子一樣破碎了。

“爹爹勃然大怒,動手打了敬哥。敬哥卻一直都在笑,他越笑爹爹越生氣。”

“遍體鱗傷的敬哥到最後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臉上的笑容卻一直沒變過。”

“後來連爹爹都怕了。”

這件事之後時敬像是摸着門路,只要他發現舅舅寶貝什麽東西,他便想方設法要将那東西損壞。舅舅越是打他罵他,他越是開心。仿佛所做的一切僅僅是為了引起他人注意。

“娘說敬哥不是人,是從姑母肚子裏爬出來的惡鬼。爹爹也這樣覺得。眼看家中珍藏一件件被損壞,爹爹認輸了。寫了封信将敬哥的種種事跡告與遠在京都的姑丈,姑丈自是很快趕回平江,那晚他把自己和敬哥關在後院的柴房裏談了一夜。第二天又央求爹爹再給敬哥一次機會,讓他暫且先住下來。”

姑丈和時敬說的什麽時致并不知道。

然時敬的轉變卻有目共睹。

“敬哥一夜之間變成了乖巧的小大人,待人和善,并且再也沒有毀壞過爹爹的珍藏。新來的下人欺負敬哥,他都默不作聲地承受下來。”

溫和比暴戾更引人注目且可輕易得獲善意。十二歲的時敬應是從其父處獲悉了此道。

“敬哥僞裝的溫文爾雅騙不過爹爹和娘親,卻讓我對他十分同情。日子一天天過去,同情逐漸變成心無芥蒂。”

“若不是爹爹心血來潮去清點藏品,敬哥應該可以安然無事去往京都與姑丈會合吧。”

姑丈在京都一路青雲直上并非因為他的才能,朝廷中向來不乏喜愛古玩珍寶的達官貴人。

“爹爹以為把東西鎖進密室便萬無一失,卻不知早有棧道渡陳倉。”

“氣急敗壞的爹爹要将敬哥送去官府查辦,甚至說出了狀告姑丈的話來。”

“都被我勸下來了。”

“的确是我親自帶敬哥去密室裏取那些玩具。”

“當天夜裏也是我偷偷打開了關押敬哥的房門讓他逃走。”

“太過慌張,敬哥離開的時候我不小心碰翻了燈。”

“不過火源并不是那個哦。”

“是敬哥看到火光又回來了。”

建于山中的宅院擁有得天獨厚的風景,山風抑或秋日落葉,美不勝收。然而火起之後才知道這景亦可當做索命的無常鬼。

只消火苗一起,一切燒得幹幹淨淨。

活人與這寄居筍上的少女截然不同的說辭令顧四疑惑,不知該相信誰的話。

“山知道。”

樂喬摸了摸顧及的腦袋,指向殘垣後的郁郁竹林。

“你看這座山,并非時家所有,也不屬于天子,更不屬于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所謂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過是強詞奪理。

人類還未出生的時候,這些東西就已經存在了,周圍和其上的生物來來又去去,這座山,這塊土地卻從來沒有變更過。

山在平原之上,林在山之上。別墅立于山中,人囿于別墅。

人所做的事不僅自己知道,周圍的一切——譬如磚牆譬如枯木皆無聲無息洞知此間。

山風驟起。

顧及覺得自己似乎附身于匍匐地面的青草上,亦或變作這方天地中的一花一木,靜靜凝望着周遭。

觀得見若幹年前一座人丁興旺的大宅院。時如白雲蒼狗,頃刻間白晝黑夜輪回,人如潮水來來去去。那話語動靜都在耳旁呼呼而過,莫不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日之間看盡興衰。

與時致所言相差無幾。

火燒起時,顧及切身感受着如堕地獄的灼痛。

時家掌櫃匆忙逃離,又不顧攔阻返回火海,要尋找女兒時致。時家家母久候無果,竟也義無反顧地回去了。

老仆們逃得了的逃下了山,逃不了的則與時家三口葬身這場人禍。

再遠去,卻是在百步外的參天高樹上,看着大火蔓延方圓數裏,從這山上生根發芽的樹木無一幸免,在火中喟然而逝。

獵獵風火中活物張皇而逃,呼號得狼狽,卻沒有人能聽出山的哀嚎。

痛啊。

痛。

人能哭喊着叫痛。植物不能。

綿延數裏的山脈只能從地底深處輕微顫動,是控訴亦是憤懑。從自己身上長出來的植物難道不是自己的孩子麽?人懂得憐惜稚子,山難道不懂?

燒光一切能燒的東西後,大火終于偃旗息鼓。

遭遇浩劫的山用數年來舔舐傷口,好容易才在過往的鳥獸那裏接下了第一顆種子,終算複興有望。

連帶的,冤死的亡魂得以悄悄返世,等候罪魁禍首歸來。

“山知道。”

自從與樂喬進入竹林,她已是第三次說起這句話。

人非草木孰知草木無情?

“三千世界唯有佛陀可拈花一笑泯恩仇吧。”

樂喬開口時,那男人方從睡夢中醒來,見二人一張一弛曲膝兩側,自是詫異。

“二位這是要作何?”

“算一筆賬。”

郎中向顧及招招手,後者會意,抱起竹筍放在已坐起身的時敬面前。

面對竹筍上的少女的面容,時敬受驚地大喊大叫半天,想逃走卻發現雙腿像被什麽東西捆綁個結實,絲毫動彈不得。

竹林中男人的嘶吼并未持續太久,在左右二人的冷然注視下,時敬蜷起手足低頭不語。

“敬哥。”時致柔柔開口,“這些年可曾夢到過那天的事?”

“打破油燈燒了這地方的人是你不是我,我有何做賊心虛?”時敬逞硬口,濃粗雙眉幾近倒豎,半是掩蓋驚懼半是凜然道,“我念舊情歸鄉探望,卻遭了你這妖精的道。可恨!”

時致啼笑皆非。

“真是這樣麽,敬哥?”

無足的竹筍忽而長高了一截,顧及定睛看去,原是幾片葉子将它撐起。

“我向爹爹坦承是自己偷走家中藏品,又将你從柴房裏放出去,為何你還要放火燒了我家?”雖是責問,時致的語氣依然柔和,不見半分咄咄逼人,“罪責都由我攔下來了,為何你不肯放過其他人?”

風吹得竹葉嘩嘩作響。連綿起伏的風潮應和時致似的,發出不絕于耳的桀桀怪叫——

“為什麽?”

“不是我啊!”時敬猛地抓起竹筍大力抛向遠方,“明明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是你做的!”

顧及擡頭去看郎中的反應,對方惋惜似地搖了搖頭。

順着目光的方向,眼看那竹筍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将要沒入幽林深處,只聽又一聲尖嘯破空而來,寄居着少女的竹筍依原來的軌跡,再次立根于時敬面前。

“我曾想過既然是我帶着敬哥一步一步在錯誤的道路上走得太遠,這罪孽我來擔當也并非不可。”

“可是敬哥啊,這些年你可曾有半分悔過之心?”

“燒死自己舅舅一家的人,說謊騙過了世人也騙過了自己,你真的心安理得嗎?”

男人沉默了半晌,忽然說道:“當時是我把你從火裏背出來的,你也承認那火是你打翻油燈……”

“是我打翻了油燈,可是難道你忘了是誰又回來加了一把火?”

“丢下我一人在深山裏的也正是敬哥你呀。”

脈絡梳理清楚,人禍的原委昭然若揭。

顧及頹然地抱起竹筍,另一只手牽起了樂喬。

——我們回去好麽?

“嗯。”

男人腳步踉跄地尾随在二人身後。

“帶我出去。”一路上翻來覆去說着同一句話的時敬狼狽至極,亦步亦趨踩着前方二人投下的倒影,仿佛那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

“顧四要記得,如果哪天你做了什麽錯事,不要因為害怕承擔後果而否認過錯。”郎中輕聲道,“先于他人原諒自己過錯的人只會讓罪孽越造越深,最後自食惡果。”

顧及颔首。

不用郎中多做說明,顧及已然心如明鏡。

在那場幸存者寥寥的禍事裏,時敬本帶着時致一同逃離出火海,可是在下山途中得知父母因找尋自己再也沒出來時,時致驚恐之下說出是自己引發了火災的話。

時敬順水推舟亦将罪責推與時致。

少女在衆人的指責中獨自一人留在暴怒的山中,不日殒命。

時敬卻堂而皇之下山投靠其父。

一晃二十年。

楠竹破土而出,蘇醒的時致憶起當日情形,毫無保留地傳達與山聽。

——這些都是山告訴我的。

顧及長籲。

——一定是你又用了什麽法術吧?

“不是哦。”

——那我為什麽會知道?

“衆生皆有靈。”

郎中避重就輕,顧及卻從她唇側神秘莫測的微笑裏看出幾分玄機。

“帶我出去!”

背後男人忽然大喊。

顧及疑惑地回頭望去。

與時敬之間明明只隔了一叢矮竹,男人卻茫然地尋找眨眼間消失的身影。仿佛他面前豎立了一道高聳入雲的牆壁,隔絕了他與出山道路的缺口。

“讓他留在這裏。”見樂喬向時敬招手似要為他指引道路,顧及脫口而出道,“認不清罪孽的人同樣找不到出路。”

聲音清越如常。

“山說的。”顧及露出悵然若失的表情,“是山不要他出來。”

沒多久平江城大街小巷悄悄流傳起一則奇聞。

京都來的大官人在附近竹山上呆了幾天,下山後發瘋似的沖進官衙裏說出了他是二十年前時家火案的背後元兇。

聽說在斬立決的那天,那官人一直重複着“我出來了,我出來了”之類不知所雲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求捉蟲。

☆、大雪·比丘尼見歡喜鬼(其一)

兩位杭州竹林寺的比丘尼登門造訪,實屬意料之外。

彼時正值黃昏。

前日所落下的積雪已融化殆盡,院中多見枯草凋英靡伏,一眼看上去不免生出悲秋思緒。然細顧之下方能注意到牆角處一顆灰撲撲的竹筍冒出了點點綠芽。

與入冬時稍有差別,近幾日天氣轉暖,飯後竟有春日般的微醺。

“看樣子,今年總算遇上個暖冬。”望着廊庑另一端和初一下棋的顧及,流蘇若有所思道,“莫不是撥開雲霧見月明了?”

顧及去京那日風雲突變,其後兩年京都與平江皆連番遭遇多年未見的寒冬。尋常人只道是天公變臉,流蘇卻認為此事與顧四不無關系。

“手足相殘本就有違天道,姐姐莫多慮。”郎中一臉高深莫測的微笑,目光轉向顧及時,又變得溫柔而專注,“她也就只是她啊,顧四而已。”

像是為了回應樂喬,顧四從對弈中醒過神,半是茫然半是尋覓似的對上了郎中的目光,見她在,會心一笑又低頭厮殺去了。

“該我了該我了。”

“你剛剛明明動過。”

“你都沒有看怎麽知道?”

“……”

初一胡攪蠻纏的功夫相當了得,不消幾番往來顧及便敗下陣,擺擺手道:“你走吧。”

“哈!将軍!”

“好像是我贏了。”

顧及執起一子剛要落下,初一急忙攔下她,連連悔了幾步棋才胸有成竹地說:“來!”

看了看棋盤上的局勢,顧及滿是無奈。

流蘇看得忍俊不禁,樂喬無法,開口道:“四兒,有客人來了。”

“不和你玩了。”顧及推盤,忙不疊地去開門。

門外和街道上都無人影,莫非客人并非尋常凡人?顧及思忖。

一轉眼,餘光忽然瞥見那邊織裏橋上出現了兩道青色人影,仔細一瞧,原是兩名身着僧衣的青年比丘尼。

來者自稱是杭州竹林寺女科的比丘尼,較為豐腴和年長的法號脫智,而另一位清覺年方雙十,頗有弱風扶柳之姿。

“施主可是此地知事樂少卿?”脫智徑自詢問立于衆人後側的樂喬,得郎中回應後她向樂喬合十作揖,又道,“貧尼今日實有有煩心之事無可排解,得普明禪院大師指點前來拜會,冒昧打擾,望少卿見諒。”

顧及不禁感慨比丘尼有好眼力,然聽她提起普明禪院,下意識地望向流蘇。

“無妨。”樂喬回禮,請手引她二位落座,“師父既遠道而來便是客人,如有困頓盡可直言。”

許是得禪院大師提會,兩位比丘尼毫不避諱在場的其他三人,脫智張口便道:“貧尼與清覺得住持點撥于上月初時雲游四方,但入平江城後總覺夜路不寧……”

樂喬正待後文,卻見脫智再次行了合十禮,念了幾遍“阿彌陀佛”後才道:“實不相瞞,我們遇上鬼了。”

脫智說是前夜的事。

自竹林寺下山至平江,途中雲游化齋半月并未遇上怪事。然而那晚宵禁前踏入平江城門,脫智卻總覺得身後有人尾随。

但受過具足戒的僧侶應是秉持佛念,無畏無懼。雖覺怪異,二位比丘尼仍若無其事地在街道上尋找可以投宿一宿的人家。

俗世中人有誤解,多認為受了具足戒的比丘衆無欲無求、無悲無喜。但事實上,廣大比丘衆擁有比平常人更細膩敏感的內心,在經過對內心七情六欲不斷的感悟和洗滌之後,以智上求無上菩提,以悲下化衆生。

将這種被窺視的不安化為對心性的歷練,脫智與清覺這二位竹林寺比丘尼邊走邊默念佛號,不知不覺間來到一條小巷。

夜已深,然而有白雪映襯,巷子裏并不顯得昏暗。

最先是脫智看到了那名迎面而來的中年男子,體形颀長,着裝整齊且顏色豔麗,單從外表看像是出自大戶人家。

脫智微微低頭,視線避開了男子。

“師姐你看。”又幾步之後,一旁的清覺忽然用手肘抵了抵脫智。

不知是不是看到對面有人過來,男人手舞足蹈地唱起歌來。倒也不是下流的污言穢詞,反而像異域歌謠,細聽之下脫智認為是梵語。男子時不時地發出爽朗的大笑,舉止若金榜題名的狀元郎。

總之是若瘋若癫。

脫智低聲道:“這施主,怕是瘋魔了。”

清覺搖頭:“夜半行路發此魔怔,應該是醉酒歸家吧。”

脫智不置一詞。

近身了才發現男子身上并沒有酒味兒,清覺的推測是錯的。

清覺不由有些好奇,稍慢了幾步,越過脫智的肩頭暗自打量那名男子,見他雙目清明,不像是瘋癫之人。

容四人并行的小巷并不寬敞,及至比丘尼跟前,男子主動讓出路來讓她二人通行。

脫智微微低頭,向男子道了聲“阿彌陀佛”。佛號尚未落地,緊随一聲驚呼。

地上分明有少許積雪,但男子行過的路面上全無痕跡。

脫智下意識地回頭望向他足部——并非是脫智錯覺,這男子的腳底離地寸許,怨不得地面整潔如初。

聽到比丘尼的呼喊,男子嘻嘻笑道:“吾乃奉持歡喜鬼,莫慌莫慌。”

說話的語調和神态雖然看起來是嬉耍鬧人,但确實沒有害人的舉動,脫智和清覺只好施禮,緊忙前行。

只聽身後哈哈大笑了三番,脫智壯起膽子再回頭看時,巷中已無那歡喜鬼蹤影。

“還認得去那巷子的路麽?”在比丘尼的注目下,樂喬不緊不慢地問道。

脫智看看清覺,後者點頭道:“認得。”

“顧四,你陪二位師父再走一趟可以麽?”

“嗯。”顧及毫不遲疑地答應了,“現在就去?”

“不急。”樂喬拿來棋盒,取出“将”遞與顧及手中,“帶好這個,要是聽到二更梆子響,就把它丢在地上。”

顧及當是乖順,拿到手裏也不問什麽。初一卻着急了:“丢掉将棋還怎麽玩兒?”

“肯定能找得回來,別擔心。”

初一氣鼓鼓地盯着顧及,眼睛滴溜溜地轉,想把棋子搶回來。顧及逗趣地把棋子擲高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入手中,不給初一争搶的機會。

“反正你下棋只會耍賴皮,丢了更好,以後就不跟你玩了。”

“你不跟我玩,那我還有裴仿咧。”初一惡狠狠地說,“反正要是棋子找不回來,我就把你的笛子剁爛再做一副棋。”

顧及心知初一的驕縱脾氣乃是說得出做得到,擔心尺八真的被她毀掉,只好向樂喬确認:“能找到的吧?”

樂喬笑而不答。

顧及有幾分忐忑地将‘彌光’抱入懷中,安撫初一:“丢了再請人做一只不就好了。”

“不管,我就要這個!”

顧及撇撇嘴角,決定不理這個胡攪蠻纏的小辣椒,轉而問郎中道:“什麽時候去?”

樂喬望了望天色,将剩餘的棋子在棋盤上擺好,這才道:“去吧。”

“要不……讓初一也去?”

流蘇念着初一是沒得玩才發脾氣,于是想要顧及帶她一同前去。樂喬擺手道:“初一得留下來陪我下一盤棋。”

初一看了看流蘇,警惕地巡視着前方的棋盤,斬釘截鐵道:“讓我三步。”

“讓你五步。”

“好!”

于是顧及陪同兩位比丘尼去往前夜遇鬼的地方,樂郎則留在院中與頑劣少女初一下象棋。

“你當真放心四姑娘獨自外出?”

初一顯然是把郎中當成很厲害的對手,對方剛走了第一步,她便抓耳撓腮,手指在棋盤上劃來劃去,卻不敢輕易挪動棋子。

見狀,樂喬輕松自在地與流蘇話起顧及來。

“這城中認識四少爺的人或許不在少數,認識顧四的人可不多。”樂喬啜了口微涼的清茶,接着道,“再說也不能讓她整天呆在這院子裏,偶爾還是要出去轉轉啊。”

流蘇不再說話,轉而到初一身旁觀二人下棋。

初一棋藝不佳且欠缺棋品,與顧及對弈時總要叫後者埋怨幾個回合,郎中不然。初一要悔棋由她悔,拿不定主意問流蘇的時候樂喬也由着她的意思。

一局棋兜兜轉轉竟然下到了二更過半。

初一的“裨”子落入樂喬這方空缺的将位,興高采烈地喊了一聲:“贏了!”然後在樂喬沒來得及說話前抓着流蘇上樓睡覺去了。

飛将本可行八方,怎奈裨将過河逞威風。

輸棋的樂喬不緊不慢地将棋子一個個收入盒中,最後,棋盤上只留下占據了“将”位的“裨”子。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顧及與二位比丘尼先後進入妖籠。

與此同時,門前的街道上忽然響起公雞打鳴的啼聲。

鄰裏家有公雞的同樣不甘示弱地引吭高歌。

一傳十,十傳百。

一時間,平江城被雞鳴籠罩。

“真的有鬼啊。”在陣陣不絕于耳的雞啼中顧及迫不及待地彙報此行成果,“雖然也自稱是奉持歡喜鬼,但我看到的和二位師父的不一樣。”

“出現在深巷裏的歡喜鬼,看起來和樂喬你真像啊。”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求捉蟲~

☆、大雪·比丘尼見歡喜鬼(其二)

雞鳴聲湧入妖籠。

平日裏安靜的院子像是一時間無法适應這吵鬧,蟄伏的花草紛紛擡起頭來。

最先是萎靡在冬筍後院牆角落的君影草,眨眼間豎立起及膝的分株,無風自動地搖擺了幾下,又慢慢倒向冬筍。

之後有橋下靠近池沿的大叢石菖蒲,細長灰黃的草葉像從夢中驚醒似的,猛地打了個激靈,連帶池水都掀起漣漪。

翻白委陵、虎杖、金貓兒、八手……

一個個都耐不住忽然歡騰起的冬日夜晚似的,抖擻了精神又齊刷刷地東搖西擺,狀似交頭接耳。

“四姑娘單獨出去一趟就鬧了這麽大動靜。”

“郎中應該跟上的。”

“俺看怪不得四姑娘,都是小尼姑招惹的麻煩。”

“把小尼姑吃掉。”

“吃掉!”

“吓!別胡鬧。莫驚醒那小祖宗。”

……

背對着院子的二位比丘尼并沒有注意到後方驟起的異常。本該保持平常心的佛門弟子皺着眉頭專注思索着顧及所說的歡喜鬼。

顧及倒是把妖怪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心癢難耐地摸出了一直帶在身上的辟目。

樂喬借着奉茶的機會上前一步,擋住了顧及,有意無意地瞥了眼橋頭。

妖怪們竊竊私語的聲音登時消失了。仰頭的花草也再度靡伏下去。

唯有那連成片的雞鳴仍是不絕于耳且愈演愈烈。

“這樣看來,我們是真的遇上……鬼了?”脫智手捧着茶盅,猶見指關節泛着蒼白。

年輕的清覺倒是比脫智鎮定,小小地啜飲了口清茶,便把瓷盅放在石桌上,向樂喬道了聲“善哉”。

脫智見樂喬安神在在,半晌不提歡喜鬼之事,猶豫了片刻,問道:“不知少卿對那歡喜鬼有何高見?”

顧及同樣疑惑,不由也把期盼的目光投向郎中。

“我知诃梨帝佛母亦稱歡喜母,但要說起這歡喜鬼一時間并未頭緒。”樂喬答,轉口道,“眼下天色已晚,二位師父何不在寒舍先行歇息,說不定明日謎案自見分曉。”

安頓好二位比丘尼,顧及卻磨磨蹭蹭地不肯入房就寝。

“明明是人家的事你還把她們支開。”顧及佯裝嗔怪,眉梢卻是喜氣洋洋,“其實你早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

對郎中的信任顧四超乎任何人,而樂喬也從未令她失望過。

靜寂的石桌上忽然響起“噠噠”的脆響,好像有誰正拿着棋子敲打桌面。

顧及定睛看去,原是落在将位的“裨”子不知何故哆嗦個不停,“噠噠噠”的聲響便是由此傳出。

“咦?”

顧及剛要湊近去看,靈光一現想起了懷中的辟目。

“終于到了用武之地,辟目辟目你可要争氣啊。”顧及鄭重地拿出銅鏡辟目,語重心長地囑咐道。

月光正好,照得見郎中唇畔的細微笑意,也照得出辟目中那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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