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作品相關(21)

作品相關 (21)

良久,久到樂喬将要離去時突見對方身子一矮,接着又出現在她面前。

“少卿怕了嗎?”

“呵。我有何懼?”

“懼怕你所想要的安逸最終不能随心所願。”

“生之于世,安得時時事事順心如意?”

“那且且問少卿,注定不得意的事,你又為何堅持?”

樂喬幽幽嘆氣:“你怎知一定不如我意?”

“少卿生有慧根,如今不過是為俗事遮了望眼。碧虛子若在世,定會提點于你,助你回返正途。而今他既不在,此事老兒責無旁貸。”

樂喬愈感無趣,繞了他欲向顧及處而去。豈料方與蟲見錯身,雙腳便似有千鈞所墜,單行半步已然大汗淋漓。

“少卿不覺得奇怪嗎?”

“道長最喜歡下暗絆,這種事有什麽好奇怪的?”

蟲見頗為惋惜地微微搖頭:“兩年前老兒是少卿手下敗将,而今卻如此輕而易舉将少卿困于陣中,少卿當真不覺得其中有蹊跷?”

“道長法術高明,吾等後生甘拜下風。”樂喬索性立定原地不動,冷嘲熱諷道,“今日的樂喬難以再威脅道長半分,道長何不就此罷休?”

“若在兩年前,這點小把戲根本困不了你。”蟲見面上猶見失望,“怎地今日這麽痛快就認輸了?”

“如你所見,我只是平江城中一名婦孺郎中,早已非當日的清律司少卿。”郎中唇角略微揚起,卻不是笑容,“自始至終,道長的道與樂喬的道都非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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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見的陣術仍未撤去,雖牽挂顧及,樂喬卻不打算強行突破。

兩年光景并非很長一段時間,可是看起來改變了不少人。因為連役鬼者蟲見都少了許多戾氣。而聽他言語,竟有勸誡自己重回山門之意。

恍然間只聽蟲見言道:“道可道,非常道,少卿難道不認為若一心為道,終将殊途同歸?”

“道長今夜是打算與樂喬講道說理麽?”

蟲見毫不遲疑:“正有此意。”

“哦?”

“顧家四小姐斷無大礙,少卿盡可放心。”

“我問你啊,你到底是什麽時候從一只小狐貍變成馮文英的?”

“哎?這個嘛……”馮文英一愣,抓抓耳朵突然笑了起來,“還以為是什麽稀奇古怪的問題呢。”

“別打岔,回答我。”

馮文英掰着指頭算了算,很快給出答案:“應該是今年夏天吧。”

不對。

一定有哪裏不對。

雲白明明說的是去年就發現異常了。

小狐貍雖然有些地方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可經過今晚的接觸顧及認定他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孩子。那就是雲白在說謊咯?

她為什麽要編造出那麽一長段的謊話。

“那你記得你是怎麽從狐貍變成人的嗎?”

“哎,你明明說問完就告訴我為什麽娘親會對我好的。”

顧及語塞,心中更是紛亂難平。

“因為娘親才不管文英是狐貍還是人,娘親只知道文英是她的孩子啊。”

回話的自然是雲白。

小狐貍馮文英起先心驚膽戰,見雲白笑着朝他張開懷抱,自然又驚又喜地抱着娘親不肯撒手。

心心念的郎中沒有出現,反而是原本楚楚無助的馮氏雲白翩然來臨。

“道長所言非虛,四姑娘果然單純善良,是個好人。”

“什麽啊?”

“別着急,讓我先解了障。”

雲白松開馮文英來到顧及身邊。

顧及以為她要有什麽大動作,連忙閉上眼睛不忍直視。豈料雲白只是在她肩上拍了下,方才困鎖四肢的定身術消弭無形。

“真傻,為什麽要對自己下狠手?”

看着雲白小心翼翼地給自己包紮傷口,顧及心頭萬千疑惑無從說起。

初與樂喬結識的無所适從再度浮出。

到底是哪裏出了岔子,連這名偶然相識的鄰家婦人都非尋常人?

見顧及不時皺眉又嘆氣,雲白不由展顏。

“想知道什麽,我一五一十全告訴你。”

“我哪知道你會不會又編故事。”顧及嘟囔道,“一開始聽你說還以為小狐貍是壞孩子呢。”

更別說一直都以為你是脆弱無助的普通女子。

“反正今晚和文英的結也解開了,那我不如從頭說起吧。”雲白倒是灑脫,開口便道,“你覺得我像是三十好幾的孩兒他娘嗎?”

誰知道你們哪個是真的啊?顧及腹诽,面上卻是真誠附和:“不像,要不是你自己說我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其實我還真不是。”

“哼。”

“告訴你個秘密,我以前是狐仙吶。”

“哎?”馮文英跳将三尺高,“娘親你……”

“許你是狐貍,就不許娘親是狐仙嗎?”

“可是狐仙不也是狐貍嗎?”

“不一樣的。”雲白揉揉馮文英的頭發,“文英你是山裏的狐貍,而娘親可是人類供奉的神仙。”

早先見雲白擔心馮文英,而馮文英也是努力讨娘親歡心,這一雙情深母子多多少讓顧及心生感觸,沒料到最後居然變成這種結果。不知怎地,被人愚弄的情緒無休無止地蔓延開來。

“你們別鬧了好麽?”顧及揚揚手,有氣無力道,“既然誤會,也不能說是誤會,反正你們心結都打開了,那我就不陪你們玩兒了。”

“要去找你家樂郎中嗎?”

“與你無關。”

“可是我知道她現在在哪兒,而且我确定短時間內她沒辦法離開。”雲白朝顧及伸出手,“要我帶你去嗎?”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求捉蟲。

☆、冬至·野狐(其六)

“所以說,馮家娘子去年就已經過世了?”

“用過世來說不太恰當,畢竟她的身體還在這裏。”雲白走前一步,回身攤開手,有種示意顧及看清楚的意味,“俗話說入土為安,所以我還沒死。”

顧及不由嘆氣,耳語般低聲道:“披着馮家娘子的外衣并不就是馮家娘子啊雲白。”就像她那麽多年都被稱為顧四少爺,實際上卻是不折不扣的女兒身,甚至連顧家的血脈都沒有。

時隔不過幾個時辰,雲白便推翻了原先的說辭。

原來真正生病的是馮家娘子。

“可能放心不下兒女吧,就算只剩下一口氣也要強撐着,彌留之際竟到了枕鄉。”

“也就是那時候陰差陽錯遇見了我。”

“答應以照顧孩子的條件代替她返回人間。”

“後來就是文英這孩子溺斃的事兒了,是我的疏忽。”

“因為答應過馮家娘子要照顧好那幾個孩子,沒辦法,我只能托人請來道長。”

“只是沒想到道長用了借屍還魂的法子。”

“不過文英不懂收斂,我們被馮家趕出家門。”

“老實說,這陣子我也非常迷惘。以前我只要在狐王廟傾聽人們的祈願,力所能及的幫助他們,如果藏在心底不說出來的話,我也沒辦法知道啊,所以文英要做什麽便由他去。”

顧及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那位樂郎中還真是有通天的能耐呢。”

聽雲白忽然提起樂喬,顧及一下子豎起耳朵,“這和樂喬有什麽關系?”

“餓鬼界中傳言,是清律司樂少卿打破餓鬼界與枕鄉的結界,所以那麽多,嗯,神神鬼鬼才能從餓鬼界去往枕鄉啊。”

“可是樂喬為何要打破結界?”

雲白脫口要說什麽,忽然眼睛一轉,指着前方道:“咦,那是不是樂郎中?”

正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夜,顧及踮起腳尖極目望了許久才勉強辨認出樂喬的身影。

“真的是她。”

“入彼甚深幽奧處,說諸法性常寂然。”

“世法所行,悉同其事。”

“尋法之路道常孤,得道可得無限樂。”

“世間所有種種樂,聖寂滅樂為最勝。”樂喬不慌不忙,像早有準備似的立刻應對,“我以此路為寂滅樂,自得無限樂。”

“若以神靈出入,無有穴窠,清淨而無聲,安枕而卧,神光自出,安有不吉樂哉?”蟲見略略加重語氣,“清淨方得極吉樂。”

許久沒有像這樣與人談經論典。碧虛子先前視役鬼者為邪道,然此時樂喬卻不能不暗自稱贊蟲見确有其過人之處。與師父碧虛子一樣,蟲見同樣推崇寂滅與清淨之足樂道。甚至不久前的樂喬亦是如此。

但……

“神靈不語而長仙,皆以內明而外暗。”樂喬垂首,“修行之路在個人,道長既深明大道,尋得萬道之端不過探囊取物,又何必執着樂喬所選道路?”

“男思男,女思女,皆以一尺為法。”蟲見同樣微微低頭,“純行陰,則天不肯盡生。”

“比若東海居下而好水,百川皆歸之,因得其道。道長莫非以為鯨魚明珠出其中的東海不為極陰之陰?”

星辰隐匿,閃爍在樂喬雙眸和心中的并非星光,而是在碧虛子仙游之後就未曾出現過的靈性。雖然口頭上一直在與蟲見辯駁,但無可否認,就是因為這樣的辯與思激發了樂喬沉寂已久的對于道和尋道的熱情。

蟲見怎會看不出這點,在樂喬的回避中,他發出了稱不上悅耳的得意笑聲,進而又道:“少卿果然慧眼明徹,等觀三世。”

樂喬怎甘示弱:“道長今夕所行之行,具足清淨。”

“知衆生根,如應化伏。”

“于出離道,已能善出。”

額頭沁沁冒汗的不止是蟲見。

立于背光處的樂喬亦是後背沁涼,掌心潤濕。

蟲見道:“不緣道而生自然者,乃萬物之自然也。不行道,不能包裹天地,各得其所,能使高者不知危。”

樂喬道:“如願種種諸惡去,嘆得道迷途難觀。”

……

“對面那個人,好像是道長啊?”

“是道長。”馮文英拽拽顧及的衣袖,待顧及彎下腰時在她耳邊說道,“就是他用法術把我變成人的喲。”

顧及從樂喬身上移開視線,仔細瞧了半天也沒認出來郎中對面站的是名道士:“狐貍眼睛都那麽好麽?”

雲白揶揄道:“因為你跟樂郎中最熟,而我們見道長的次數多啊。”

真的是這樣嗎?顧及不置可否,随後又進了幾步,終于看清了道長的真面目。

“那個道士——是蟲見啊。”

“四姑娘你也認識道長?”

何止是認識。

深究的話,說對方跟自己有仇也無不妥。

所以為什麽樂喬會和蟲見面對面站在一起。

還有……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憤怒,顧及拔出長劍,将劍尖對準雲白:“你們和臭道士是一夥的!”

顧及的拔劍相向似在雲白意料之中,把受驚吓的馮文英護在臂彎,女子不慌不忙道:“切莫誤會,無論道長還是雲白,包括文英這孩子,都對你沒有任何惡意。”

“對不起,我沒辦法再相信你說的任何話。”手持長劍的顧及搖頭後退,嗫嚅着慘白的雙唇,卻說不出話。

看到蟲見的那刻起,顧及明白了一切。

這對母子會突然搬來平江并和妖籠為鄰其實是早就安排好的——所以今晚小狐貍馮文英才會突然出現在房頂上并被自己注意到,所以樂喬才會臨時傳信說夜有不歸,連剛剛自己被定身說不定都是蟲見的伎倆。

蟲見忌憚妖籠裏有雷誤不敢輕舉妄動,故而指使雲白與馮文英引自己出甕。

樂喬是因為自己才受制于蟲見。

握緊荻明的手背泛出青筋,顧及狠狠瞪了雲白一眼,頭也不回地向着河邊二人而去。

豈料她剛邁出腳步,忽聽身後冷風破空。自稱狐仙大人的雲白顯露出非同一般的速度,眨眼間移出數步,在顧及面前站定。

“別沖動,你看他二人,真有你想象的那般箭拔弩張?”

顧及嘗試再三見無法越過雲白,唯有将視線重新投去月色明亮的河岸。

先前在背光處的樂喬不知何時行前,整個人曝露于月光之下。

沒錯。

明明面對的是役鬼者蟲見,樂喬卻是如此專注而神采飛揚。

眼中閃爍着少見的熠熠光彩。

猶記得初次與郎中相見,那雙黎色眼眸猶如沉寂多年的古潭,深幽無波,好似這世間種種都不在她眼中。

即便後來熟識到相戀,平素的樂喬也是清清冷冷,難見悲喜。

可此刻展露在她面上的是喜悅,難以掩飾甚至根本不願掩飾的喜悅。

“……若不識心目所在,則不能得降伏塵勞。”

“我今觀此浮根四塵,只在我面,如是識心實居身內。”

郎中與役鬼者的交談隐隐約約傳入耳中。

這是《楞嚴經》啊。

難以置信,昔日與樂喬勢不兩立的蟲見今日僅僅是在同郎中講經而非鬥法?顧及疑惑地皺起眉頭。

“實不相瞞,自從得知樂郎中重返平江,道長幾次相邀都遭郎中婉拒,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果然還是這樣。

顧及沮喪地垂下肩,悶悶不樂道:“所以你說的話到底哪些是真的啊。”

“今夜所述,皆出真心,如有欺蒙,五雷轟頂。”

樂喬和蟲見依然專注于彼此機鋒,竟無一人留意到已有三人近在可以聽得清楚雙方聲音的地方。

全神貫注的時候總是會忽略身旁所有事物。

無論平時有多在乎多重要,總會有不經意間忽視甚至無視的時刻。

顧及告訴自己不去介意那些,可是喉頭卻泛出苦澀。

對樂喬來說行醫和處理清律司的那些事務不是她真心喜好,起碼不會讓她像此刻呈現出前所未見的靈氣。

挫敗地将荻明收回劍鞘,由此發出的犀利聲響仍未引起那二人注意。

“雲白,能問你個問題麽?”

“知無不言。”

“為什麽你會到餓鬼界?”

直率的女子不假思索答道:“因為不被人需要了。”

狐王廟附近新建起一座財神廟,有錢能使鬼推磨,哪裏還需要力量微薄的狐仙。更何況狐貍在世人眼中不過是妖孽一類的存在。

“人類還真擅長出爾反爾啊,尋求幫助的時候你就是無所不能的狐仙大人,一旦心願得不到滿足你又變成人人喊打禍害江山的狐貍精。”

“也不全都是這樣吧。”

“還好現在我是馮家娘子,和以前的狐仙徹底劃清幹系。”眺望着遠方的夜空,雲白笑道,“要下雪了。”

東方天幕染上橘紅光暈,正是雨雪征兆。

“既然樂郎中和道長相談甚歡,那我們先回去吧,你的傷也需要好好處理一下。”

“沒關系,你們先回。”顧及勉力笑笑,低頭看了看纏在手臂上的雲白的手帕,“沒出血死不了的。”

“我陪你。”

雲白不着痕跡地推了推馮文英,那孩子倒是靈光:“啊,明天還要去私塾,我就不管你們了。”

“嗯。”

“文英你自己回去沒事吧?”

小狐貍擺了擺手,一溜煙兒似的消失在小巷間。

顧及尚目送馮文英遠去,雲白突兀問道:“你是活人嗎?”

“欸?”

“只有餓鬼界的生人才不會流血。”

“我的确死過一次。”

大約是賭氣,樂喬吝于分出半點注意力給自己的表現令顧及格外頹喪,是以雲白詢問緣由時顧及毫不遲疑地将原委告知與她。

隐去身份和牽扯到的權貴,這往事撲朔迷離。

“你說你是為了不讓家人受牽連才自殺的……”雲白忍不住提出疑問,“可是聽道長說,清律司裏有位太常卿是連當今聖上都能左右的大人物啊。樂郎中要是和太常卿求情,憑他一句話,你家就算招惹了皇帝也沒關系。”

“所以說,樂郎中出于某種不可說的目的,默許你選擇那條路子?”

顧及怒目而視:“從始至終,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和樂喬沒有任何關系。”

“是嗎?”雲白挑挑眉頭。

“顧四雖然不懂得勾心鬥角,但對于惡意卻比誰都敏感。你若以為她是愚鈍之人,在這裏挑撥離間只會讓她疏遠你。”

“哈。”

凝視對面十指緊握的兩人,雲白攤開雙手:“四姑娘固然聰敏,可是盲目信任一個人終會讓她吃大虧。”

靜悄悄落下的晶瑩雪花如同曙光鋪白了回去的路。

“那人說的沒錯,我确實有私心。”

“嗯?”

“就是像現在這樣,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擾,單純地和你一起走下去。”

“唔。”

顧及意外的冷淡多少讓郎中覺得忐忑,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有何感想?”

顧及停下來,正視着樂喬的雙眼:“記得你之前問過我,要是有天你死了,我會記得你麽?”

“嗯?”

“如果有天你走了,無論是死亡還是去了什麽我一輩子也到不了的地方,我想在死之前我都不會忘記你。”

“為何?”

“忘了你好讓你了無牽挂投胎轉世麽?”顧及狡黠地笑笑,“休想。”

郎中愣怔了許久。

“這、這樣麽?”

顧及用力點頭,進而又道:“所以你今天要是還想去哪裏就趁我心情好快點告訴我,不然我才不要放你走。”

“你又知道?”

“今晚馮家娘子不是馮家娘子,馮文英不是馮文英,蟲見不是蟲見。”顧及擺出理所應當的表情,“所以樂喬當然也不是樂喬了。”

“四兒何時變得這麽聰明,真是了不得。”郎中頗為嘉許地摸摸顧四的腦袋,“我确實有事需要去禪院一趟。”

織裏橋上,顧及手握尺八“彌光”,目送黑色馬車緩緩離去。

悠揚的笛聲響起,在漫天飛雪中飄忽不定。

人總歸有一己之私。

皇帝、父親、樂喬、蟲見、雲白——無論何種身份,何種目的,總會為了私欲做出不想讓他人知道的事。

而她顧及何嘗不是。

前塵往事,皆如塵埃。

或飛上九天高空俯望衆生,或迷人目致人睚眦欲裂,或者……

顧及閉上雙眼。

思緒随樂音而動。

再看不見被雪花掩埋起的諸多塵土。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冬至·野狐(其七)

驅車趕往普明禪院的路上,看到新鄰居像一陣煙似的突然冒出來,樂喬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不愧是樂少卿。”雲白相當自然地在樂喬對面坐下。外面看來普普通通的車廂內部卻稱得上寬敞。即使多出一人,也沒有擁擠的感覺。雲白坐定後打量了一番廂內布置,連連點頭,口中發出“不錯、真漂亮”之類的贊嘆聲。

樂喬始終保持原來的姿勢不動,仿佛此間仍只有她一人。

“今夜之事少卿有何感想?”雙手枕着後腦背靠鑲板的雲白問道,“難道一點都不好奇嗎?”

“好奇什麽。”樂喬半合眼簾,語氣平淡,“好奇為何役鬼者蟲見改邪歸正,還是好奇你對顧四有什麽企圖?”

雲白收起保持到此時的笑容,泠泠道:“看來少卿清楚得很。”

“司馬昭之心。”

讨個無趣的雲白掀開掀開窗簾,隔着路旁樹葉凋零的枯樹,遠遠便眺見了起伏緩勢的丘陵山脈。雲白問道:“少卿這是要去普明禪院?”

“如你所見。”

這般冷淡也在意料之中,雲白轉手拿過車廂角落的矮凳:“既然離禪院尚有一段路途,不如讓我來為少卿泡盞小鳳團。”

反客為主的女子将矮凳放好拼齊,很快做成了一張簡易木桌。事實上,這馬車雖然奔馳在去往郊外的路上,廂內卻感覺不到任何颠簸,如處平地。

茶托、茶碗、茶碾、茶羅、茶瓶……

依次将各類茶具擺放在矮桌上,随着她的動作,樂喬由先前的半躺姿勢改為端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雲白一舉一動。

木桌上的所有茶具都是雲白從身後拿出來的,然她的身後的确是車廂鑲板。

在郎中的注視中,雲白從背後拿出一支茶筅。

見此景,樂喬不由露出含義未明的微笑。

茶具準備妥當,雲白又從袖兜裏掏出金箔包裹的茶餅,觀其形,俨若展翅欲翔的鳳凰。

“煮茶之水,當以山水為上,江水為中……”這樣自言自語,雲白故技重施一只手又向身後探去,摸索了半天忽見她大驚道,“哎呀哎呀,怎麽忘了準備水,這可如何是好?”

雲白此舉意在為難,郎中當是心知肚明,擡手掀開窗簾,亦垂首自語道:“聽說長清曼壽山有眼常年湧動的活泉,倒不知是真是假。”

本應是行進在郊外的驿路上,樂喬身旁的車窗外卻是幾欲壓頂的山崖峻石。馬車像是停止前行,眼見一株青翠欲滴的長葉草随風搖擺,葉上的落雪簌簌而落。青草下的皚皚白雪間,正有一汪鮮活流動的泉水。臨近山石的地方,泉眼正汩汩噴湧着清冽泉水,依稀可見氤氲熱氣盤旋不散。

“曼壽山萬年活泉果然名不虛傳。”

提起右手垂下的衣袖,樂喬用雲白所備的茶瓶盛滿千裏之外的泉水,遞與面露異色的雲白:“水來了。”

雲白垂首為禮:“多謝。”

樂喬放下窗簾,微微點頭:“接下來就有勞雲白姑娘了。”

雲白将茶瓶蓋好,雙手捧在瓶腹處,擡頭問道:“陸處士鴻漸尊廬山康王谷水簾水為天下第一,倒不知少卿為何選了名不見經傳的曼壽山泉水。”

“這個嘛……”

樂喬并未正面回答,将一枚拇指大小的卵形石子放在雲白面前。

初看那橙黃石子普普通通,毫無特殊之處。仔細一看,卻見表面泛着金銀光澤。郎中以食指為槌,輕輕敲擊那枚橙黃石子。紋若木魚的石子随着樂喬的敲擊竟也發出酷似木魚的聲響。

雲白瞠目:“這是……還魂石?”

“唯曼壽山出還魂石,古人誠不欺我。”

聽到茶瓶內傳出“咕嘟咕嘟”的沸騰聲,郎中掀開瓶蓋,将石頭丢進翻滾不休的沸水中。濺起的水滴落在郎中手背,只見熱汽四竄的水珠迅速沿着青筋猶見的皮膚迅速滑落,連一星紅斑都未曾顯現。

“再好的水煮過之後也會失去其原有的甘甜,不如用這還魂石恢複原來味道好了。”

雲白倒抽一口涼氣,眼中滿是心疼:“還魂石産石中黃,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仙藥,少卿竟如此浪費。”

郎中抿唇微笑,不置一詞。

雖連聲感慨“可惜可惜”,然還魂石已沉入瓶底,石中黃子恐怕也随之融化在水裏,雲白只好用這水點茶溫盞,不然真是白白浪費了。

在溫過的兔毫盞中放入之前碾好的小鳳團茶末,緩緩注入沸水,然後再以茶筅攪動片刻制成粘稠适中的茶膏,這便是點茶中的調膏。

熱水甫觸茶末,香味立時四溢,不消片刻,車廂內充滿馥郁濃香。

初聞覺得清爽怡神的香氣一旦過于濃烈,極易令人頭昏腦漲。

嗅着濃郁的茶香,樂喬逐漸辨出其中摻雜的雜物,皺眉問道:“這小鳳團中可加了龍腦香料?”

雲白不掩得意:“這可是建安北苑上貢京都的珍品,自然要加龍腦。”

“這樣啊。”看似釋然的郎中放松地向後仰去,再次恢複端正坐姿時,手中多出一只銀箔包,“小鳳團選取的材料已足夠其用,何必畫蛇添足。”

“百年來都是這樣子,少卿難道不喜歡嗎?”

“雜物太多,難免失其真味。”說着,樂喬慢慢解開銀箔,包裹在其中的竟然是摻雜着茉莉花的茶葉,“禮尚往來,我也給姑娘泡盞花茶吧。”

“少卿這茶是龍井吧。”雲白瞥了眼,略有不屑,“茉莉花香喧賓奪主,難道不是畫蛇添足麽?”

“非也。”樂喬不以為意,輕輕挑眉道,“這茶名龍井茉莉,龍井與茉莉乃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所以少卿這是準備拿這種東西和我鬥茶嗎?”

“品茗品茗,清心靜氣,争鬥之事要不得。”

“分明就是。”

搖搖頭,雲白專心地往調制好的茶膏裏注入停止沸騰的熱水,一手傾倒熱水,一手用調羹擊拂茶湯。

那廂雲白的小鳳團已經明顯看得到一層細輕湯花,而這廂郎中方才找到閑置的兔毫盞,慢條斯理地往裏放茶葉。一輛行進中的馬車赫然變成市中茶肆,茗戰堪堪在前。

熱水漫過茶盞七分處,雲白呼了口氣,将放置熱水的茶瓶遞給樂喬。手上擊拂的動作仍在繼續,目光卻由己方的鳳團茶移向剛剛開始注水的龍井茉莉。

方才印象中明明是零散烘焙的茶葉不知何時變成茶末,唯有一朵風幹的茉莉花橫躺茶粉上,潔白的花色尤為奪目。

像雲白做的那樣,注入少許熱水後樂喬也用茶筅調制了茶膏。令雲白忍不住稱奇的是,任憑樂喬如何繞指旋腕,三十六根一束的細竹絲始終将茉莉花籠入泡切與外穗之間,未曾傷其分毫。

“好功夫。”

“過獎。”

樂喬低眉垂目,唇側卻漸漸露出慣常的笑意。

“茶成。”

“茶成。”

二人幾乎在同時停下動作,擡頭望向對方。

冬日光色灑入廂內,清冷的空氣中依稀可見純白蒸汽絲縷交纏。

如龍飛鳳舞般盤旋在整個車廂,肆意襲向鼻端的大團香氣自然是來自雲白的小鳳團。龍鳳擡頭之際,似有微風平地起,勢輕然勁足地卷起落花攜上半空——這股輕柔卻後勢綿長的清香發自綻放在勻細湯花表層的茉莉。

潔白花瓣沿着龍鳳盤旋的痕跡旋轉攀升,龍鳳濃香所到之處必被接踵而至茉莉花的清香鋪滿。

眼看柔軟的落花只是在半空悠哉飄動,龍鳳卻像被宿敵窮追猛擊似的倏爾變得慌張起來,匆忙地飛向更高的地方卻被亂花迷了眼,生生撞上藻井一頭栽下來,更難料下方早已流淌着一條花瓣彙成的小溪,是故龍困淺川鳳折翼。

雲白呆呆地看着潰不成軍的龍鳳碎成小團,而後散落車廂各個角落,俄頃,消失不見。

“到了。”

雲白似醒未醒,茫然地望着樂喬。

“禪院,你不是也要去禪院麽?”

“哦,是啊。”

待到樂喬下車許久,雲白如夢方醒,低頭看了看簡易木桌上擺着的兩盞兔毫盞。

鳳團盞的湯花零零散散飄在茶面,盞沿水痕清楚可見。

至于對面那盞,茶湯上恣意綻放的茉莉花仍然散發出鮮靈動人的清香,其下的沫饽緊緊咬着杯盞內壁,一動不動。

“馮氏一家三口暴斃,是你所為。”

并肩行至禪院山門下時,樂喬這樣說道。并非是疑問,亦非斬釘截鐵的責備,一句“是你所為”平靜而冷淡。

“什麽?”

“死狀甚慘呵。”拾階而上,郎中低聲說道,“明明是被烈火燎烤致死,衣衫冠履卻完好如初。”

“用的不就是方才煎水的法子麽?”

僅僅只是用雙手捧着裝有泉水的茶瓶,沒有柴薪,未見明火,不過半柱香的時間那水竟翻滾沸騰。此等術法,饒是見多識廣的樂喬也不得不稱贊一聲“厲害”。

“啊。哈……露餡了。”被戳穿的雲白長呼口氣,眯眼笑道,“獻醜獻醜。”

“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吧。”

“嗯?”

“你是來自首的不是麽?”樂喬腳步不停,扭頭看向一臉輕松自在的雲白,“你也知道清律司太常卿在這裏,所以才搭了順風車。”

不料飽含善意的推測卻換回露骨譏嘲:“想不到少卿和四姑娘處久了,竟也變得如此天真。”

樂喬腳步一滞,雲白跟着她停了下來。

“那家人,把我們母子倆趕出來就算了,竟然還想殺了我們。”

“那兩個小孩,大的是六歲還是七歲我記不清,小的也就四五歲吧,因為聽說文英吃生禽竟然想到自己也會被文英吃掉,于是一個勁兒地勸說那男人快點把哥哥和媽媽殺掉。”

“小小年紀殺戮之心已如此強烈,長大還了得?”

“可你有足夠的自保能力,何必……”

雲白急不可耐地揮手打斷樂喬:“你知道馮家娘子怎麽死的嗎?”

“難道?”樂喬倒抽一口冷氣。

“沒錯,是被那一家三□生生逼死的。”

“因為生最小的孩子時沒有受到很好的照顧,六邪入侵宴之宮,所以之後才幾度徘徊鬼門關。”

“母親都是病重的人了,那兩個孩子還拼命要求母親為他們做這個做那個。連掌櫃也說身為人婦身為人母,必須恪守婦道,從夫,從子。除了要求對方像下人一樣照顧他們,完成他們所有的要求,那些人……那些人對馮家娘子的生死毫不在乎。”

“那些人,都是生下來就沒有心的人。”

“殺掉他們,我并不覺得有做錯。”

樂喬啞口無言,然雲白卻不肯善罷甘休:“樂少卿,你也知道羁留餓鬼界的游魂都是對人世懷有強烈眷念的,明明是被家裏人迫害致死,馮家娘子卻依然牽挂着她的孩子,她的丈夫。”

“起先我還對那女人有那麽一點同情,但後來發現,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雲白靜靜地望着面露哀色的樂喬,停頓良久方淡然問道:“你說呢?樂少卿。”

“我……”樂喬神色恍惚,喃喃自語,“無話可說。”

“我是因人們的心願而誕生的狐仙,千百年來,我看慣了人類的各種嘴臉,真是為了一己之私無所不用其極的醜惡。”

“正是厭惡了這些我才退出人間,去往餓鬼界。”

“只是沒想到少卿為了那人将餓鬼界搞的天翻地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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