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作品相關(26)

作品相關 (26)

濕冷冬天也不是那麽無法忍受。比如此時,盡管外面下着雪,涼意卻是恰到好處地沁入心脾,并不過分。

看顧及的神色有幾分恍惚,樂喬摸了摸她腦袋,指着過去的方向道:“四兒你看,茶花開了。”

“哎?”

顧及追着随馬車後退的牆角一直往來路尋去,在那抹淡粉将要退出眼簾時終于捉到它。

“停車!望風停車!”

顧望風一聽以為出了大事,立刻慌慌張張喝停馬駒,尚未停穩便見車裏猛地飛出道玄色身影,直往後方奔去。

随後見郎中出來,顧望風連忙問道:“出了什麽要緊事嗎?”

“不用擔心。”望着顧及在一戶人家的門前停下,郎中語氣裏帶着微微笑意,“約莫是看到好玩意兒了。”

并非是很遠的距離,那邊的花枝藤蔓都能看的十分清楚。顧及俯身小心翼翼地拂去花上的薄雪,而那白中透粉的茶花雖只有纖細莖枝牽引,卻在風中肆意張展層層花瓣,泰然不動。

顧及凝望着茶花,雙唇時有開合,像是在與那花叢交談似的。少頃,她扭頭過來迎上郎中的目光,一手掐着花莖,做出詢問的手勢。

郎中自然是依她歡喜。

顧望風琢磨來琢磨去也沒想到顧及那麽着急是為了采花,看她手捧着巴掌大的花朵心滿意足的樣子,不禁熱汗涔額,心直口快問道:“少爺您怎麽能摘別人家的花呢?被人看見怎麽辦?”

聽到少爺的稱呼,顧及頓時冷下臉:“與你何關。”

“無關無關。”熱汗頓時被顧及一句話吹冷,顧望風心眼兒活,傻笑道,“小人的意思是您要是高興,只管吩咐,讓小人把十裏八鄉的花花草草全給您摘過來都行!”

顧及理也不理,如登臺階般擡腳便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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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望風擦把冷汗,還沒準備好墊腳凳卻見郎中也已彎腰進了車廂。

這算是近朱者赤嗎?少爺變成小姐不說,還和樂仙兒一樣變得神忽忽的。顧望風不由犯起嘀咕。

不過這時辰路上沒什麽人,再說騎都尉的身手采朵花能鬧出多大動靜。邊笑自己多慮,邊忍不住擔心主人家當場會不會拿下采花賊。顧望風提股坐車前不着痕跡往顧及摘花的地方乜了眼。

一朵粉白的茶花正随着穿堂風搖擺。

他明明記得那地方只有一朵花開來的。

奈不住顧及執意堅持,顧望風在王府前門不遠轉了方向朝側門駛去。他确信顧及是看到門口站着的伯仲兄弟才突然改變主意的。

“您這是回自己家,沒什麽要避嫌的吧?”顧望風搜腸刮肚,用他認為最恰當的措辭隔着門簾說道,“老爺和三位少爺聽說您今天要回來,老早就開始張羅了,大少爺二少爺這幾天也都在叨叨說好久沒見您,很是想念咧。”

眼瞧顧及不以為然地撇下唇角,樂喬調侃道:“聽顧望風的說法,好像你家兩位兄長長進不少?”

“鬼才信。”顧及低頭撥弄她先前采來的茶花,片刻功夫那朵層次有致的花兒像是被壓過一般,僅及手掌厚。

“除夕除夕,除的就是你們這些冒失鬼呀,都不知道先去山裏躲一躲?”

顧及以指尖為筆,緩緩描摹花瓣的紋路。住在花間的妖物聽懂她的責備,微微晃動邊緣表示歉意并再次壓縮花身。顧及仍不滿意,絮絮叨叨又念了幾句,那花朵越來越扁終至蟬翼厚薄。

郎中撐着下颌自始至終面帶笑意觀望着顧及的動作,當顧及把衣袖攤平小心将花片置于其上時,她不由感嘆道:“好溫柔。”

花片驟然融化。

并不是化為無形。

而是與衣物融為一體。

繁複的花瓣紋路變成淡淡的院畫描線,巧密而又精細。原先的色彩一層層沿着線條或深沉或淺顯,間或厚重濃豔如曙紅,間或留隙藏白無痕跡。抖開來看,一副精妙絕倫栩栩如生的細筆茶花圖躍然于眼前。

盡管口上責備妖物大意冒失,然在顧及手下卻連透過花背的力氣都未曾使出。循蹈花紋的眼神比手指的描摹更輕柔。那是連心智朦胧的的小妖精都能感受得出的關護嗬。

所以樂喬會情不自禁說“好溫柔”。

如此般溫柔的人哪裏會是叱咤禁城的衙內武官,又哪裏會是不明事理的绮襦纨绔。

“莫笑我。”顧及不好意思地撓撓額角,“還不都是跟你學的。”

“我可不記得教過你這些。”樂喬撫平顧及衣服上的褶皺,在她仍留心花妖居處時吻了吻她的耳垂,“今天一切由你。”

顧及受驚地擡起頭,但在郎中眼裏找不出任何埋怨責怪之意,清亮冷靜如往昔。唯有她唇角,留有一線了然淺笑。

“我信你。”

并不只是顧及在前門看到兩位兄長,當顧望風趕車差不多繞了半個郎中裏停在側門時,那二人移步此處等候已久了。

“四弟啊,回自家怎地還走偏門?”

長兄顧騰滿臉堆笑迎上來,仲兄顧飛亦喜不自勝。

與其說是受寵若驚,不如說顧及疑問滿腹。兄長們的禮遇并沒有讓她感受到任何來自親人的溫情,反而更像同僚間虛僞的寒暄。

顧及低下頭意欲無視兄長們陌生的嘴臉,樂喬卻主動施禮道:“下生清律司少卿樂喬谒拜密學、左曹侍郎。”

此話一出,顧及立時領會樂喬的意思。

她之前只知兄長們在朝中身居要職,卻從未深究過這個“要”到底達到何種程度。時至今日顧及才倏然發現名義上的父親——定西王顧思遠雖解甲歸田,遠離京都,卻從來都沒有放松過對朝堂的監探。

顧騰雖未及不惑,但自入仕便一路青雲直上至今已是朝中正三品大員,顧飛則以而立的年紀不輸長兄官拜從三品,若說其中沒有顧思遠的打點,誰人能信。不過官階雖大,是否掌握實權尚無從得知。

樞府學士,戶部侍郎。

比起兩位兄長,自己先前小小的從五品勳官算得了什麽呢。

但這種态度的轉變又是為何。

顧及百思不得其解。

幸而有樂喬在身邊讓她得以保持冷靜,持常禮待之。

“顧騰前年初擢拔為樞密院直學士,顧飛則是去年年夏調入戶部任左曹侍郎。”樂喬低聲說道,“那位看起來很信任你顧家。”

“都是這兩年的事啊?”顧及恍然有悟,但心底更深的地方則生出陰霾,“父親怎麽向別人解釋我……的事?”盡力忽略的事實一下子湧出臺面,顧及只覺得腦中混沌嘈雜,喃喃道,“還是說,顧家四子根本就沒死?”

樂喬憂心忡忡地環視空曠龐大的庭院,除了前方不時回頭閑話的顧家伯仲和偶爾三兩步伐無聲的下人,此間寂靜若原野。

“前幾天打聽過了。”樂喬的語調澀若黃連,冽如冬泉,“京都和王府從未傳出顧家四子夭殁之事。”

“這樣啊。”顧及腳步略有停滞,但随即便恢複原來的速度,“我知道了。”

“記得,今日切毋受我所累,無論何事皆由你定奪!”

“嗯。”

穿過小半個王府,當顧雲牽着兩個孩子映入眼簾時,顧及緊蹙的眉頭總算有所放松。

“四、四……”一看到顧四和樂喬,兩個孩子掙開父親,連蹦帶跳地跑過來,“四四抱!”

顧及蹲下來張開手臂将迎面撲來的小娃娃們接入懷中,逗弄小娃娃的眉眼,問道:“還認識我呢?”

穿青襖的玉墨笑嘻嘻地上來抓顧及的耳朵,含糊不清地念着“四四、四四……”而丹青沖着樂喬彎眉眯眼,抓着她甜甜地喚了聲“嬸娘”。

算起來從丹青玉墨出生至今,顧及與他們接觸的次數屈指可數。可這兩個孩子好像特別喜歡她,小時候生病哭鬧不休,顧及一抱倆人立馬就乖得讓當爹的顧雲咋舌。對樂喬也是這樣。

顧及不在意侄兒們的稱呼,但長兄顧騰卻嗔斥道:“老三你怎麽教孩子的,這麽沒大沒小?”

“孩子還小跟他們說那麽多作甚?”顧雲不滿地反駁,見顧騰面色陰沉趕快轉口道,“京都來了貴客,爹說讓大哥二哥快點去招待。”

“貴客?”

“章府的人。”

“喲,那不能怠慢了。”

顧騰朝顧飛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扼腕嘆息道:“哎……還說這麽久沒見四弟,今個兒大過年的咱四兄弟可要痛快喝兩盅呢。不過來日方長,我跟你大哥先去前頭招呼客人了。完事就過來。”

顧騰緊接着轉向顧雲道,“四弟難得回來,老三你好好陪陪他們。”

見他倆步履匆匆急向前堂,顧雲如釋重負般地長嘆口氣,嘟囔了句“真拿自己當菩薩了”。說着,分別往丹青、玉墨手裏塞了糖果子,“還是我家乖乖們最乖最聽話了。”

玉墨接來糖果自己不吃反而遞給顧及:“給娘娘……”

顧及欣喜不已,騰出手把糖果剝開填進玉墨口中問道:“是爹爹教你的嗎?”

丹青這時從樂喬那裏縮回來,推開玉墨對着顧及口齒伶俐說道:“爹爹說有外人在就要叫娘娘四四,沒有外人就是娘娘,四四是青兒的娘娘。”

玉墨不甘示弱地反擊,推開丹青一手抓着顧及的脖子,一只手抓着樂喬衣擺,含糊不清道:“娘娘是墨兒的,嬸娘也是墨兒的。”

顧及回頭望郎中,二人面面相觑。

把帶來的玩意兒丢給小娃娃們讓下人領他們去隔壁,顧及問道:“今天來的客人很多嗎?”

顧雲前前後後轉了一圈,然後回來關上門低聲道:“不多,不過都是大人物。”

“哦?”

“方才說的章府,乃是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的章惇大人府。除了章府還有密院長官曾布大人府。別的應不值一提。”顧雲想了想,補充道,“哦對了,應大人有口信說今晚到。”

“還真都是權傾朝野的大人物。”

顧及撓撓額角,赫然發現額頭不知不覺間竟已被冷汗浸濕。

“爹的寶刀果然未老。”

“呵呵。”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立春·負隅(其三)

“明天元旦,朝廷慣例要舉行大朝會,章大人曾大人不可能親身前來,不過這次派來的使者可不是尋常親信。章府來了三公子章援,算得上東坡居士門生,章大人四子當中唯有他留京述職。而曾府來的四公子曾纡,說來慚愧,你二哥我雖然虛長他幾歲,但無論文章或是謀事都略輸他一籌,假以時日這曾纡必成大器。”

彼時隅中正,顧飛親自前來通知賓客竟達,邀顧及與樂喬同去赴會。興許覺得路途無趣沉悶,顧飛先行介紹來客。

“至于應大人,老四你跟小喬姑娘熟悉如此,應該不會不知道他的來歷吧。”

聽顧飛有意拉近同樂喬的關系,顧及敷衍了幾句,思索着今日諸賓莅臨定西王府的目的。顧飛說的沒錯,經由樂喬之口,她對清律司太常卿應輕書并不陌生。他和父親顧思遠是多年老友,尤其這兩年私交頻繁。只是今次正式以賓客身份拜會,來意不得不令人揣摩。

再加上相府和密院的兩位公子……

顧及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問道:“除了這幾位,還有沒有別人?”

“別的?”顧飛想了好一陣兒,略顯猶豫地回答道,“應大人雖然提前了半天過來,但他來之後爹就說客人已經到齊,我想應該沒有了。”

顧及稍稍松懈下來,又問道:“聽二哥口氣,好像兩府往年的使者不是府上公子?”

“往年只是派人送來禮品拜賀新年,今年好像确實比之前鄭重很多。”顧及語氣有異,顧飛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大事化小,仔仔細細盤算了一陣,忽然神秘地壓低聲音,“莫非真是那位……”

“噓。”

往來賓仆漸冗,顧及及時做出噤聲的手勢。

顧飛似笑非笑道:“想不到短短幾年未見,四弟果已非昔日頑童。”

約是因今日賓客身份特殊,宴會設在僻靜的偏院廳堂,佳肴美酒皆已準備妥當,只等賓客就座。

盡管顧飛為尋顧及二人僅離開了片刻,然賓客在這期間居然又多了一位。

顧及的目光方從應輕書掠至蟲見,不提防被老王爺拉了過去。

定西王顧思遠一手拉着顧及一手拉着樂喬引二人落座,笑呵呵道:“今天這頓飯是一家子湊一起吃頓團圓飯,大家不用拘束,該吃吃,該喝喝。”

這聲音洪亮的老王爺率先打破宴席規矩,應輕書自是不客氣,在樂喬之後入座,并請手蟲見。蟲見的褐黃道袍百年不換,便是在王府這種地方也是蓬頭垢面,足見其人我行我素。

蟲見欣然受邀,燕幾旁的席位至此再無章法。

章援和曾纡畢竟是文人,起初對這般随意安排不知所措,恰巧顧雲急急忙忙沖進來,顧思遠指着他向章、曾道:“你們看看我這三小子,讀的是聖賢書,走的卻是市井步,兩位世侄要是見外講究規矩,教這莽撞小子一張臉往哪兒擱?”

顧雲摸着腦勺傻笑,章、曾二人見狀終于釋懷。

本以為只是團圓家宴,未曾想席上竟有十人之衆,更沒料到連亦正亦邪的役鬼者蟲見也在家宴之列。顧及心中如有沉石,惴惴不安。她幾番窺望樂喬,然對方始終安靜傾聽席上衆人一派山海奇談,偶爾露出微笑。顧及回想起自從踏入廳堂她便甚少開口,到底郎中是不喜吵鬧還是自有思量,顧及無從得知。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趁父親起身吩咐下人撤換杯着忙亂之際顧及不着痕跡地敲了敲燕幾。郎中扭頭過來看她,面色微泛紅暈。

顧及知她不喜杯中物,方才父親同應輕書勸酒之時她有意擋下,但被郎中攔阻。

“還好?”

郎中雙目澄澈,看來是神志清明。見顧及的擔憂溢于言表,她搖頭一笑道:“無礙。”

顧及還想同她說話,然顧思遠再度入座,隔開了二人。

老王爺清清嗓子,開口道:“茶也足了飯也飽了,咱也不藏着掖着,是不是該說說正事了?”

顧及環視周場,驚覺顧雲與顧飛已離席,門窗更是緊閉。除了醉眼朦胧的蟲見及神游天外的應輕書,其餘衆人皆是臉色凝重,仿佛宴間的談笑風生是他日之事。

章援等正事看來等了很久,老王爺的話甫一落地他便立刻接口道:“天之生民,必有出類之才起而君長之,治之而争奪息,導之而生養遂,教之而倫理明。家父今次派我前來确實是為了立君之事,欲聽王爺之高見。我想曾賢弟應該也是為了這件事吧?”他将目光轉向曾纡,得到對方肯定回答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老王爺揚起花白長眉,慢吞吞道:“老朽解甲歸田多年,實在不想摻和朝堂那麽些事兒。所以說高見太擡舉老朽,不過倒是有些低見二位世侄可有耐心一聽?”

宴席之前顧飛對曾纡贊不絕口,此人的确深谙處事之禮,不像章援那麽急躁。只聽曾纡不緊不慢道:“文正公曾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王爺一朝為臣,怕是時時刻刻都在為君上擔憂吧?王爺乃是三朝元老,家父始終認為若王爺對君上的忠心與期冀認了第二,朝中百官無人敢認第一。”

章援附和道:“是啊,家父也常說王爺雖是武将出身,文韬卻更不輸武略,如果不是王爺您執意退出朝堂,這宰執交由您一人可保天下安吶!”

老王爺哈哈大笑道:“你們把老朽擡這麽高,無非是想試探老朽有沒有回京之意對不對?”

章援曾纡連連擺手。

“你們兩個還年輕,老朽中意哪個其實真的不打緊,主要是他倆……”老王爺指了指應輕書與蟲見,“難道子厚子宣沒告訴過你們真正說話當話的是這兩個老東西嗎?”

章、曾二人大為驚駭。雖試想過留在此間的人必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和衣衫褴褛的褐袍道士竟比定西王更有權威。

章援問道:“可是晚生雖出入朝堂多年,并未見過這兩位大人啊?”

顧騰身微言輕一直隐忍不發,這時已無法克制,朝蟲見一擡下巴問道:“爹,您說太常卿大人說話當話我知道,可這位……”

“章賢侄先前說到立君,君之立則人道立,之後若要天道成,就全靠清律司了。”顧思遠倏然換了口吻,顯得尤為鄭重,“至于這位蟲見道長,還是讓應大人告訴你們罷。”

顧思遠拍了拍應輕書,太常卿像是從多日的沉睡中蘇醒,煥發出不輸于在場少年人的神采。

“說到哪兒了?”

衆人啞然失笑。

褐袍道士在一片哄笑聲中睜開朦胧醉眼,不知從哪裏撿來一支竹筷搔了搔後背,擡起雙腿放在燕幾上道:“好像是要應大人說蟲見道長來着,不過蟲見不足挂齒。”

“蟲見道長說不足挂齒那就先不說了。”

“那清律司呢?晚生孤陋寡聞,從來沒聽說過清律司啊。”章援問道,“立君之事由清律司主管嗎?”

應輕書啜了口熱茶,仰身坐正,回答道:“清律司遵上清之律,上清之律法自然,當順應天命而校之。立君之事歸屬人道,吾輩不敢輕言。”

他對面的蟲見道士聽了這話卻面露譏色,道:“太常卿何時懂得瞻前顧後了?”

應輕書只管拱手相請:“蟲見道長有何高見?”

“趙煦無後,申王目盲,順個兒排下去還不簡單嗎?”蟲見揣手入袖,“說出個端王又有何難。”

“等等!”章援頓時面色大變,“家父說端王輕佻斷不可君天下!”

蟲見斜睨章援嘲笑道:“此事由你父子定奪嗎?”

章援語塞,曾纡則是濃眉緊蹙,張望着面色各異的衆人,惴惴道:“蟲見道長言之有理,眼下君上尚在,拟定新君之事應由君上決定。家父也好章世伯也好,包括在座的諸位大人都只是輔佐君上為其獻策的臣子。若擅自決定誰當誰不當,豈不僭越君臣之禮?”

章援不服道:“聖上久居深宮,偏聽偏信,做臣子的本應廣開耳目納諸方争議,何來僭越之說?”

曾纡回道:“譬如現今只聽你一家之言便斷定端王非帝王之材,難道不算是偏信則暗嗎?”

“端王輕佻浪蕩,身為親王之尊卻流連青樓歌館,整日勾結狐狗之黨聲色犬馬,對朝政大事不聞不問。若非生在帝王家,這種浪蕩子莫不是黎民之禍?”章援怒火沖天,聲音愈發高昂,“我等人臣怎能眼睜睜看着大好江山被浪蕩子弟敗送!”

“放肆!”

“住口!”

顧思遠、顧騰父子幾乎同時開口,老王爺手中的茶杯更是被他一把捏碎,化為齑粉。

章援自知失言,連忙跪倒在地哽咽道:“王爺明鑒,家父對聖上忠心耿耿,為江山社稷更是鞠躬盡瘁。實在不願被那端王……”

“夠了!”老王爺餘怒未消,将手中碎片殘渣盡數丢在章援面前,斥道,“莫要再說那話,否則管你家世如何,定叫你全家人頭落地!”

章援膽戰心驚不敢再言語,曾纡吸取他的教訓,擦幹冷汗退到一旁。

應輕書來到顧思遠身旁,悠悠笑道:“往下還有十二、十三、十四王,要挨個計較一遍嗎?”

老王爺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其實章賢侄也是為大局考量,只不過你涉世未深,帝王江山絕非爾等可随意評斷的。你也是,你爹也是。”

章援只能點頭。

“方才蟲見道長說到順序排下去,其實申王之後端王之前還有一人……”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顧騰顧不得父親方才大發雷霆,急急問道:“還有一人?爹您說的是……”

老王爺但笑不語。

一衆人順着顧思遠的視線望向已被衆人忽視甚久的顧及。

“是。”應輕書打破席間的沉默,“她是先皇遺嗣,那位也知道。”

只見章援曾纡瞠目結舌,連蟲見亦不由抖擻精神,面色大變。

顧思遠憂心忡忡道:“老朽當年拾得那嬰兒時,從未想過讓她再涉足禁地,只是如今諸王不立,社稷堪憂,所以才想讓先皇的遺嗣認祖歸宗。畢竟說到底,她還是那家的人啊。”

“人道不立則天道難成。我雖主掌清律司,但眼下大變将至,如若繼位君王非天命所向,這天道更違怕是百年難複。”

應輕書一改少時前不妄論人道事的态度,不僅令章、曾二人疑問滿腹,連沉默良久的樂喬也忍不住直言問道:“清律司既循天道,尊上清之律,何時要仰靠君王顏色了?”

太常卿未作答,而褐袍道人蟲見從懷中掏出一紙文書扔在幾桌上。

“看看吧。”

那是加蓋寶玺的诏書。

種種思緒紛至沓來,顧及不等衆人有所反應,伸手拿起不偏不倚恰好丢在她面前的诏書。

诏書上寫了兩件事——

廢清律司。

宣先帝遺嗣即日進京。

見顧及手持诏書,面色鐵青,定西王顧思遠低聲道:“若想認祖歸宗,你便接下這诏書。若不想進京面聖,即刻收拾行裝遠離此地,我們就當你兩年前已過世。”

顧及擡頭注視着樂喬,卻見她眼簾低垂,眉梢唇側甚至帶着微微的笑意。

“如果我是女兒身,也可以接下這诏書麽?”顧及解下冠帶,不再刻意壓低嗓音,“這樣可以麽?”

“可以。”

歸至妖籠時,已近黃昏。

踏入院門的那一瞬,響徹整座城的炮竹聲突地消失無蹤。

待到今日今時,顧及才發現原來這院子安靜得似乎隔離人世。

她低頭行至廊庑下才忽然意識到院子裏少了什麽。

“那棵樹呢?流蘇呢?”顧及站在空蕩蕩的院落一角,回頭詢問樂喬。

“她和初一一起回去了。大概……近些年都不會再見到她們了吧。”

顧及只覺得心底空落落的,茫然無措地扶着牆壁慢慢蹲下去,喃聲道:“她們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什麽了?”

“是的。”

“一早知道我們什麽都做不了,所以就走掉了啊。”顧及抱着腦袋,連郎中來到她身邊都未曾察覺,“我還以為大家都害怕炮竹所以才離開的。”

“原來不是。”

郎中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安慰道:“天意如此,強求不來。”

“我還以為大家可以這樣,這樣幾年也好幾十年也好,想離開随時都可以走,但為什麽不說呢?”眼角似乎有淚水滑落,但顧及終是抑制下想哭的沖動,“不過還好走得早,再晚幾天都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

“四兒啊……”

耳邊傳來低聲呼喚。

顧及起初以為是樂喬,但聲音與她又有少許區別。

“四姑娘。”

“顧四啊。”

“四小姐啊……”

“四少爺!”

不是樂喬。

是那些從來只聞其聲未見其形的妖物們。

顧及站起來,慢慢轉過身。

明明是寒意料峭的冬末春初,院子裏的花草卻肆意伸展枝葉。

望江南。

徐長卿。

秦艽。

……

枯萎的葉子再度散發出蓬勃生機,濃淡青翠間的花朵或嫣紅或姹紫,或清爽或妖冶,齊齊向顧及這廂探身過來。那其中不乏一直以來顧及無緣得見的諸多時令花葉,一枝一株上跳動的精靈令她目不暇接。

“看到了……”顧及又驚又喜,“你們怎麽還不走?”

“要告別啊。”

“告別。”

“和四姑娘告別。”

“保重啊。”

“保重。”

……

顧及放眼望去,看到了連綿起伏的群山,看到了雲煙。

但不知何故,陰霾也從那時将一切層層籠罩。

☆、雨水·告春烏(其一)

獺祭魚、鴻雁來、草木萌動。

是為雨水。

約是北方寒潮湧動,元宵節過罷,又是連綿不絕的冷雨清雪。春耕已始,冬種未收,田地黃綠交錯,偶見薄薄白雪上停落幾只啄食的雀鳥,離去時留下一串串小小的爪印。

倒是別有一番鄉野趣味。

依稀可以望見遠處和雲霧一同升起的袅袅炊煙,仿佛正無聲宣示來者已離開了荒蕪原野,再度步入人世。

“到雍丘了。”一掃多日車馬勞頓的疲乏,顧及露出微笑,“差不多也算到京都了。”

“嗯。”

算了算在路上耗費了足有半月功夫,剛松了口氣的顧及再次愁雲壓眉,喃喃自語道:“不知道趕不趕得上诶。”

樂喬打開門簾丢一粒黃豆出去,原來無人驅趕的馬車上多了一名腰背伛偻披着蓑衣的趕車老人。

“我說來得及四兒會不會放心一點?”

“當然會。”聽樂喬這樣講顧及頓時安下心來,轉過頭饒有興致地望着趕車老人的背影,“撒豆成兵?”

樂喬點頭,随即把手中剩餘的幾粒黃豆遞給顧四,道:“來試試?”

顧及一點兒都不猶豫,接過黃豆爽快地随手撒出窗外,扒着窗沿眼瞧幾粒小黃豆滾入路旁草叢,之後再沒有絲毫動靜。

“好像……不行的。”顧及搔搔腦袋縮回車裏,“就說哪有那麽簡單,把豆子丢出去就能變成兵馬。”

郎中忍俊不禁道:“你這樣魯莽草率,能行才是奇哉怪哉。”

“我看你就是随随便便丢出去的啊。”顧及放下窗簾盤腿坐好,一掃短暫停留的沮喪,揶揄道,“不過樂仙兒踏雲逐霧,彈指間即可上天入地,我确實不能樂仙兒比。”

“說哪兒的話。”郎中彈了彈她腦門,轉口又問道,“話說回來,你想變什麽?”

“好不容易過到春天了,本來打算變幾只報春鳥出來迎接一下春天。不過我看到有幾只麻雀飛過來,心想反正沒有你那麽大本事,還不如把豆子給它們吃。”

“但願四兒的好心有沒有白費了。”

郎中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鼻尖,在顧及還沒來得及攔阻時,她已再度掀開窗簾,探頭向後方望去。

不遠處幾只腹背蒼黃頭黑翅藍的鳥兒正蹦蹦跳跳地追趕着馬車,不時發出清泠鳴聲。

無法面對郎中似笑非笑地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目光,顧四像做了錯事似的耷拉下腦袋。

盡管很想看看雍丘別院那本老黃歷上有沒有寫今日不宜見客,但馬車經過別院門前時并未停下。

“雖然沒有宵禁,不過天黑前進不了城門的話,就要等明天才能進去哦。”

“不是說不用着急的嘛。”

“你想和夜游神打個照面?”

夜游神游光小仙并不可怕,只是沒準兒會遇上專門探聽心聲的歡喜鬼。不知不覺被探聽去內心的想法,光是想象就覺得毛骨悚然。

眼見顧及臉色異樣,樂喬笑道:“看來我家四兒還真的瞞了什麽秘密怕被歡喜聽到?”

明知道郎中有心調侃,顧及卻沒法等常待之,待到樂喬笑容淡去,她讪讪道:“等安穩下來……全告訴你。”

“好。”

那之後兩人說起京都一些過往趣事。

顧及提到有年天降大雨,全城唯有甜水巷一條巷子積水過膝。平常不能近汴水,但巷子可是城裏頭紮過根的,于是孩子們要麽光明正大要麽偷偷摸摸一窩蜂地全湧到那條窄巷子去了。

“記得那會兒是三哥偷偷帶我去的,結果還沒擠進去呢,自己摔了一跤讓後邊擠上來的小孩把胳膊踩壞了,回家被狠狠罵了一頓。”

印象裏當時顧雲抱着被踩傷的手哭喊了一路“手斷了手斷了”,等回到家由大夫看過确定只是小傷,安生下來才發現二人腳上的鞋子在慌亂中不知遺失到哪裏去了,身上也盡是泥水,狼狽至極。這事被嬷嬷們拿來說笑了好幾年,起初不明白為什麽一件丢人事大家翻來覆去要說那麽久,可現今同樂喬講起,顧及也是捧腹不已。

笑夠了,樂喬忽地想起什麽,問道:“甜水巷積水,可是元符四年的事?”

“你也記得啊?”

“四兒可知後來積水是怎麽退下去的麽?”

“難不成是因為你……”

“那當然。”樂喬面有得色,随後解釋道,“有家人從東南經商歸來時帶了只長右,把它送回山裏,水自然就會退下去。”

“見則郡邑大水的四耳長右?”

“正是。”

顧及驚奇道:“原來古書上寫的是真的。怪不得別的地方都好好的,就那一條巷子積水那麽深。”

“甜水巷不止長右,你記不記得三年後那巷子又鬧大火,從巷頭到巷尾足足燒了三天,但火不燒人不燒物,若非離得近,幾乎感受不到熱氣。”

“好像聽軍營裏的人講過,當時我以為是訛傳,怎麽可能會有那麽稀奇的火災?”顧及琢磨了片刻,恍然道,“不過既然連你都說起這個,莫非也是傳說中的奇怪異獸?”

“并不。”

“诶?”

“甜水巷住了個煉藥的老道士,他年輕時收過一個徒弟說要教他點石成金之術。一晃眼徒弟跟了道士三十年,但最後也沒能學會點石成金,反而有一天老道士不聲不響突然駕鶴西去。于是徒弟一怒之下把道士煉了幾十年丹的爐子扔了出去。”

“哪曾想丹爐裏煉了幾十年的丹藥見風即燃,三天之後火又突然自行消滅,丹藥燒過之後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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