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作品相關(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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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變成金粉。”

顧及連連點頭,道:“老道士有真本事,那徒弟這下應該不怪師父了吧?”

“你還沒聽後文呢。”郎中掩唇輕笑,“徒弟知道老道士沒騙自己,連忙燒了幾柱高香,當晚老道士就給徒弟托夢了。”

顧及連忙搶答:“老道士告訴他如何化藥為金?”

郎中搖了搖食指,道:“老道士說丹爐要是沒被丢出去,只消再煉三天便可成為延年益壽的長命丹,四兒你覺得一顆長命丹難道不值萬金?”

“要是真的長命丹怎會僅值萬金,要是獻貢入朝,區區幾座城池都不在話下。”

“所以說啊……”

“老道士擺明使壞嘛。”

樂喬看顧四撇嘴表露不滿,嗔語道:“難道四兒不認為這是天命麽?”

“怎麽又說到天命了……”顧及捂上耳朵嘟囔道,“天命讓徒弟熬了三十年結果就熬出一把金粉?”

“你想,若是徒弟沒有把丹藥丢棄,或是老道士沒有在長生丹煉成之前突然駕鶴西歸,或者再往前數,數三十年前老道士沒有收徒,四兒覺得長命丹能不能煉成?”

顧及并未多想,重重點頭道:“肯定能。”

“你再想,如果有長命丹,哪兒還會有你顧四引頸自刎以命續命之事,而那位會陷入今日之困境麽?”

“譬如長右本是上古隐世奇獸,萬幸商人是經水路直返京都,都城有百聖坐鎮,長右才沒鬧出大亂子。若他沿陸路返回,只怕那年要生靈塗炭。”

“從夏商至今,便是強盛如漢唐終日暮西山退隐長流,足見朝代更疊亦是盛衰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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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秦始皇帝嬴政,一統六國之後窮奢極欲,更妄圖千秋百代永世為皇,派出徐巿前往蓬萊仙島求仙問藥,結果呢,兩世終結。”

“若無天命衡量,長命丹盡落權貴之手,如今天下是什麽模樣你可能想象?”

一番話令顧及啞口無言。

見顧及縮頭縮腦悶悶不樂,樂喬面色稍有些緩和,安撫道:“我倒不是存心說教,只是有時候四兒容易身陷廬山。況且今非昔比,怎能還像之前那樣圖一時之快呢?”

“明白了。”

顧及深呼了一口氣,挺胸擡頭,巍峨城門已近在眼前。看到闊別已久的南薰門,顧及的眼睛裏再度閃爍出明快的光彩。

“我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捉蟲~

☆、雨水·告春烏(其二)

盡管進宮面聖的僅有顧及一人,但因來路上有樂喬作伴,初接诏書時萌發的忐忑和憂慮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

四名內官領着顧及在深夜的皇宮裏兜轉多時,抵至福寧殿已是月上中天。

內官停在門前,低頭紮手分立兩列。顧及左看右看,确定這些人是打算讓她自己推門進去。無法,她只好自己挽起衣袖,用力将沉重的殿門推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豈料顧及後腳剛進去,方才袖手旁觀的內侍們立刻湧上來關緊大門。

未去深究內官的種種詭異舉動意指幾何,顧及被撲鼻而來混雜着濃烈燭油味兒的香氣嗆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燭火通明的福寧殿雖空曠深邃,但因門窗緊閉,濁氣凝聚不散,久之自然嗆人。

顧及四下觀望,好一陣兒才勉強适應殿內的淡煙濃香,同時捕捉到深處隐約傳來說話聲。聲音斷斷續續,但越來越近,似乎說話的人正往外來。循聲過去,顧及果同兩名提着箱子的陌生老者打了個照面,從服飾和佩物來看,這須發皆白的二人應是太醫署官員。

“聖上等您好久了,快去吧。”

其中一人道。

太醫署的人毋論年紀大小,走起路來通常都是虎虎生風健步如飛。顧及尚未回應時,太醫已邁着超乎想象的迅捷步伐繞開她離去幾步之外了。

“聖上龍體如何?”

先前說話的太醫聞言頓了頓腳步,并沒有回頭,只是低聲道:“也好,也不好。”

話語夾着股經年累月積存的苦澀藥味兒,令顧及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心想太醫們是不是把自己泡成藥罐子才算醫學有成。

太醫模棱兩可的答案不久即見分曉。

寝室內趙煦倚欄而坐,記憶裏俊雅的年輕君王如今形銷骨立,面色更是慘淡。約是聽到聲響,他慢慢睜開眼睛。看見顧及拘謹地站在遠處,趙煦招手喚她近前。

“來,坐。”

顧及依言坐到榻前。即便方才經歷過太醫侵熏,另有檀香袅袅氤氲,也無法掩去病人從裏到外散發的濃苦。顧及輕咳了聲,順勢揉了揉鼻子。不知是因為夜深疲倦還是病痛,趙煦良久沒有再開口,而是以溫柔的目光注視着她。

直到此時顧及才發現令趙煦失去氣勢的并非是枯槁的面容,他的眼神裏再無半分當年的銳氣和信念,知天命似的安穩等待着亡期逼近。

顧及被盯得如坐針氈,戰戰兢兢問道:“聖上召我前來……”

她一句話沒說完便被趙煦揚手打斷:“這裏又沒外人在,不必拘禮。”他握着顧及雙手放在膝上,幾乎語帶懇求,“畢竟你我是同宗血親,若不怪我之前那麽對你,就叫我一聲‘哥哥’吧”

顧及張張口,“哥哥”頗為意外地輕易滑過唇舌,擲地有聲。

“哎,哎!”

趙煦喜不自勝,連應兩聲,十分自然地撫摸顧及的手背。忽而見他面色又陰沉下來,黯然道:“那次之後我時常在想,要是當初聽樂少卿的話就好了,或許還能多活幾年。”

“生死之事焉知禍福,我聽樂少卿說上仙宮近些個年缺主,衆神仙都着急您去執掌九天雲霄呢。”

顧及故意說的輕松,趙煦果然也跟着笑逐顏開。

“要真是這樣就再好不過了,樂少卿說話我是相信的。”他喋喋不休地說起那年樂少卿是如何勸阻他休要逆天行事,勸他莫再造手足相殘之孽,即使說到樂喬直言不諱要他早日修好陵墓考量身後事的時候,也沒看到他有絲毫怨憤。

“您不怪少卿?”顧及詫異地問道。

“怪她作何?”趙煦反問,随後略帶自嘲地笑笑,“自古忠言逆耳,我的确不甘心,卻也未曾怪罪過他人。”

“既然誰都不怪,您為何要廢立清律司?”

“清律司啊……”

趙煦忽然重重咳起來,顧及連忙找到手帕遞給他。手帕拿到手裏趙煦立時止了咳,顧及疑心這位兄長不願多言此事,便沒再開口。

片刻沉寂之後,倒是趙煦主動重提。

“清律司自成一系,口頭上說是直屬皇帝,但他們向來我行我素,鮮少聽從皇命。父皇常說一國二主遲早會釀出大禍,只不過适才度量起清律司的存立,即面臨西夏大舉進犯的危機。此後數載西夏不斷擾亂我邊境,王相的變法亦遭遇諸多不順,內憂外患之下一直無暇分心。”

說到這裏,趙煦喘了口氣,累極似的半阖上眼。

顧及再三猶豫,還是趁趙煦停頓的間隙見縫插針問道:“可是據我所知……清律司諸卿并不幹預朝政,何來二主之說?況且諸卿來歷非凡,要不是職責所向處理兩道之事,大多清心修行,我實在想不出他們會釀成什麽禍根。”

趙煦從她臉上看出未經修飾的疑惑,寵溺地抿唇一笑:“應大人說你像我,果真非虛。”

“诶?”

“父皇臨終前囑咐我盡早解散清律司。之所以擱置至今一來因為當時高後主政,二來我和你一樣,以為籠具非凡能人處斷陰陽兩道事務,于黎明蒼生亦有千福。”

“那為何又突然下诏書?”

“妒忌。”

顧及瞪大眼睛,一時之間竟不知作何感想。

“妒忌”一詞仿佛落地生根,迅速枝繁葉茂并開花結果。顧及擡頭望去,曝露在層層枝葉外的漆黑果子通體充斥腐敗,頗費工夫适應的濃苦氣息突然比之前強烈百倍。

“你如果坐在那張椅子上或許會明白吧。”明明他眼前什麽都沒有,趙煦卻不知何故揮了揮手,“我十歲登基,高後壓制我八年,欺侮我母後八年,迫害輔佐父皇的一衆老臣八年。”提起高後,趙煦恨不能咬牙切齒,猙獰之色漸現,“那些佞臣奸相一個個置民生不顧,盡想着巴結高後。如果她晚死幾年,父皇看重的老臣們怕是全得命赴黃泉!”

眼見他愈加憤懑,幾度呼吸不順,顧及只好站起來輕輕拍打着他的肩背,安撫道:“都過去了,過去了。”

怎料趙煦猛地一把抓緊她的手不放:“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高後啊!”顧及被吓一跳,下意識地想要掙開他,趙煦雖病入膏肓,卻像在此刻用盡了全身力氣,死死抓着顧及。“我召章惇、曾布回朝執政,可他兩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是他倆,他們害了更多人啊!”

“呂大防、蘇轼、蘇轍、李清臣、範純仁、黃庭堅……”趙煦挨個兒數着那些人的名字,兩行清淚撲簌簌落下。“我對不起父皇,對不起他們啊……”

趙煦嚎啕大哭。

顧及實在不知道怎麽安撫他,彼時她離朝堂甚遠,這些事她并不了解。趙煦稱章、曾二相絕非善類,那與他們私交過密的父親呢?在諸多紛争中扮演的角色是好……還是壞?

“你知道我妒忌什麽嗎?”趙煦哭了好久,仰起頭來看顧及,只見他朦胧淚眼血絲畢露,卻張開嘴“嗤嗤”笑出聲來,“我妒忌這些臣子一句清律司不預朝政就敢輕而易舉置身事外。”

“他們不跟皇帝争,皇帝卻要跟他們算算帳!”

“高後做那些事的時候他們不管不顧,我做那些事的時候他們同樣不管不問。我年少多病,高後卻不讓太醫來看我,他們明明能幫我,卻還是不管不問!西夏契丹進犯死了那麽多人!兩黨争來争去死了那麽多人!噬血順養的事兒從開朝之初就有,為什麽偏偏到你的時候有人跳出來說不可再造惡業!”

“我妒忌啊!”

“妒忌為什麽你們一個個都能活那麽久,做了什麽錯事也有機會補救。”

“妒忌為什麽那幾個哥哥死的那麽是時候!不用為天下為蒼生殚思竭慮,不用後悔年輕賭氣犯下的錯……”

顧及看他又哭又笑,呢喃着分辨不清的話語,情知他神志已然迷亂。倉皇間只瞥見床頭桌上似有涼茶半盞,于是伸手蘸起冰冷茶水灑幾滴在趙煦臉上。

“哥哥?”

顧及一邊灑水一邊俯身輕喚。

趙煦遇冷看起來總算清醒了一些,擦了擦橫流滿面的涕泗,茫然望着顧及:“弟……”

“哥,我在這兒。”

顧及不忍心這時候糾正他,算起來趙煦不過長她兩年,半生經歷卻坎坷驚險。常人道九五之尊無所不行,可趙煦每日都要被天下事所累,每夜亦三省己身,被悔恨折磨。便是臨死之日将近,也只能抓着她這個今日剛認的手足方得宣洩。

一邊心疼命運多舛的兄長,顧及另一方面又恨自己口拙,想不到說什麽來安慰他。

“弟啊!”趙煦拽着顧及站了起來,淚痕猶在,然眼神恢複清明。

顧及不知道他有何吩咐,緊張地注視着重又變得溫柔的兄長,靜候下文。

“我死了之後你來當皇帝吧!”

“我想過了,十四雖然靈性,他年紀畢竟太小,就算我現在有心幫他培養實力也來不及了。我若選他繼位,只怕又重蹈我的覆轍。可是你就不一樣了!是你的話,顧老将軍一定會鼎力輔助,定西王人脈廣布,扳倒奸相易如反掌。啊對了,你還有樂少卿,讓樂少卿來主掌清律司,陰陽兩道都為你所用,大宋還有何愁?”

顧及初被震懾,半晌不曾言語。等她反應過來,趙煦的情緒已再度失控。

趙煦并沒有留意顧及的沉默,他彷如看到希望般興致格外高昂,不停地揉搓雙手,在偌大的寝室內來回踱步。

“蘇轼老兒也可以叫回來,弟弟你說現在下诏書的話到夏天他是不是就能從儋州返回京都?蘇轼蘇轍這兩兄弟都很有聲望,性子極好,如果知道是蒙新帝恩赦,他們一定好好輔佐你。”

顧及卻因他這突如其來的魔障驚得毛骨悚然,她按着趙煦的肩膀迫使他停下來,盯着那雙漫無焦點的眼睛一句一頓說:“哥,你聽好了,我不能做皇帝,我也從來沒想過做皇帝。”

趙煦雙目吊白,眼珠直往上翻,歪斜的口角涎沫流淌,端是駭人的瘋魔。

“為什麽?”

“聖上您清楚的!”顧及理順他鬓角淩亂的發絲,生怕刺激到他,放緩語速輕聲道,“兩年前你就清楚了。”

“你是女人嘛,我清楚的,哥哥怎麽會不清楚。”趙煦“嘻嘻”地笑起來,“所以你不能幫我續命,所以你說你不能當皇帝。”

“是。”

“武瞾也是女人,她可以當皇帝,我家妹妹為什麽不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 慣例求捉蟲。

☆、雨水·告春烏(其三)

其時,天将明而寒霜降。

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雍丘別院煥然一新。

倒不是說院子裏的雜草也被清掃過,厚實的白霜覆蓋上去,像是結了疊疊白花,渾然天成的純淨。等日上中天霜露消去後,野草便會再度冒頭,占據這院落大半天地。

聽到腳步聲,本已進入半憩的樂喬立時清醒,扭頭一看,來人卻是太常卿應輕書。

些許失望讓樂喬輕籲口氣,轉而站起身,迎應輕書落座。

應輕書是人中狐貍,體察他人情緒自有其獨特門道,見樂喬掩不住失落,一捋長眉笑道:“四姑娘與那位秉燭夜談,再過陣子大概就回來了。”

樂喬奉上茶水堵他調侃,猶豫了片刻,問道:“應大人怎麽沒回山?”

顧四接下诏書那刻起,清律司就算散開了。她與顧及來京的路上遇到過昔日同僚,他們或是尋山隐居修行,或是應邀做入幕之賓,總之各個都有稱心如意的去處。應輕書早些年就在琢磨辭去朝廷職務,回那座不知名的山頭尋問仙道,如今終于孑然一身,卻遲遲滞留京都,不知是為何故。

“當初也不記得是誰師父拍拍屁股走人的時候留下話要老朽好好照料他那寶貝徒弟。”

看來清律司一夕之間變成散沙的事情令太常卿頗受影響,原先慢吞吞的人如今語速極快,樂喬本是無心詢問,大意之下差點沒聽清楚。待醒過神兒不禁汗顏。

“勞您費心。”

應輕書大方揮手:“好說好說。”他忽然湊近樂喬,神秘兮兮地問道,“如何?”

樂喬不明。

“我問過泰山府君了,你一直沒有和四姑娘結成冥姻。在平江有你和雷公看護還好,但如今來了東京府,你就不怕她被天宮神将抓回地府?”

“您多慮了。”樂喬低眉斂目,波瀾不驚,“神将要抓也得先看地府敢不敢收。”

應輕書頓時受了莫大驚吓:“嚯,好大口氣。”

“事實如此而已。”樂喬腼腆一笑,為應輕書續了熱水,又道,“應大人莫賣關子,有什麽話直說吧。”

“年輕人太不懂說笑門道。”應輕書不滿地咂咂嘴,“碧虛子常說你有靈氣,要是跟我多兜轉幾圈說不定自己就悟出來了是不?”

樂喬自顧自飲茶不應聲。

自讨沒趣,應輕書翹起眉頭,大口喝光滿杯熱茶,打着嗝道:“正月油浮皮,柳芽清熱潤腸,來來來,再給我滿上。”

“我看您老就別糟蹋這早春柳芽茶了。”樂喬彎腰不知從哪裏提出一只紅封酒壇,“來,喝酒吧。”

“碧虛子留下的?”

“是,專門留給您的。”

樂喬敲開泥封,将酒壇放在應輕書面前,笑眯眯道:“現在可以告訴我您老有何貴幹了麽?”

“這才像話。”

應輕書說蟲見似乎改邪歸正,正扶持端王公子佶走上正途。先前清律司一直視役鬼者為洪水猛獸,談之色變。未曾想風水輪流轉,清律司頃刻間作鳥獸散,役鬼者反倒拾階而上。

役鬼者蟲見也好,端王趙佶也罷,都是樂喬先前避之不及的人物。此刻應輕書提起來,雖料想茲事體大,但她依然提不起興趣,只是随口應付:“您擔心公子佶是被蟲見蠱惑?”

應輕書品嘗着美酒,神情愉悅,輕快道:“蠱惑談不上,但此人別有用心是真。”

“用心不過一朝江山,與你我何關?”

前太常卿突地目如沉霜:“年輕人真當你離開朝廷就能脫身俗世?”

樂喬不為所動,掃落桌上一片草葉,淡然道:“誤落塵網中,一去十三年。”

“說的也是。”應輕書頹然扶額,“是我放不開。”

道行高深如應輕書怎會輕易放不開?樂喬意識到是自己太張狂,遂道:“師父常說您老輔三朝而躬自微,是千古難遇之仁君。比起先生,後生無胸懷亦無大志,所牽所系不過一己之私,實在慚愧。”

“年輕人不必妄自菲薄。”應輕書微笑搖頭,“你師父和我本是同門師兄弟,緣何他早登仙途而我仍拘泥俗世,不外乎雜念過多,難以摒棄。”他一口氣飲盡壇中酒,目清明且色不變,又道,“清律司在我手下斷送無異于君令國亡,先前不願承認這件事,但在你這裏卻瞞不過。之所以放不下……其實是不想被後世罵我無作為。”

樂喬默然不語。

應輕書磕了磕壇口,傾空最後一滴酒,神情十分落寞:“先秦時人神尚且共處,為師為友,相得其樂。秦之後,衆天神引退九天雲霄,而諸鬼怪藏身栖落。現如今廣闊天地讓與黎民,甚至連避雨之檐亦吝于借他者一角,真不知該驕傲還是悲嘆。”

樂喬此時才明白她錯的離譜——應輕書的确牽挂清律司,但他為的并不是皇親國戚,亦非尋常江山。太常卿念念不忘的是一退再退恐再無後路的諸鬼怪魑魅。

“師父常說您輕足天下書千秋,素生兼愛非攻。此話當真不虛。”

樂喬躬身長作揖,應輕書扶她起身,想說的話到嘴邊變作一聲長嘆。應輕書搖了搖頭,頹然道:“實不相瞞,清律司散了後,我在朝中幾無立足之地。你和公子佶關系匪淺,本打算托你勸勸他,但現在看,大概是真的勉強不來。”

“是。”樂喬歉意滿滿,但語氣依舊淡然,“出于私心,我并不願同趙家任何人打交道。”

應輕書道明來意被斷然拒絕拒,竟不知如何接答。

日頭漸漸向中,白霜化去。一地了無生氣的雜草懶洋洋随風擺動。

樂喬憶起平江妖籠偶爾群妖攢動的喧嚣,這時不免觸景生情,又拿出一壇酒給自己倒了杯,餘下的連酒壇遞與應輕書。後者再無之前豪氣,小口抿酒,二人一時無話。

後來興許是酒勁兒上頭,應輕書臉色通紅地飲完第三壇酒,突兀問道:“若是那位傳位于四姑娘,你怎麽辦?”

“傳位給四兒,讓她做皇帝?”樂喬稍有些愣怔,“此話怎講?”

“那位我是清楚的,若不是高後耽誤,他當為一代明君。”應輕書神色多變,依稀看得出悔意,“我當初也怠慢了。”

借着似真似假的醉意,應輕書喋喋不休講起趙煦迄今生平。

“他十歲登基,最敬佩采納并支持王安石變法的先帝。小小年紀博學多才且無畏無懼,盡顯人龍風範。神宗彌留之際還有兩位親王,幸有宰相王珪力排衆議推立他為儲君,期冀幼主将來能有一番大作為。不過沒人想到最後卻是高後主掌了朝政。”

“高後當然算得上人中堯舜,但她太害怕趙煦成長不利,處處管教森嚴,最後反而釀成苦果。高後過身,也因小人讒言,趙煦親政之後全盤推翻高後數年的苦心經營,一舉導致如今局面。”

“有自身遭遇,趙煦很清楚幼君若得不到良善導誘,易昏聩暴虐。所以他不放心把皇位交給最聰明也最像他的十四王。”

“王府秘宴你在場,你也知道其他幾人均非帝王之材。”

見樂喬仍是噤口不言,應輕書不由擡高聲音:“他下诏宣四姑娘進京的意圖難道你不明白嗎?他是看中顧思遠依舊緊握在手的人脈和勢力,期望借此穩固趙家王朝。”

“我想皇位更替這麽大的事絕非一朝一夕即可決定的,趙煦早就打算如果顧四大難不死便傳位給他了對不對?”樂喬面無表情地擡頭端詳着應輕書,“因為您老很早就算到今天的局勢,所以您才留着顧四的魂魄!”

應輕書怎會想到樂喬竟然從這裏找出蛛絲馬跡,驚慌失措之下幾乎言語不能。

久久過後,應輕書無力地垮下雙肩,連精氣神也一并消去大半,沙啞道:“沒錯,是我。”

“兩年時間……”樂喬平靜如常,不僅看不出任何怒火,甚至眉梢上揚帶出微微笑意,“我走遍餓鬼界,将十八陰羅司鬧了個天翻地覆,無論是閻羅王還是小鬼,個個哭着求着讓我相信顧四沒有在地府。我不信,偏要找到底。”

“最後鬧得群鬼逃出枕鄉,你才告訴我你有辦法讓顧及回來。”

樂喬再次斟了盞酒,用雙手捧着酒盞遞到應輕書面前,後者卻低頭不接。

樂喬柔聲道:“顧四能活着回來多虧有您老,您的大恩樂喬銘記五內,今生今世不敢忘懷。”

“別……別這樣。”應輕書羞愧不已,以袖遮面道,“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們啊。”

“凡事總無法兩全,您顧得了天下蒼生就顧不了小小顧四。”樂喬恭恭敬敬地捧着銀盞單膝跪在應輕書身旁,“這杯酒,是我代顧四敬您的,謝您救命之恩,請您無論如何一定接受。”

應輕書拿開袖子時淚痕猶在。他剛把廿年陳釀粗魯強硬地灌入喉嚨裏,樂喬另一杯又奉了上來。

“這杯酒是樂喬敬你的,請您不要勉強,顧四她做不得皇帝。”樂喬輕聲細語,“只要您不勉強她,一切都好。如果她自己願意,我也不攔阻。但我請您千萬、千萬不要勉強她。”

“好、好,我答應你。”應輕書端着酒盞,雙手直打哆嗦,“可是你剛剛是不是說,她要是自己願意,你不攔阻的對吧?”

“是。”

應輕書幾乎語無倫次道:“好,我答應你,我絕對、絕對不勉強她。我不勉強四姑娘去做,但是她自己也可能去做,那就沒辦法了對不對?”

“是。”

“好,我知道了。”

應輕書含淚咽下苦酒一盅,緊緊地抓着酒盞不放手,生怕樂喬再而三地敬酒。

但樂喬沒有理會他,只因等待已久的人終于歸來。

“哪個說我要做皇帝了,這事我才不管。”

顧及雙目通紅,眼圈烏黑,看來熬了整個通宵。然顧及腳步輕松,看也不看應輕書,上前拉着樂喬往外走。

“走,我們回家。”

“四兒……”樂喬沒想到她如此匆忙,急急喚她停下,“休息幾天再回也不遲啊?”

顧四出乎意料地固執,拉着樂喬的手不放松:“不,我要回家。”她向後招手,一只通體烏黑但形貌酷似報春鳥的鳥兒随即飛向她肩頭,“我要回平江,回家。”

“這個地方,這裏的人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顧四這樣說罷,樂喬笑着摸摸她的腦袋,招手喚來黑色馬車。

“好啊,我們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求捉蟲~

☆、驚蟄·竊書童子(其一)

這年驚蟄過後,平江碎錦街有一家醫舍靜悄悄地開張了。

說是靜悄悄或許并不恰當。

那書寫着“紀原堂”三個大字的黑木牌匾挂上後不久,有乞婆自門前走過,好奇地向裏張望一眼,突然神色大變。

不多時,整條街超乎尋常地熱鬧起來。

有衣不蔽體的乞者。

有挑着扁擔的小販。

有文質彬彬的文人士子。

有車乘代步、華麗富貴的豪紳巨賈。

……

齊齊向這簡樸卻不至鄙陋的醫舍而來。

這般火熱景象幾乎要比及天慶觀慶典之盛況。

周遭好事者借恭賀之意深入打探,卻發現紀原堂裏招呼賓客的僅有二人。除了頭裹襆巾、着水青裙衫的清麗女郎中,另有一名勁裝打扮的俊俏青年忙裏忙外。先前挂牌之事便是由勁裝青年手腳利落獨自完成,看來應是夥計無誤。

後來細細打量那青年,又見他周身透露出非凡氣息,與郎中舉止親昵,偶有攀肩弄耳之狎舉,郎中也是笑着由他。看出其中關系的人忍不住贊嘆——好一雙璧人。

然更奇怪的是往來的賓客,僅僅同醫舍主人打過招呼放下禮物即迅速離開。無論身份如何,皆井然有序,顯然意在恭祝而非打擾。于是做主的二人也不挽留。

真是主也怪,客也怪。

一天下來,原本尚顯寬松的醫舍竟堆滿各色賀禮。

清點好禮品,将其中諸如雞蛋、熏肉的食物分發給沿街的乞兒。彼時方有眼尖的人認出女郎中來歷。

“這不是江安堂樂仙兒嗎?”

“那夥計是誰?”

“好像在王府見過。”

……

于是紀原堂開張的第一天就這樣在好事之人的議論中結束了。

同郎中攜手漫步在暮色籠罩的平江街頭,顧及心中說不出的愉快。

沿河岸柳樹綠葉郁郁蔥茏,河水清波蕩漾,間有粼粼金光映着翠意。鳥雀清泠鳴叫,晚風襲來陣陣淡香,好一片催人醉的春日黃昏。

“今後得尊稱你為樂掌櫃了。”顧及明着說笑,言語中卻稍帶有不安,“只是不知道我這一身布衣,配不配得我家樂掌櫃?”

樂喬瞥她一眼,嗔道:“你想說我之前一介三流大夫配不上你皇家親王麽?”

顧及傻笑:“今非昔比嘛。你看我先前雖然領有朝廷俸祿,算不上大富大貴,好歹衣食無憂,但歸到底也只是寄人籬下的浪蕩子弟。現今被逐出家門,身無長物,一切不都得仰仗樂掌櫃您了?”

郎中摩挲着她指尖,低聲笑道:“那你還不來紀原堂當夥計,掌櫃保你吃穿不愁。”

“我要真的去當了夥計,恐怕得天天圍着我家美嬌娘不放,你還哪有空閑替人看診?”

“你敢!”

“我就說……”顧及随手扯了幾片柳葉下來,聲聲感嘆道,“柴米油鹽催人離啊。”

樂喬恨不得彈她腦門:“說什麽傻話。”

“要不我去跟着富員外學學做生意的門道?”遠遠望見對岸門庭若市的藏月樓,顧及忽然道,“讓娘子抛頭露面打點活計,我這做官人的實在慚愧啊。”

“哪個認你當官人了?”樂喬狠狠地捏了一把她掌心,板着臉正經道,“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呆家裏日誦十遍女誡第四章的好。”

顧及頓時哀嚎:“不要啊……”

踏上織裏橋時,郎中收整顏色,意味深長道:“眼下醫舍開張,咱們也算安定下來了,不知四兒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啊?”顧及愣怔,“你還記得呢?”

“進宮前你說過的話,進宮之後你同趙煦之間有何交通,是時候一五一十給我交代清楚了吧?”

“這麽刨根問底不是你的作風啊……”

說笑歸說笑,晚餐之後顧及泡上一壺早春竹葉茶,講起進宮之後的事情。

半月前——

“武瞾也是女人,她可以當皇帝,我家妹妹為什麽不可以!”

來時隐約的猜測變成現實,顧及緩過神後斷然拒絕了趙煦的提議。

“皇帝我做不來!”

趙煦如同被當頭澆下一桶冷水,臉色蒼白,呆立當場,好半天才見他哆嗦着青紫嘴唇道:“為、為何?”

顧及環視寝室,房內數疊屏風錯落有致。粗略看去,有浩蕩大氣的江山畫卷,有工筆細膩的石鳥花枝,亦有前代大家的題字集訓。斜放于最裏側則是不甚起眼的東京都浮華圖。

拉着趙煦來到地圖前,顧及落指從福寧殿起,沿着禦街向朱雀門,再折返回來。

“東京都內有二萬萬人,數以千萬戶,鴻聚大海內外諸多異邦旅人。”顧及肅穆凝重,沉聲道,“若他們其中任何一人同皇室深有淵源,譬如流有先帝血脈,且德才兼備,您是否會傳位于他?”

趙煦決絕擺手:“當然不會!”

“為何?”

趙煦面浮愠色,譏嘲道:“外邦蠻夷,怎做得我泱泱大國之主?即使我肯答應,亦掩不住悠悠衆口。”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正是。”

顧及溫和笑道:“生為常人姑且尚有本異族類之別,您怎能接受已非生者的顧及來做一國之君?”

“此話怎講?”

“兩年前我曾當着您的面引頸自刎。”

“那難道不是太常卿和樂少卿使的計謀嗎?”趙煦只覺肢體生寒,抱着暖爐瑟瑟發抖,“應輕書告訴我說,他用了假死之法,助你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不是。”顧及微微搖頭,“當時的确和樂少卿商議好,使一招瞞天過海之計,卸去我欺君之罪。但不知哪裏出了差錯,我顧及真的被閻羅王勾去了名號。”

“也就是說……你真的死過?”

“說死過可能不太合适,我到現在也是死人。”

趙煦看上去滿臉疑問,但卻不自然地向後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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