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端午·家禍
第89章 端午·家禍
顧及拎着菰葉踏進院門的時候,那聲音尚只如蚊蠅。
待她和初一各自抱着尚未收拾的黍米與紅棗來到廊庑下時,忽地對那若有似無的聲音起了疑心。回想早先約是才從熱鬧的街市上回來,竟忘了妖籠這地方經年無蟲蟻。
“痛啊。”
仿佛是稚童,又像是幽怨的少女,細細的聲音夾雜在菰葉清香間,起伏不定。
“痛啊。”
初一将盛着紅棗的木盆放在石桌上,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痛。”
初一往木橋去了幾步,而後俯下腰抓緊前些天剛修補過的橋欄。
悠悠訴痛的聲音戛然而止。
初一舉高從橋欄上卸下的木塊,瞅了兩眼就要往池子裏丢,神态甚是輕蔑:“補窟窿的爛木頭怎麽也想成精了。”
“等下。”
顧及的口舌比腿腳慢些。話剛落地,木頭已到了她手。
是上月樂喬見橋欄一側被風雨催出漏洞,不知從哪兒帶回的填補物。拇指長短的成年椐木一頭窄一頭寬,除了窄頭稍顯粗糙,其餘切邊皆平整光滑。從做工形狀不難看出這物件曾為榫卯之用。
初一不懂,但也沒有顧及那般深究異物的好興致,一蹲一躍從橋上回到桌旁,掂起把棗子往嘴裏填。
顧及斷無初一辨別同類的好眼力,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實在找不出這塊普普通通的木頭哪裏想成精了。摩挲着參差斷面,顧及覺得木紋斷得實在無理,想了想,只好把它放起來,留等樂喬醒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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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啊。”
聲音再度響起。
木頭茬子劃過指腹,不深不淺落了道血口。
“那東西會咬人。”初一幸災樂禍咬開一顆大紅棗,“不然你以為我敢丢?”
顧及擦掉手指上滲出的血滴,小心收好木頭,豎眉道:“可別吃我包的粽子。”
挂蒿草系香包,雄黃酒賽龍舟。
角黍輔食,艾葉鋪門。
是過端陽。
往年居于京都,宮廷總有龍舟會,顧家老少皆須侍伴君側。年年複如是,顧及便對賽龍舟失去興趣。現今客定異鄉,顧及是巴不得窩在這清淨院落,大門半步不出也罷。
但初一不肯。
午後戴上流蘇多日編織的紅繩,初一吵吵鬧鬧要拉顧及去城外江邊看龍舟。顧及心心念着睡不醒的樂喬,又哪肯依順她的意思。
兩廂僵持不下,流蘇勸不動初一,只好來催顧及的耳邊風。
“不去。”
顧及心意堅定,說不去就不去,任流蘇初一紅白臉說與唱,自巋然不動。
初一抱着流蘇癟嘴要哭,顧及看得心慌,索性低頭專心看池中荷花。
“去吧。”
五月豔陽隐沒層雲,郎中的聲音中氣十足。
回頭一看,那人精神抖擻,連日的困乏絲毫不見蹤影。
顧及立時開心展顏:“好。”
一家四口唯有初一心智未開,路上見了稀奇玩意兒少不了纏着流蘇要收要玩。走走停停,跟着人潮及至江畔,流蘇懷裏已抱了不少東東西西,就連顧及亦是兩手不得閑。
她們來得晚,視野好的地方早被十裏八鄉來的士庶占據。初一伸長脖子東瞧西看,只隐約看到江面上幾艘若無其事的客船,急得直跳腳。再有顧及忍不住的笑,小祖宗立刻垮下臉,橫沖直撞破開人潮。
流蘇哭笑不得,把懷裏東西一股腦倒給顧及,趕緊跟着初一去了。
吏治民豐,平江城近幾年來愈發平穩,猶如眼前的松江水,盡管時有明潮,好在暗湧鮮少。
顧四一面和郎中環顧天光地景,一面尋空慢慢離開人流。顧及體力尚佳,懷抱大堆東西不覺沉重,倒是樂喬要主動分擔。顧及不扭捏,郎中要接她便分半數出去,交接間,指頭和腕上的傷口一覽無餘。
“咦?”
指頭是被木頭茬劃傷,這個顧及記得。腕上這還帶着血跡的寸長傷口,她卻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郎中順着顧及的手腕尋裏摸索,被顧及收進袖袋裏的小木頭現出真身。
“這東西怎麽會在你這兒?”
眼見樂喬不由蹙眉,顧及毫不猶豫地坦白罪魁禍首乃是初一。
“也巧,本來就要去的。”
樂喬說要去的地方正好離江邊不遠。
是處破落的老宅。
圍攏東西廂房和堂屋的築牆已顯傾頹,斷木殘垣在蔓延圍牆內外的野草枯藤間處處可見。
“好像荒了很久耶。”
門洞口的地上倒放着黑黢黢一大塊木炭,應是被人燒透的大門。顧及從它旁邊經過,依稀還能聞到炭味。
“前年這時候,這家和方才路上我們經過的人家別無二致。”
“怎麽可能?”顧及難以置信,“至少應有二十年沒住過人。”
“不诓你。”
說着,樂喬從地上撿起塊磚頭,撥開堂屋和東廂房拐角的松軟土壤,果見下面埋着幾只油紙包好的酒壇。解開油紙,每只壇口的紅封上都寫有兩行黑字,顧及定睛辨識,認出“記長女芝甲申己巳甲寅戊辰誕,滿月日藏”的字樣。
顧及算了算,嘆道:“确實才三年啊……”
不到三年,何以荒廢如斯。
正疑問,顧及忽然留意郎中放在酒壇上的木頭。從江邊過來到現在至多兩柱香功夫,木紋更顯猙獰,斷裂處的參差鋒利俨若獸牙。配上舊宅落敗陰森的氣氛,生生教人打冷顫。
轉念一想,房屋又不見得會長出獠牙吃她,而咬人的木頭在樂喬那裏生不出妖孽。心中的不适一掃而空,顧及将視線投向蛛網密布的窗棂。
“窗戶後面有人麽?”顧及低聲詢問。她感覺到不知緣由的窺視,就在那窗子之後,可同時又在地下和身後。
樂喬對幾壇老酒極為上心,思索很久要不要打開它們。這時聽顧及問,心不在焉答道:“沒有。”
确實沒有人。
屋內的所有陳設都和院門一樣,慘遭焚燒的厄運。滿地狼藉醞釀着如何向來客重現彼時情景。但顧及尚未來得及被悲痛侵襲,便赫然發現異常。
不對。
不是她一開始想的那樣。
房屋裏的桌椅家具的确被燒成灰燼,可頂梁的柱子完好無損。
不僅頂梁柱,窗戶、門框、房梁……同是木制,這些東西上卻只顯出少許煙熏出的黑色,灼燒的痕跡未見分毫。
顧及好奇地用手帕擦了擦柱子上一塊巴掌大的地方。擺脫煙塵,那地方嶄新如初。光透過窗棂照在柱子上,看上去甚至有種光亮油滑的觸感,似乎才經過有心的工匠打磨。新舊分明兩重,煞是突兀。
窗子也是。門框也是。
顧及四處打量一番,又回到柱子旁,想摸摸看它是不是像看起來那樣的光滑,亦或它們只是水中月,一碰即碎。她還沒付諸行動,身後一陣蛙鳴伴随着郎中一聲“別動”傳入耳中。
“咕呱、咕呱”鳴叫的金線蛙有嬰兒拳頭大小,雖被樂喬的青索束縛後肢,但在半空中的彈跳并無凝滞。它跳到顧及跟前的柱子上,竟如履平地般攀爬向上。待到顧及頭頂高度,忽地停下,一雙鼓出的大眼睛直盯着樂喬。
郎中立刻把早就拿出來的小塊木頭擲向它。
又見金線蛙吐出細長舌頭迅速卷回那東西,銜着它往更高的地方爬去。
再往上的地方隐沒在房頂的陰影中,顧及瞪大眼睛也看不清那只金線蛙做了什麽,只覺得眨眼間房間好像更暗了。
而後是此起彼伏的痛呼。
“痛啊。”
“痛啊。”
那些聲音一個接一個,有高有低,彙聚到一起,變成了逼人的網。
“痛啊。”
“痛啊。”
“好痛……”
網越收越緊,顧及喘不過氣來。她試圖找出聲音的來源,擡頭低頭間,金線蛙從高處躍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腳背。
不等顧及作出反應,那蛙反而“咕呱”一聲跳開,口吐人言——
“痛啊。”
見慣了妖怪鬼異,顧及本該鎮定自若,可金線蛙直勾勾地望着她和樂喬,眼睛流露出的痛楚令觀者難以承受。
“好痛。”金線蛙鼓動聲囊,字字俱出自于它,“痛啊……”
是這房屋的痛。
屋主人離去的痛。
烈火灼燒的痛。
“那年也是臨近端陽這個時候。”金線蛙跳到窗臺上,與二人視線保持同一高度,“我家小主人滿周歲。”
按習俗,家中有子女滿周歲,要宴請所有鄰裏鄉親一同來慶賀,大設周歲酒。
“我家也不例外。”金線蛙說,“我家主人平日好善樂施,認識的,不認識的,十裏外都有人來。”
“八仙桌從堂屋足足擺到百步開外。”
本該是歡慶的日子,誰也沒料到這天快結束時,禍從天降。
“主人送客回來的路上被人無故傷害,行兇者雖然很快被押往官府,卻口口聲聲辯白我家主人被惡鬼附身,他是為了驅鬼才下此狠手。”
“三個月後,主人下床行走,立即帶着一家人去了外地。”
“屋子就這樣荒廢下來。”
“後來陸續有乞兒住進來,天冷時他們燒家什取暖。天一暖,他們索性放了一把火。”
“就變成現在這樣子。”
“少卿。”金線蛙幹巴巴地問,“到底誰是惡鬼?”
樂喬和顧及離開那裏時,天色将晚。
郎中後腳跨出門洞的同時,那舊宅轟然倒塌。
屋主離去之後作為家神的金線蛙依舊固守家宅——直到樂喬告訴它堅持已經沒有必要。
所以到底誰是惡鬼。
樂喬也不能給出答案。
“人建造家宅,同時亦賦予了它生氣,只要一直有人氣,它們長盛不衰。”
顧及接下話:“換言之,一旦人氣散去,家宅也随之衰落,是麽?”
“是的。”
“那妖籠呢?”
“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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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