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入世篇03
走?并不容易,明塵堵住他的嘴,撫着并不趁手的刀思索一番,這小軍士躺了一會兒,就劇烈掙紮起來,明塵側耳聽見,并未理會,過會兒,就嗅到一股尿臊氣,嘆息着搖了搖頭:“我沒有痨病,但我還不想走。你能想辦法把我放回到女闾之中麽?”
她本是要殺了他的。可又不忍心了。
問完,把塞口的布卷拿下來,那人重重喘了幾口氣:“就不怕我回去告發,你就死了!”
“朋友,我若願意,就可以在此時殺了你,但我不願。你若願意,也可以去告發我,你願意去嗎?就當欠我一個人情。你也不願意殺人,我也不願意,你看我,除了瞎,也沒有什麽毛病,放我回去吧,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也找不回我的爹娘。”
他已經沒了現在殺她的機會了,他也就是個耕地的農夫,沒有殺人的硬心腸,喘了好一會兒氣,咬牙道:“我三個月後就回家去了,你可不要告發我出來,對我們都好。”
“你的長官問起來,該怎麽說?”
“我燒把野火就是,女闾人多,你松綁,我去洗洗褲子,稍後帶你去個地方。”
明塵真就松開了他。
這樣,其實是不行的,輕信于人,讓自己陷入危險。
可眼盲之人有何辦法呢?除非坐在家裏哪裏都不去,否則只要出門,便必定選擇信與不信。行路時有人來攙扶,說躲過路上車馬,信還是不信?買賣時掂量對方給的靈石貨物,驗不出真假,是信還是不信?若沒有法術,不去修真,沒有那冥冥之中的感知,這一生都只建立在信的基石上——由不得她不信。
她才把那軍士松開,對方就狠狠按住了她的脖子,她倒也不掙紮,好一會兒,對方才終于撒開,恨恨道:“你在這兒等着,我去去就來。”
那燒起來的火幾乎要撲到她鼻尖,避火渠翻出新的泥土,草葉嘩啦啦地響動,那軍士來回跑動,喘着粗氣跑遠了。
過會兒,他回來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叫什麽名?是哪座城的?”
“我叫阿阮,從定州來,不住在城裏,我們的村子有許多犬妖。”
這個叫阿阮的瞎子表情忽然變得很落寞。
年輕的軍士盯着她的臉色,悻悻然松了手:“我聽說過你們那邊,犬妖發了狂,誰會提防家裏養的狗呢?一大片都成了妖……這些年還有嗎?據說修真者們大清殺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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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塵抿着嘴唇,微微搖頭:“都殺幹淨了。”
殺幹淨了。血流入泥土深處,養出凄美的花海,夜裏總像是有鬼魂在哭,她的道身穿過那片廢墟,亡魂怎麽也無法安撫,淡藍色的巨大的道身變得透明,像是被撕扯着,随時都要被那些不甘心的亡魂撕扯而去。看吶阿阮,那是你的罪孽,風吹過你巨大的道身,你是去修真成仙,一條路通向天道,那些枉死的人呢?犬類涎水順着獠牙滴落,捅穿了你親爹娘的五髒六腑,你看看這些不甘心的亡魂!
心魔難釋,那些妖是殺不幹淨的。明塵後來很少回那附近,哪怕并沒有心魔中那幽蘭的花朵,沒有血紅的大地,只有肥沃的農田,漫山遍野吹過清新的風,遮掩了過往,告訴她什麽都沒發生似的。
氣氛低沉着,忽然嗅到了人的氣味。
耳邊也有了說話的雜音,她嗅到皂角的清香,還聞到了埋鍋造飯的香氣,還有女子身上的馨香,有人正小步走過來。
“這是阿阮,秋娘,你照顧照顧她。”
軍士說着,憨笑了一聲,又轉過臉來,“阿阮,這是秋娘,你已決定進女闾了,就聽她的安排吧。”
響起一聲笑。明塵循着笑,歪着頭低頭行了個禮。
對方咯咯笑起來:“是個瞎子,倒是很好,男人弄你的時候,也看不見是什麽貨色。說不定會舒坦一些。”
明塵的後背繃緊,轉瞬又舒展開,她已是做好準備了,世間萬物哪裏分得清貴賤,既然入世,便卸下了所有包袱,平靜地笑了下:“我是兩眼一抹黑的瞎子,還請秋娘多多擔待。”
軍士又介紹了幾句什麽定州來,犬妖之類的便走了,剩下明塵和秋娘站在原地,秋娘忽然道:“做瞎子夠可憐的了,這兒也不缺女人,你不要伺候男人了罷!”
明塵臉上寫滿惶然,不知道秋娘為什麽這樣好意。
秋娘忽然拉住她的手,拽到僻靜處,壓低聲音:“阿阮姑娘,我問你一件事,你不要哄我!”
明塵愣了愣:“什麽事?”
“你是不是那天衡宗來的?那眼盲的明塵尊者!”
明塵險些把手抽出來,心裏驚濤駭浪了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什……麽?”
“你真不是?”秋娘的聲音有些凄楚,仔細壓低,又十分急切地想要拔高,“我曾經見過你!我是定州人!雖然只是遠遠一望,可我應該是不會記錯的!雖然離得遠看不清,可我記得!我記得天上下了大雨,電閃雷鳴,你燒了一座山,救了一城的人,你說話的聲音和她一樣!你也是定州來的,哪怕是看不見,你也輕易制住了那小子,你是不是來此地潛藏,要救我們的?”
燒了一座山,這事她是記得的。
但因眼盲,并不記得有多少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過,也不知自己的聲音在多少人耳朵裏停着,像個時興的花樣子,只等着拿來和別的聲音對比描畫。
她驚異于異地他鄉,還有人這樣敏銳地靠着聲音和匆匆一瞥來記住她,并且唐突地來相認。
可她如今入世,容貌是有所變化的,除非仔細端詳她的臉,否則哪裏會有人會想這就是那位明塵呢?
若不是眼睛看不見,無從躲閃,此時她就要暴露了。
不能認,認下了,也什麽都做不到。
“我……雖然聽說過明塵尊者,但說我和她像,也是頭一遭聽見。”她還是否認了。
“我再問一遍,你真不是?”秋娘攥着她的胳膊,仿佛要捏斷似的,明塵看不見,秋娘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雙眼,仿佛恨不能讓瞎子瞪亮了眼,可半晌,從明塵那張寡淡的臉上什麽都讀不出來。
“我若是明塵,怎麽會要埋伏在女闾中?不如就像你說的那樣,什麽打個雷還是下個雨不更好麽?”
秋娘眉心像拳頭似的狠狠一攥,雙眼望穿明塵,悲切地搖搖頭:“是啊,是啊……”
那天晚上,明塵沒有睡着。
秋娘雖然把她當明塵,可似乎也意識到了,明塵不會在這肮髒泥淖處,就随意給她安排了個窩棚一角,用簾子撐開,裏頭一卷麻布,鋪在稻草上。秋娘盯着她的身段,無論如何就是見了鬼似的要重合到那位明塵尊者身上,竟然還是不忍心讓她給那些軍士看見,只叫她去洗衣裳,倒恭桶,做些粗使活計,接客的時候就把簾子拉上,用幾條大木桶堵着,把她堵在裏頭。
她聽着男女之聲,雙手搭在胸口,撫着自己的心跳,數出一個并不平靜的夜晚。
天還未亮,她聽見秋娘起來了,她也起來,摸索着搬走木桶,從地上撿起衣裳放進盆中,拿了搗衣杵蹲在水邊,平靜地幹活時,旁人看不出她是瞎子,可時間久了,別人就好奇,這是哪裏來的?
秋娘就把她推進窩棚,說是自家的親妹妹,又瞎又傻,不要随意來招惹,否則她撕了他們的皮。
她偶爾裝作去洗恭桶的樣子,稍微靠近那建造鐵壁的工事附近,依稀聽見了一些線索。北州諸城,除了火岩城的軍士常駐之外,其餘各城輪值,各駐紮三個月,軍士差遣并鼓舞商隊買賣奴隸,自己卻并不下手劫掠,而商隊卻也有武裝,多是火岩城中的安排的一些不服役的軍士護衛,劫掠流民一掠一個準,都捉走做奴隸。
幹活不好好幹,便是一頓鞭打,若是好好幹,又顯出本事,便會告訴他們若是建造鐵壁有功,則可獲得北州的戶籍,能夠在鐵壁建成之時進城安享太平,并且還有荒山宗的庇佑。
若是不聽話,便克扣飯食,剝奪進鐵壁的資格。
過了幾個月,明塵始終在疑惑,凡人建造鐵壁如何能夠抵擋妖族的進攻?
直到聽說荒山宗弟子來以仙法加持鐵壁,軍士們忽然通知,女闾所有人都往南遷移三十裏,以免被荒山宗的修真者看見。
通知下達,女闾中的人都炸開了鍋,秋娘更是敲着鍋,站得極高,大聲嚷嚷:“要我們邁開大腿幹活,我們就邁開大腿,現在翻臉不認啦!把我們從鐵壁挪開!想得美!老娘不走!”
然而再多人喊也沒有用,她們手裏沒有兵刃,只能任人魚肉,軍士們拔出長矛,捅傷了幾個撲得靠前的女人,血流了一地,還有一個腸肚都流了出來,已經半死不活了。
女人們不肯放棄,還要繼續抗争,卻又被直接殺了幾個領頭的人,還有幾個嗓門大的也被戳傷了,這才被軍士押送着,緊急收拾東西,把那一片窩棚拔地而起,把家當放在臨時換來的牲口上,凄凄慘慘,拖着步子,邊哭邊往南搬家。
秋娘被戳傷了胳膊,收拾不動太多東西,只簡單包紮,明塵要去收拾東西,被她呵斥住了:“別收拾!走,我們走,把這些留在這兒,看他們怎麽處理,我們上不得臺面,他們就別幹那上不得臺面的事!我要把我的東西燒成灰也留在鐵壁下頭,要是我們最後進不去,鐵壁裏頭那些人,也休要好活!”
她惡狠狠地詛咒過,凝視着那個叫阿阮的女人平靜的臉孔,波瀾不驚的一張臉,重合在記憶中。
秋娘沒再說什麽,把明塵一推:“瞎子,上騾子,我牽着你走。”
“我聽得到腳步,我牽着騾子,我可以跟得上隊伍。”明塵拒絕,伸手撫過她的傷口,不容置疑地把秋娘一拖一拽,牽住騾子,就要扶着她上去。
秋娘猛地拍住明塵的臉。兩手用力地捏着她,粗糙的拇指撫過她的臉頰,卻什麽都沒說,轉身騎上騾子,任由瞎子阿阮拽着繩子跟着隊伍走。
隊伍拉得很長,女人們沒有心思談閑話。
有人在哭,路上扔下了幾具屍體。
第二天夜晚,秋娘發熱,滿臉通紅地從騾子上跌下來。
摔下來的時候,她分明看見那瞎子阿阮仿佛是能看見她似的,摸了一下騾子肚皮,就準确折身,擡臂托住她,兜在懷中,放在別人家的木桶邊,扯來一條毯子裹住她,又摸索着起身去找水囊。
秋娘咧開嘴唇,呼吸灼燙地無理要求:“給我下個雨。”
明塵并不理會,只把水倒進木碗中,鉗住秋娘的下巴:“喝水。”
“你知道嗎……其實,我們這些老百姓,比你們更知道妖怪的蹤跡……南邊,南邊一定有難,你也聽到了吧,女闾中來的新奴隸,那麽多,那麽多,都是南邊來的……你們知道老百姓好多都沒了村子,四處游蕩嗎……有的城還是好的,可有的小村卻被襲擊了。荒山宗不好,你看他們就這麽個小地方……還這樣對待我們。天衡宗,天衡宗,靠得住嗎?”
明塵手腕不抖地把水碗一收免得秋娘嗆到。
“你要有什麽問我,就快問……你是瞎子,我知道你的苦……哦對了,你知道嗎……好像又有一大批流民從南邊過來了,可人比較多,軍士把那群流民攔下了,不讓他們再往鐵壁走,非要讓他們和咱們彙成一路,等之後再一道回另一個鐵壁工事去。”
秋娘平日裏出頭慣了,總是聽得比明塵更多。
“我好像,就要死了,”秋娘忽然拉住明塵的胳膊,“求求你,別哄我,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明塵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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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