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入世篇05

深夜,秋娘神智恢複了些,第一個拽到的就是明塵,捉到她的袖子,低聲問道:“我的胳膊呢!”

左臂已經被全然取下,程錦朝行事,并未經過她的同意。明塵正要回答,秋娘又昏沉睡過去了。她摸摸索索,撫過秋娘幹裂的嘴唇,摸過水囊,卻被另一只手接下了。

一個疲憊的聲音:“我來照顧就好。”

是程錦朝。

明塵松手,安靜地聽着動靜,狐貍在身側動作細碎,明塵按着掌心,想着自己方才在僻靜處對程錦朝做的,程錦朝壓抑着傳出痛苦的聲音,可她要停手,程錦朝卻求她,要她繼續。

那随着馬蹄聲飒沓而來的少女那樣明媚,深夜裏卻背着所有人,躲在氈賬後頭,蜷在隊伍最末,聽着曠野呼號的風,求着一個瞎子給她施加點皮肉之苦。縱使過去就多少了解程錦朝有些怪異癖好,但真化作每一寸肌理的反應,她還是留了手,等程錦朝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比較重的叫聲,她就摸到了狐貍的後背,摸到微微腫脹的傷痕,狐貍忽然軟得沒魂兒似的蜷縮到她懷裏去,聲音像水:“尊者,為何這樣滿足我這……可恥的念頭?”

指尖流過狐妖滑膩的皮肉,明塵定了定,并未直接回答,只問道:“我走後,你都發生了些什麽?”

狐妖慢慢披着衣裳,鄭重道:“我如今不想說,等尊者回來了,能殺了我,我死前再一一坦白吧。”

“我去找秋娘。”明塵揭過這頁,程錦朝目光灼灼地望着有些不同的,似乎失去光芒的明塵,低聲道:“我牽着您去,我是您的眼睛。”

面前的,不是明塵尊者,而是阿阮。

似乎在天衡宗聽說過的名字,但不是完全記得。她知道這是明塵在成為明塵之前的名字,如今入世,尊者歷練出什麽呢?尊者的道是什麽?只是除滅天下妖族?她心中的疑問催逼着她去試探,伸出手,提示對面的女子:“尊者,我牽着您。”

“不必這樣稱呼我。”明塵遲疑着擡手,被狐貍一把攥住了。

程錦朝低眉:“沒有別人的時候,容我這樣叫吧。”

阿阮這個名字,不是明塵,不是她心中的那位神。舌尖吞吞吐吐,吐不出這兩個音節。程錦朝背過身,牽着盲人走回秋娘身邊,拿了條毯子給她,又自己站在旁邊。

瞎子阿阮,瞎子明塵,程錦朝很想将這兩個形象區別開來,最後也是混沌一片——只有在明塵不在時,血紅靈力不那樣咆哮着鬧騰,道心也不會反複得那麽嚴重,罪孽不會被翻騰出來,仿佛怕見到一面明鏡,照出自己的醜陋來。

于是自欺欺人地凝視着明塵,始終看着這個瘦削的背影,抱着胳膊,雙目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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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亮了。

少女霜雲背着藥囊來:“老師,該啓程了,族長問那位秋娘……”

程錦朝瞥了一眼:“我也不知,擔着上路,走吧,我們可以在隊伍末端,走得慢些,不要耽誤大家的路程。”

從牲畜群中牽回馬來,程錦朝一心一意地盯着秋娘,少女霜雲替她在兩隊之中吶喊,但只說,若要就醫,自行往隊末的那展着棗紅色流蘇的長杆那裏即可,秋娘也醒了,坐上了牛車,明塵脫了層外衣鋪着,雖然沒什麽用,但架不住大家給的衣裳多,也多少解了些颠簸之苦。

秋娘抱着胳膊,醒來第一件事便問:“明塵尊者呢?昨日她說來了——”然後就盯着明塵看。

人說:“你又糊塗了,又看阿阮。”

程錦朝勾過馬頭,踢踢踏踏地扔下一句:“尊者走了。”

秋娘反而清醒了,冷笑道:“我知道你是醫者,救了我的命,可這話你就是唬我——”

“真的,尊者說,還有四個月,她會再來。”少女揚起篤定的笑。

明塵拉了拉肩頭的衣裳,并未注意到程錦朝瞥了她一眼,就朝她過來,翻身下馬,壓低聲音道:“尊者,騎馬比較快。”

“我是奴隸,又未受傷,不合适。軍士不定時要巡查,”明塵颔首拒絕,“辛苦你引我回去那邊。”

天衡宗內,順着雲梯直上,一處僻靜小小洞府內,傳出一聲狂喜的喊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謝謝你!寶貝!”

從洞府中跑出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少年,鞋也未穿整齊,肋下夾着一只狼崽,飛跑向藏書閣,卻因儀容不整被攔了下來。

少年沾了點唾沫抹在發間,撥開額前兩撮頭發,露出一張許久沒洗的傻臉,笑得憨厚樸實,卻讓藏書閣值守弟子嘆了口氣,一眼認出這就是那個沉浸各種研究,有些修煉天賦年紀輕輕便修煉到道長,卻完全不知道什麽人情世故的怪胎明竹。

“明竹師弟,你又想到些什麽奇思妙想,總該把那狼放下吧,不然弄得玉簡上全是毛。”藏書閣弟子對明竹的要求已經一降再降。只要明竹不在藏書閣瘋跑,別帶着小動物進去,他們也懶得再糾正什麽儀容了。

明竹看書看瘋了,就不會有什麽儀容的。

自明塵尊者離山之後,明竹沒日沒夜地泡在藏書閣中,也不知是看出了什麽,一會兒涕淚橫流,一會兒大喊他師姐明塵就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修真者,過一會兒抱着玉簡發呆。好不容易前些日子把人攆走了,不在藏書閣發瘋了,就聽得他那隔音還不錯的洞府中,時不時傳出些鬼叫。

明竹端詳着狼崽,鄭重搖頭:“師兄,你有所不知,我這位狼兄,乃是我奇思妙想的根源,我已經研究出了結果,你還是速速讓開,不然我師姐明塵尊者知道了,回來懲罰你。”

他說話就很不過腦子,莫說是明塵會不會給他出頭,就說代宗主可是定平長老,明塵哪有權力懲罰弟子?

但值守弟子也懶得計較,興許明竹所有的智慧都只在研究玉簡上,其他地方全都缺了根筋,揮揮手,另一個弟子過來,示意把狼崽交給他。

明竹啊呀一聲,死死抱着狼崽不肯放,卻撲到前頭:“不如這樣,我開出書單來,師兄為我取來,我就不進去了。”

難得說出句有條有理的話,值守弟子答應了,等他寫出二尺長一條書單,卻又後悔了:“你怎麽記得這麽多書!”

“我宗典籍浩如煙海,你們卻不好好讀,只顧着打打殺殺,真是暴殄天物!”明竹搖頭晃腦,把書單一推,“快些,快些!”

對方嘆口氣,拿着書單慢慢去尋了。

只見那典籍偏門得很,還有不少是三百年之前的東西,大多是孤本,那明竹這麽喜歡書,不如來藏書閣做事,謄抄書籍,翻錄在玉簡上,又能看書,又讓其他人研究起來方便些。

藏書閣後,沒隔幾個碎片空間,便是亘望廳,議事之所。

只聽得一個沉穩厚重的女聲道:“此去,有幾分把握?”

另一個老者聲音道:“七成!狐王必定是去南州了!熊爪城的弟子發現其蹤跡!想必和遺跡有關,但狐王似乎發現了,又往南走,妖族勢力集結在北,南方空虛,狐王孤身前往,必定是有極要緊之事,這正是我們的天賜良機!”

若明塵在此,一定會驚訝至極。天衡宗兩位尊者都在此處。一位是先前見過的,篤定溫和的執教長老,另一位,則是據說在南州閉關的那位神秘尊者!

這位神秘尊者久不出關,便是為天衡宗在南邊壓陣,不輕易出來顯露底細。此時,四尊者中,只剩一位據說在天衡宗閉關鎮守山門的尊者未曾露面了。

他約莫七八十歲,生得格外兇狠,一字眉又粗又硬,花白的頭發亂糟糟地梳起,一身髒破的外袍竟也遮掩不住其結實的一身橫肉,絡腮胡上稀稀拉拉雷光爆閃,目露兇光,膽小的人被瞪一眼都要哭泣起來。

他說話時,好似滔滔雷聲,在廳中回蕩,執教長老揮手拂去那波動,沉穩道:“明塵不在,你我去南州,宗門只剩她一人,太過冒失。”

那強橫老者哼一聲:“怕死便不修真!這幫後輩難道要一輩子都在你我蔭庇下?又不是扔開不管,況且,你我不在,那位前輩可抵你我二人。南州的機會卻是稍縱即逝,定平也查問過了,你我兩個尊者,還殺不死一個狐王?”

“扶土!”執教長老直呼那強橫老者之名,扶土皺起眉頭:“怎麽!要拿輩分壓我!我不服!我修煉,就是為了宰妖族,我不瞻前顧後,我不胡思亂想,我就是想着,殺了狐王,妖族不就像切菜似的任我處置?”

執教長老微微閉眼:“定平,你如何看?”

原來廳中,定平也默然坐着,在這二位面前,他也沒有什麽代宗主的待遇,像個侍劍弟子似的恭敬立在一旁,聽執教長老問話,搖頭道:“這等境界的大事,定平不敢輕言。”

執教長老道:“你總是這般穩重。”

扶土卻冷哼一聲:“要我看,就是沒有血性,不如那小娃娃明塵呢,不給全宗人做個榜樣,一天到晚才顧着什麽儀容,什麽章程,現在都沒到尊者境界,如何服人?”

執教長老重重道:“休得對代宗主無禮!雖是修真,但偌大個門派,沒有章程,不顧儀容,都像什麽樣子!明塵有明塵的道,定平有定平的道,沒有高低之分。你那些話,休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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