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入世篇06
亘望廳裏,沖沖走出來一個橫眉怒目的老者,路過的弟子見了,都弓腰行禮,老者卻視若無睹,鼻子裏噴着兩股怒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亘望廳中,執教長老張了張口,還是矜持地抿住,瞥一眼定平:“你以為呢?狐王一向謹慎,無端暴露本體蹤跡,是否是陷阱?”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南州有什麽值得她孤身親赴的?若想不明白她的動機,便不能輕易下決斷。扶土師叔說的是,我确實修為不如人,心氣也不足。”
“不必妄自菲薄。你如今是代宗主,自然有其中道理。”執教長老緩緩施法,伸開一道淡黃色的光,光中兩人背對,一男一女,男子是正值壯年的定平,神态沉穩,唇邊有抹胡須。另一邊轉過來,漸漸成了明塵的臉,緊閉雙眸,卻意氣風發,身姿挺拔,有些張揚的氣勢。
“你總被拿來與小輩比較,人們說,明塵才二十多歲,就已踏入尊者境界,是百年難遇的修真天才。與天才相比,一旁的你便顯得黯淡無光。”
代表定平的那麽光芒漸漸熄滅,只留着一點點微不可見的光。
“她是更合适一些,在這妖族動蕩的年代,是需要一個輝煌的人來統領修真者的,可宗主去得太早了,還沒來得及将她打磨出來——據說占蔔有變,那正是因着她還需成長的證明啊!”定平忽然坐直,朝着執教長老深深一拜,“雖然人總說我無才無德,只知結黨營私,處處與明塵為難,可我也知道,我不是天才,卻是可用,能在天才還是嫩苗時,支撐着天衡宗,直到,直到她長成……我絕無二話!”
執教長老道:“你卻不想着自己?”
定平喉嚨裏湧出一股奇異的響聲,聽起來像是吞掉了畢生所有話,才重重道:“我其實……”
“定平……”
執教長老擡起指尖,将那代表定平的光人挑亮了數倍不止,遠遠蓋過一邊的明塵,以至于,光芒吞過明塵,只剩定平一人。
被光照亮了面頰,定平臉上忽明忽暗,凝望着這無限輝煌的光人,喉頭湧動着無數想要說出口的話。
譬如,他其實……他才是那和狐妖勾結的……叛徒……他……
執教長老輕聲道:“明塵的時代,在遙遠的未來……否則,她也不會入世去。如今,是你的時代,誰也奪不走你的光輝。”
光芒散去,執教長老眼帶笑意地望着定平,在她看來,這群人全都是後輩,都是孩子,大孩子和小孩子并無太大區別,言語中多是勉勵,可定平垂着頭,叫她不由得嘆息,定平還是過于謹慎莊重了些。
她忽然問道:“你可知,入世歷練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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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不是為了體會凡間疾苦?”
“這不過是其中順手而為的事。你說,若是如此,為什麽明塵還要去呢?她難道未經過人間疾苦?還是已經忘記了?”
“請執教長老賜教。”
“沒什麽賜教不賜教的,不過在毫無力量時,才知道力量是什麽,才愈發渴望力量,愈發渴望窺見大道。就像磨制義眼的玄青石,雖然珍貴,可你會迫切想要它麽?不會,因為你未曾失去雙眼,而明塵會。失去,才更能知道那是什麽。道也是如此,非得歷經心魔走火險些失道的瞬間,便不會分辨出純真的大道,非得孱弱如凡人,才明白修真者的通身法術意味着什麽,是豪賭,是冒險。我贊同她,卻不贊同去南州圍剿妖狐——我守成,不是為了和扶土擡杠,只是要聽你的意思,定平,你作為宗主,你要派遣兩個尊者,去南州殺狐妖,還是要如何決策?我聽憑差遣,扶土的話,不必放在心上。”
定平的手指微微顫動,埋在額頭,壓住那轉瞬的動容,行禮再起身時,臉上又是寵辱不驚的淡然。
執教長老很少直接表明立場,宗主仙逝後,明塵與他各在天平一端,執教長老便像是那執秤的人,公平而漠然,這裏勉勵一句,那裏勸勉一番。
原來,她竟是支持自己的!
執教長老如風一般掠過,剩定平一人站在空曠的亘望廳中,身影颀長,一條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緊挨地面,如夜深沉,像一條幽寂漆黑的深淵。
他踏出沉重的一步,好像踩下一個坑似的,他低頭看看自己踏出這步,又望向亘望廳外——仿佛看見雲層緩緩浮動,日光如金帶般環繞在雲層之間,那樣光明。
良久,亘望廳中傳出那位代宗主的一聲長嘆。
洞府中,明竹頂着深深的黑眼圈合上玉簡,本來要招仙鶴送信,思來想去覺得不妥,捧着玉簡踏出洞府,又停下腳步,歪頭再想,抱在懷中蹲下,蜷縮着打算等明塵師姐回來再行禀報,狼崽卻是從角落鑽了出來,黑漆漆的一雙眼盯着他看,他懊惱道:“我本就瘦了!狼兄,這東西要換賞賜的,沒有賞賜,咱倆都喝西北風去!”
狼崽不通人言,只歪歪扭扭地蹲坐在他面前。
明竹慨嘆道:“狼兄啊狼兄,我這番請告,非得你的精血不可,可我實在是沒什麽天材地寶給你補養了,若這東西不交給師姐,別人擅自奪了去,不給咱們好處,咱們可是一場空啊!現在定平主事的宗派,我可不敢冒出去。”
狼崽只凝望着他,忽然嗷嗚一聲。
明竹卻好像聽懂似的,指指點點,連連擺手:
“什麽?狼兄,你是扶火長老帶來的,所以讓我去找扶火長老?唉,雖然扶火長老站在師姐這邊,可如今師姐一走,她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我也不曉得是不是可信之人。以我的境界,又見不到執教長老,你說這可怎麽辦啊!我揣着望月城和熊爪城的秘密,卻不知道說給誰,這是何等寂寞啊!”
明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玉簡扔在一邊,拎着狼崽兩只前爪逗玩着,心裏卻想到狐妖程錦朝,細細想想在離星城外的交談,不由得吃味道:“就知道那個姓程的不是好人,聽我說師姐的好,自己當時一副冷冰冰的臉,現在倒攀附上來了,跟得緊緊的,現在好了,師姐不在,你也越獄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聞着味兒去找師姐了呢!”
但他還是記得程錦朝狼群中救他的事的,吃味一會兒,又搓搓狼崽的毛:“早知道我就先把她拴好研究了!也不至于現在才知道!”
深夜,正獨自熬煮藥膏的程錦朝忽然警惕地擡眼,站起身來,一手虛按,護着身邊躺着的秋娘,另一手摸向腰間随時準備拔刀。
月光皎潔清冷,耳邊柴火聲劈啪作響,程錦朝按捺不住那獸性的警覺,索性灑了把土在火上,輕盈地站到高處,俯瞰整片營地,目光微紅。
離目的地很近了,昨日軍士催逼得很緊,程錦朝帶的傷員們就落後了半日路程,軍士只留了兩個騎馬的,此時說是值夜,也睡得昏沉——因隊伍中有只四尾狐妖的緣故,那些閑雜小妖沒有貿然驚擾。
簡單搭起來的帳篷裏睡着各樣的病人,此時大都在病痛折磨中哼哼唧唧勉強入睡了,兩支隊伍混在一起,橫躺豎卧地在牲口和雜物中,都散發着草料被咀嚼過的酸氣。
幾個義務來看傷員的少年輪流值夜,但也都累了,靠着木箱鴨子點頭。
明塵是盲人,沒有搭建帳篷的能力,只裹着很厚的粗麻布靠在一堆草料邊,看不清是清醒還是睡着,一動不動。
程錦朝心裏小心地糾正自己的用詞:“是阿阮。”
北邊的天忽然竄起一股火燒一般的紅,可那不是霞光,不是日頭,是仿佛看見明塵道身一般的感受,只是這紅灼烈而滾燙,離了那麽遠,仍被烤幹了面頰。
眼角餘光中,阿阮忽然動了動。
她久違地做了夢。
幼年時,她的夢已經不記得了。所有的夢終結于瞎了眼的那一天,之後,每天都夢見光明,每天都夢見被剜掉雙眼的那一瞬,痛得入骨。
直到修煉起來,心無旁骛,才一夜無夢。
如今,又做夢了。夢見自己站得高不可攀,手中拿着劍,斬破衆生,最終,浮在雲層之上,所有的一切都那樣遙遠,看見村莊,城池,連宗門都只在腳下,而自己揮手是風,揚手是雨。
明明是強大的夢,卻沒來由地一陣寒意,舉目望去,伴随着自己的只有翻滾的雲與咆哮的雷。
“尊者。”
天邊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她從夢中掙脫,一擡手,被人輕輕托住了。
終于辨認出來,這聲音來自程錦朝。
明塵側過臉,摸摸索索,掙脫對方的攙扶,自己站了起來,低聲道:“怎麽了?”
“北邊有光。”狐貍垂臉看毫無防備,孱弱到沒有她攙扶,起身都有些踉跄的陌生的明塵,本要站遠些,可又不忍心了,擡手虛扶,免得陡然起身的明塵失去方向感。
然而是多想了,明塵不會因此而失去方向。
蹙眉感知,卻因竅穴封閉而一無所獲,只有風聲擦過身軀。
“什麽樣的光?”明塵道。
她知道不是天亮。
“很熱,很燙,好像在烤我。是紅色,像火焰,但焰心是更深沉的青,燒遍了半邊天,但隊伍中其他人似乎也沒有感知到什麽……”程錦朝牽着明塵愈發離開隊伍遠了些,避免二人說話被聽到。
明塵伸出右手,想去空中感受着溫度,卻很快收回:“是荒山宗的陣法。”
程錦朝不言語,盯着明塵若有所思。
“我從前有所耳聞……荒山宗宗門夯實,是用七十二真人合作的移山陣。力可移山,百折不摧。但這術法中,不會有灼燒的效用。”明塵略一思量,擡手摸過狐貍的耳朵,忽然摸到一處豁口,臉也側過來。
程錦朝道:“那這北邊的光,是荒山宗另外的陣法了?”
明塵指尖拂過耳垂,摸過她的臉,只覺冰涼,這才有了判斷:“應該是,火原陣,如火燎原,群妖退散。”
程錦朝這才知道對方只是要試驗功法出來,不覺羞慚起來,垂着眼,瞥一眼隊伍,以明塵的身體為遮擋,化作狐形,以挂着耳墜的耳朵去蹭明塵的手。
明塵一愣,縮回手去。
狐貍道:“尊者,你所勉勵我的,我……”
明塵置若罔聞,宕開話題:“北邊,看來是以火原陣加在鐵壁上,以抵禦妖族,原來如此。”
鐵壁并不是一口氣修完的,而是一節一節築起,一節一節疊加陣法。而火岩城是北州最靠南的城,據說也是北州的州府,鐵壁在此地建成,加了修真者的陣法,或許,下一段工程的勞作也很快要開始。
程錦朝遺憾道:“那我恐怕不能再護送隊伍進鐵壁內了,只能找機會離開——尊者,不——阿阮,等尊者回來,我一定回來,請尊者親手除滅我。天下這樣大,我怕來不及。”
“來不及什麽?”
“若能多救一個人,多殺一只妖——”程錦朝化作人形,正要往前跑,明塵忽然道:“狐貍。”
程錦朝下意識扭頭:“尊者。”
明塵道:“和我回鐵壁內。”
狐妖程錦朝眨眨眼:“什麽……我是妖,我——”
“我要看北州及荒山宗的舉措,看他們如何對待外鄉人,鐵壁如何抵禦妖族,這些奴隸,這些女闾中受苦的人要如何處置,我都想知道,”明塵摸索到程錦朝的眼睛,沉穩道,“我要你做我的眼睛!”
“可我進不去鐵壁,我在這裏便覺如火燒——”
“不是現在,不是要你莽撞送死。北州諸城,從最北的張弓城,到最南的火岩城,鐵壁尚未建完,裏頭是什麽樣,發生了什麽,每座城的人都是如何生活,那些捕捉奴隸的商人又是如何運作,荒山宗究竟是什麽角色,我想知道的太多。可我是個瞎子!若沒有靈力,我一無是處。”
狐妖程錦朝正色思考片刻,又悄悄睨明塵一眼,才悄聲道:“我,可我是妖,萬一我混入鐵壁內,妖性大作,禍亂吃人——”
“程錦朝。”明塵連名帶姓地喊了她。
狐貍低眉順眼,一派正經表情。
“尊者。”
“你出獄之事,我也沒有過問過半句。你跑來北州,我也不曾多問。”
程錦朝微微顫抖着,心裏泛起一陣充盈的氣流。
“你說作惡,我就打你,”明塵象征性地掐了掐她的喉嚨,“你怎麽不明白?”
狐貍被晾在原地,吹了半夜的風,撫過被掐過的喉嚨。
內府中,火紅靈力一轉,金色靈力冷冷對峙,盤桓着,漸漸露出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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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