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入世篇07
渾濁的海浪似乎還翻湧着陳年的血沫,拍在岸邊,濺起層層破碎的水珠,礁石崎岖,間錯着零星雜亂的兵刃殘片。
刀刃鏽蝕,法器損毀,仙鶴的屍身泡脹腐爛,昔日光華頻現的羽毛只剩一撮伶仃着,在石縫中脆弱地伸着頭,很快便被狂風卷走了。
一只迷路的鷹嗥叫着掠過空中,卻忽然渾身一抽,羽翼炸開,跌落在漆黑的海浪中。
在這片破敗,黑暗的海域上,一只沉默着的黑狐貍靈巧地攀過礁石,望向海面,回頭道:“狐皇,沒看到遺跡。”
離岸幾百步的潔白狐貍漫不經心地舔着毛,眯起眼,耳朵被風吹得倒向一邊,連帶渾身的細絨毛都被風推着,像是随時會被卷入海中。等了會兒風聲,白狐貍道:“再找,我能感知到,這附近必定有遺跡。”
“南州熊爪城已經有一座遺跡了,這裏還能有遺跡,實在是……”
說話的,是躲在白狐身後的一條蛇,幽幽吐信,一對危險的豎瞳眯起來,卻帶着三分谄媚。
“這兒是定海宗的地方……”白狐沉吟片時,“遺跡一定就在這裏。”
定海宗的遺跡,便是這一片荒蕪的礁石與海浪,殘餘的靈力讓這裏寸草不生,連飛鳥都會被直接絞殺。唐若望着遙遠的漆黑的天際線,仿佛望見了兩百多年前的那場驚破天地的大戰,再之後,世間誰還記得定海宗呢?妖族卻有了新的皇帝,不急着踏在遺址上輕蔑地嘲笑人類。
唐若尾巴綻開,每根絨毛都逆着風緩緩游動,此時風吹過她,敬畏地繞過了。
年輕的狐皇不再看向海,而看向天。
天從深黑轉為幽藍,夜色是倒扣過來的怒浪,滔滔地湧動着天道的潮水。而純白的狐貍只哂笑着,嘲笑着天,嘲笑着天道與秩序,地面被她的笑聲震顫,傳來比雷聲更加沉悶又更加宏大的呼應之聲。
“狐王的野心非比尋常。”明竹書寫着玉簡,他對明塵盲目的崇拜導致他不願将自己從塵封的典籍中發現的那驚天的秘密告訴其他任何人,只寫在玉簡中,等那位年輕的尊者回來閱讀。
“我在您留給我的半妖小狼的精血中,發現它在某種程度上能夠與天地之間的靈氣産生反應,也就是說,妖怪并不只是吞噬靈氣,在特定條件下也可吐納。我由此産生興趣,然而小狼不會功法,又失去心頭血,與凡狼差別不大。我便去藏書閣尋典籍。
“從前南州的南智真人曾留下記載:他年輕時在海邊游玩,忽見一仙山,心向往之,乘風而去,卻在仙山中看見一虎頭人身者,是為虎妖。然而仙山中靈氣流動如常,那虎妖吐納如凡人一般,見南智真人,竟作揖行禮,口稱道友。南智真人大駭,本要與之一戰,卻因虎妖談吐不凡,一些無心之言竟點撥自己道心,隐隐有突破之意。一人一妖便坐而論道,南智真人突破後,便問虎妖因何與衆妖不同。
“虎妖卻道:須知那盤古開天,手舉起天,腳踩下地,天地之間靈氣充盈,靈氣循環。人修天之大道,妖修地之大道,天地相合,妖族乃修地道,人修天道。多少妖族卻只知修天道,逆了本性,是以他這樣修了地之大道的,能以妖之身吐納靈氣,而不是那只吃吞噬海塞的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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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智真人納罕,便問道:既如此,為何天下的妖都只知天道,而不知地道的修煉呢?”
寫到這裏,明竹嘆口氣,思忖着繼續記錄:“南智真人的記載後半段因保管不善而遺失了,然而我卻從另一處記載隐約瞥見另外的故事。
“又有記載說,定州位居中央,如寶盆般彙聚天下靈氣,是不可多得的修煉寶地。該記載沒有作者,後來寫注釋的人稱其為靈寶道人。就說那靈寶道人記載道,他游歷各州,發現定州最好,卻有一處黑氣纏繞,似乎有大禍患。他便去黑氣之源,發現竟然是一處未被人發現的盤古遺跡。須知盤古遺跡乃是天道好功法所在,靈寶道人歡喜,前往探訪,卻發現越近那遺跡,黑氣便越為濃烈。
“師姐,我猜想那黑氣便是所謂根源之惡,來自盤古開天時。總之靈寶道人愈發驚奇,卻在遺跡中找見半卷功法,靈寶道人不敢輕易修煉,便将其帶出遺跡,卻見功法在哪裏,黑氣便跟随在哪裏,便知此物不祥,有心損毀,卻無能為力,那功法又有邪性,靈寶道人帶在身邊,日久天長,竟被蠱惑修煉。
“修煉時,靈寶道人已然忘我,卻意識到自己不能吐納靈氣,竟然想要吞吃活人,更以為是邪書,無法焚毀,竟以最後的神智将功法帶回遺跡,正要以性命封存此書,卻見遺跡之中金光大作,竟然另有一卷功法。
“二卷功法竟如人一般彼此相争,戰鬥起來,那金色功法有吞天蔽日之能,竟然将那惡功法擊碎,然而自身金光明滅,已然油盡燈枯。不多時,那金色功法竟口吐人言道,它乃盤古開天地之大道化身,如今只剩殘片,那黑色乃是大道之影,遁入地中,開天地大道隐在天中,壓制大道之影,天轄制地,天道為正,地道為負,彼此纏鬥萬年,卻不能消滅彼此,只能愈發擊碎那大道之影,令其散落全地。那大道的影子不甘自己不是這天地正統,化名《吞天神書》,引誘正統弟子修煉,壯大自身,好毀去天地,重建秩序。
“靈寶道人道:原來當世修真是如此,正道是修得天道正統,而邪修則是修了地道,是大道之影。
“金色功法道,它雖擊碎地道,自身卻也碎為兩半,故修真有道,也有心魔。如今《吞天神書》散落各地,只怕勢大,它也要化身半卷功法,是為……《開天聖書》,使靈寶道人攜這半卷功法傳世,以對抗大道之影。
“末了,金色功法又道,雖有功法可叫人傳習,卻比不得《吞天神書》便是直接分裂自身,修行者可直接拿去碎片,即直接獲取地道,總比修行快些。若到危難之時,它天道也少不得直接化身,饋贈有緣的修真者,好與集齊地道的根源之惡者一戰。
“靈寶道人聽罷,再三下拜,才攜聖書而歸,然而才出遺跡,聖書便如星辰墜落,嘩啦碎在原地,如光一般不能掌握,如夢一場,遺跡也不知所蹤,才記載下來。”
明竹記錄罷,靈力有些幹枯,疲乏地靠在牆邊,撐起力氣打坐片刻,才繼續道:“我又翻遍典籍,最終确定了一件事,四處消失的妖族與盤古遺跡有關,而盤古遺跡中,能被九尾狐王看中的,恐怕只有那《吞天神書》,而依我看,她的碎片一定沒有攢齊,否則那攜《開天聖書》之人一定會像錐子在口袋中一般(注1)嶄露頭角,出來與狐王一戰。日期不遠了,妖族動作越來越大,甚至聽見小道消息說狐王在南州——南州有一座遺跡,又有定海宗遺址,我們有一位尊者坐鎮,她不會貿然動作,但此時沖來,我只怕,她其餘的碎片都收齊了,只剩南州,就要決戰——師姐,你會是那攜《開天聖書》的天之驕子嗎?”
雖然一問,但明竹卻極為篤定地揚起笑容,這天下最耀眼的修真天才,除了明塵還能有誰呢?而且以她修煉的速度看,若說沒有天道碎片,怎麽可能?
狼崽在腿邊蹭了蹭,他疲憊地把它抱在懷裏,摸出肉幹喂它,看它在手心咀嚼着,嘿嘿一笑。
人都笑他研究些古怪東西,什麽妖族為什麽惡,什麽歪門邪道,就連明塵也斥責他,可他研究出來了不是嗎?
只需要,她鼓勵他。
仰躺在洞府中,明竹越想越高興,索性嘿嘿傻笑了會兒,想起一臉冷漠結果抱大腿比誰都快的程錦朝,又哼哼唧唧地嫉妒起來,心裏想着師姐,樂呵呵地在狼崽頭頂揉搓了好一會兒,收起玉簡存放好,背着手繼續去騷擾藏書閣那群人了。
北州,病號隊終于趕上了隊伍,一名軍士騎馬來迎接,看着程錦朝道:“你們來得晚不知道,現在我們要登記戶籍了,原先女闾的人五人結成一伍,來登記。南邊來的外鄉人也要登記,排定服役次序,你們長老已經答應了,可以先進鐵壁,再服役,你快去登記吧!”
程錦朝行禮道:“多謝軍爺提醒。”
那軍士又意味深長看她一眼,笑道:“你們這一隊是幸運兒,碰到了我們,否則你這樣的皮相,在女闾中的價錢可是不低。”
程錦朝勒住馬頭,微微笑了,想起明塵來,被拽在女闾中,難不成也受了苦?面上的笑就更燦爛了些,甚至有些勾引的氣息:“好女子哪裏是銀錢買得到的?軍爺說笑了。說起來,這登記戶籍的事情可否讓其他人先登記,我卻是有些不懂的,晚些能再向軍爺讨教一二麽?”
說話時,程錦朝注意着自己唇舌的動作,半張口,只時不時地露一點舌尖,眼神故作懵懂,可全身上下都寫着放浪。這也不知是不是狐貍精與生俱來的禀賦,她舔着嘴唇,無意識地擺着純真的臉孔,那軍士哈哈大笑,自然口稱可以。
程錦朝立即說自己還要看病人,晚些去找他,詢問了他住的帳篷在哪裏,邊含笑離去了。
明塵那時在一旁照顧秋娘,耳朵卻捕捉到這邊的聲響。
等程錦朝來看秋娘傷勢,親自換藥時,秋娘道:“醫者姑娘,你年紀輕輕,下手倒是很快,我這一條胳膊被你切了,又一身爛肉,唉,可人都說,多虧了你。他們還說我燒糊塗了胡說八道起來,也不知有沒有說什麽得罪你的話,我心裏是喜歡你的,我要是亂說了什麽,你把我舌頭也切了好了,你千萬別把我亂說的話放在心上。”
程錦朝笑道:“你也沒說什麽,只是拽着……阿阮,不肯撒手,燒糊塗了,連人也不認識,抓着我便喊阿阮。”
秋娘這才拍着胸口:“這就好,醫者姑娘,我再問個問題,你可別笑我。你以為我看不出,人都說你和阿阮離得近,難不成你們是故交?但阿阮怎麽成了奴隸,你卻是一路帶隊伍往北的。”
明塵卻搶白道:“只是認識。”
秋娘臉上卻是實打實的笑意,像是看見了什麽親近人似的把瞎子阿阮又打量了好一會兒,也不說什麽,只說自己要去方便,大聲呼喊着幾個朋友一起去,便把程錦朝和明塵晾在了一邊。
明塵道:“之前只不過遠遠見過我一眼,她見了我,竟然一眼就認定我是明塵,那樣無保留地信我,說我和天衡宗必定來拯救她們——說些叫人倍感內疚的話。”
“您值得追随。”程錦朝笑着鋪平秋娘躺過的被褥,低頭收拾藥箱。
明塵卻搖頭道:“毫無道理,狐貍。你第一眼見我,便生出些妄念,天衡宗中有些人,明明與我只有數面之緣,也不了解我的為人,卻能在長老中為我争口氣,還有些弟子明明自己道心都不知道是什麽,卻要支持我做宗主。還有像秋娘這樣的人,只因我一次救過她,就這樣信賴我,念念不忘。信任昂貴,在我身上又顯得易得,我除了會打架之外并無特別的禀賦,何德何能被衆人喜愛?我也不像你,有美麗的面容和身段——”
“尊者,您又沒見過我,怎麽知道我就有美麗的面容什麽的……萬一我是只醜狐貍呢?”程錦朝合上藥箱。
“我就是知道,何必在我嘴裏再聽見幾句對你容貌的贊美呢?說說剛剛調戲你那口無遮攔的軍士,你有些什麽壞心思?”明塵摸索着,摸到一節木棍,是程錦朝路上為她做的,方便探路行走。
“您要我做您的眼睛,以我這樣醜陋的姿容都有軍士要調戲我,那麽那些美貌的女子會有什麽境遇呢?我自然也想知道,況且有些信息,明面上是問不出的,不如在暗處,我去好好哄一哄他,他就多告訴我些。”
程錦朝大大方方地說自己“醜陋的姿容”,惹得明塵一陣陣冷笑。
狐貍忽然收斂笑意,垂眼認真道:“尊者入世,卻落了這麽個地方,我才知這裏是女闾,那些軍士糟踐人,羞辱我,我本是生氣的,但想到尊者為了發現道心,把自己也踐踏在泥土中受苦。與您相比,我受到幾句言語調戲又如何呢?他不知道自己調戲的是誰,我一爪子就能弄死他,但沒必要不是嗎?我願像您一樣,長遠了看那對自己最有用的事,這樣,這些事都不值一提。”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并沒有在女闾中受苦,秋娘照顧我,沒有去伺候男人。”明塵幹脆地否掉狐貍說的那一堆好話,程錦朝豎起耳朵,又笑:“這不過是證明天道還不準尊者受這樣的苦,但尊者已經在女闾中,做了覺悟,就是我要效仿的。無論如何,您都值得的。您是未來的天衡宗宗主,多幾個無條件追随您的人不是理所應當?難道您非要一個個去問候,望聞問切地體恤,才能費力地換來人的信任?有些人,光是站在那裏,便會引人追随了。”
明塵察覺出程錦朝身上的變化,像是在那扭曲矛盾的心外,把那素來正氣又溫柔的皮囊堅固了些,叫她不常體會到變态的扭曲,而是溫和與正經,比之前動不動就要死的樣子更叫人放松。
只要晚上別再來讓她抽她鞭子就好了。
明塵聽罷,剛要誇獎程錦朝或許是找到道心有所變化,就聽得程錦朝很是平靜道:“但我雖然追随您,卻和別人不同。我雖然追随道心,卻也還是個怪物,時時刻刻都想讓您殺我。偶爾瘋癫起來,想要殺您,但幸好這些日子我能知道您是阿阮,不是尊者,壓得住這個念頭。我明面上是個醫者,也照顧病人,我心裏高興,可我最高興的樣子,就是做個撒歡的狐貍,旁人都不知我是妖,唯有您知道我是個什麽東西。也許,只有在您面前我才能從容地剖開自己,我如今也接納了自己,我是怪物又如何,我有您,我就不會脫離控制。我耳朵上的耳墜是您的鐐铐和鎖鏈,只要您握着我的繩子,我就不會迷失。”
明塵沉默,張了張口。
平靜謙恭的醫者程錦朝貼近她,用只有二人聽得見的聲音道:“我說句冒犯的話。”
明塵:“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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