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行人對于這種氣氛不知道如何反應,剛下過雨的天空藍得清透,陽光猛烈了起來,山林間皆是蟲鳴聲。

陽光照在亞希伯恩的皮膚上,如同烙鐵一般,讓他露在外面的皮膚發出“滋滋滋”的焚燒聲音。只是亞希伯恩依舊那樣呆立着,一動不動。

吳情縱有些不忍,爪子拉了拉亞希伯恩的衣袖:“同志,節哀。”

亞希伯恩的眼皮似乎動了動,又似沒有一般,他緩慢地伸出手,握在石碑上。

人的潛能總是在無意間被激發,一直以來,亞希伯恩的超力都是“握住人的手,看見人的過去”的功能,當他觸碰到石碑的時候,不知道是那股他自己的執念,抑或是西波爾早先留下的法術,亞希伯恩閉上眼,感覺那些片段近在眼前。

亞希伯恩是旁觀者,而西波爾常年穩重的臉龐竟然浮現出撒嬌的神色,他拉着那個青袍男子的衣袖,笑容滿滿:“你想好了麽?”

那個男子高大,看着西波爾的臉色很溫柔,像看着一個小孩子——可明明西波爾才是活得更久的那一個,他笑了笑:“想好了。”

西波爾在石碑旁轉了幾圈,滿意地摸着下巴:“挺好的,這樣,我倆的名字排在一起,真好看。對了,你們中國有個叫以我之姓,什麽什麽的……”

“以我之姓,冠我之名。”

西波爾點點頭,望向林長文的神色迷戀又憂愁:“本來,你是可以成仙的呢。那麽高高在上的長生,你真的就不要了麽?”

林長文的神色平靜,眼角帶笑,揉着西波爾金色的卷發:“嗯。”

西波爾轉眼又笑了開來:“那個世界就只剩下你和我了,其他什麽人都沒有……不過沒關系,”西波爾的聲音低了些,又強裝歡快,“沒關系,你倦了我們就出來……那裏面再漫長的歲月,也沒有一秒呢。”

林長文沒有說話,握住西波爾的手:“沒關系,跟你在一起永遠活着,不會倦的。”

随後兩個男子便消失了,地上空留一柄紙扇。

亞希伯恩睜開了眼睛。

世人說愛說得太輕巧,把永遠随随便便就挂在嘴上了。可是如果給你一個永遠,那些渴望的人,可能反而不會再愛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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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希伯恩腦海有些空洞,又不禁想着西波爾和林長文在時間靜止的世界中的日子。不再需要呼吸、進食、睡眠,世界全都停頓了,安靜得像是末日。他倆可以緩緩地走遍世上每一個地方,走完了一遍,又一遍。

這樣一成不變的世界,到底是怎麽不會厭倦的呢。

永恒的靜止和永恒的死亡才是一體的,這樣的永生,甚至比不過有限卻生動的生命。

亞希伯恩想起自己愛過的那個少女,那人的面容他早已記不清楚了,只是依稀是笑得很好看,像治愈的月光下的水一樣;他在說愛的時候,那些永遠,也是真的想永遠的。

只是如果西波爾和林長文哪怕經過了幾十萬年,只要他們膩了,他們決定離開那個靜止的世界,亞希伯恩就不會找不到他。

所以……

他們見證了永遠了嗎。

亞希伯恩覺得特別難受,那種心底空落落的,已經恐慌的情緒較之當年找不到西波爾更甚,他覺得彷徨,又嫉妒。

他也多想要那麽一份永遠,可是偏偏是他自己,并不能做到那個永遠。

永恒的停留讓西波爾和林長文的世界與亞希伯恩的世界徹底分割,他們無限期地在有限的空間裏漫游。

真正的永恒,讓所有葉公好龍的誓言者恐慌。

亞希伯恩收回放在石碑上的手,拿出一直帶着的詩集,在墓前刨開了一個小坑,埋了進去。西波爾給了他再生的生命,又教會他一課又一課。亞希伯恩想,自己尋找西波爾,或許最終只是為了上這最後一課而已。

亞希伯恩覺得眼角發熱,有什麽陌生的東西在裏面醞釀,自從成為血族後,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身體內部發出來的溫度——

然後一顆晶瑩的淚珠緩緩地滾落了下來,溫度從眼眶蔓延,然後在臉頰上漸漸降溫,最終化作淚水滴落。

而吳情縱此刻正抓着亞希伯恩的衣角,擡頭擔心地看着他。

然後那顆淚滴像找準了方向似的,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吳情縱的背上。

随後在後面的幾個人就只聽見小狐貍發出一聲驚呼,齊河眼疾手快地往前走了幾步,就見一陣升騰而起的大霧,天空瞬間暗了下來,只見霧氣中光芒萬丈,直沖天際——然後一聲類似狼嘯聲,霧氣瞬間蔓延又消失,幾人就看見地上躺着一個年輕的少年,渾身只着一件單薄透色的紗衣,銀白色的頭發像月光,在昏暗的天氣下,隐隐發亮。身後有兩條長長的白色長長的狐尾。

地上的男子面若桃花,緩緩地睜開眼,狹長的眼懶懶地瞥了眼齊河,看得他心髒都漏跳了一拍——實在太妖豔了。陸測和陸五行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陸五行甚至還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

幾人都沒有動作,而兔子和鹦鹉早撲了上去,嚎叫道:“嗚嗚嗚嗚主人!你總算能化成人形啦嗚嗚嗚!”

吳情縱一把把壓在身上的少年和鹦鹉君推開,摸了摸自己的頭——銀發裏面有兩個毛茸茸的耳朵動了動,吳情縱伸手摸了摸,又往身後看了一眼,嫌棄地扯過頭發:“這都什麽鬼玩意兒——化形還能化一半的,丫的逗我吧?”

齊河蹲下身,正好擋住身後陸測、亞希伯恩等的視線,只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看得吳情縱心虛,他扯了扯身上的薄莎,努力擺出一臉友好的笑:“嘿嘿,一不小心,就化形了鬧。”

眼前的男子媚眼如絲,身上半遮半掩,笑容暧昧——不知道看到別人眼中是如何的,不過在齊河眼中的吳情縱就是這樣的。吳情縱身上還有些無力,站不起來,只得半躺在地上,看在齊河眼中便是更加誘惑了。齊河神色越發凝重,攝人心魂,這才是狐貍精的本性麽?

吳情縱看着齊河的神色有些害怕,這個救了他,給了他住處,吃食,又百般遷就他的男子,他害怕這一瞬間,齊河就抛棄他了。

吳情縱把身後的尾巴往屁股後面遮了遮,但尾巴太大,吳情縱擋也擋不住,他有些沮喪地垂下頭,銀發裏面的耳朵也耷拉了下來:“我,平時不會那麽奇怪的……”不會那麽奇怪得像一個妖怪一樣的,雖然我本來就是妖怪——

齊河只看着他不發一語,吳情縱又擡起頭,眼中波光粼粼:“我,也從來不害人的,不是那種吸人陽氣的狐貍精。其實我平時吃的也不多,如果實在不行,不吃也可以的……平時我也不需要太大的房間,我和兔子鹦鹉住一間也可以,實在不行,就是在院子裏,也可以住,我不怕冷的,我還能鎮宅……我真的很好養的。”——所以,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齊河伸出手,摸了摸吳情縱的發。吳情縱的發絲柔軟而光滑,其實在以前,吳情縱早把頭發剪短了,也變成了黑色;只是再化成人形後,頭發似乎又回到最初的樣子了。齊河的動作很輕柔,像平日裏撫摸小狐貍的背一樣,吳情縱不知為何,想起晁風答應給自己帶櫻桃來的最後一次見面,想起父王送自己去一見天的時候撫摸自己的發,想起最後吳情衡來見自己時的動作,心中無限恐慌,他的眼神變得急切,偏偏他現在是個人樣,不是那只可以随意抱着齊河大腿的小狐貍——這個動作太像最後的告別,所以,連你也不要我了麽?

“能變成小狐貍麽?”

吳情縱眼中閃過一絲光芒,轉瞬即滅——所以,其實齊河喜歡的是那只小巧可愛的小狐貍呢。但他還是點了點頭,剛剛化形的他,法力還有些不穩,等到地上出現那只小狐貍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力氣,只軟趴趴地倒在地上。

齊河似乎這時候才安心了些:“小雪球?”

吳情縱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這時齊河才彎腰把他抱了起來,一下一下撫摸着他的毛,道:“餓了麽?這裏的土特産糯米丸子和涼粉很好吃,我們去嘗嘗?”

吳情縱還沉浸在憂傷的情緒中不可自拔,只悶悶地嗯了聲。

齊河喜歡小雪球,但讨厭自己。所以如果要留在齊河身邊的話,自己永遠都是一只普通的白毛狐貍,是他的寵物嗎。齊河對自己那麽好,全是跟那些人類喜歡自己養的小貓小狗一樣吧,發自本能的對于小動物的愛護,同時維系着絕對地位的主人和寵物的關系。

原來這樣啊。吳情縱感到很憂傷。腦海中的念頭一個接着一個,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如果是只普通狐貍就好了;一會兒又覺得那樣的想法很可恥,多少狐貍經歷了那麽多的天劫那麽多年的磨難都沒修成九尾狐,自己怎麽可以嫌棄自己呢;一會兒他又覺得沒關系,過幾天齊河可能就認可人形的自己了;一會兒他又覺得,齊河都不願意讓自己化形,又怎麽會認可習慣自己呢。

吳情縱就那麽胡思亂想着,不知不覺地被齊河抱着走下了山,剛剛的陰霾已經散去,天空中又是陽光蔓延;而那座風化已久的石碑,像是終于不堪重負一樣,輕輕的“咔”的一聲,碎成了粉末,消散在夏日清爽的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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