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熱雪 (1)

明明只是一片雪,非學飛蛾,要撲向光熱。

——題記

一、

聽母親說,我出生時沒有哭,倒是那個大我兩歲的哥哥出生時哭聲響亮,幾乎要掀翻産房。親友們無不啧啧稱奇,一致認為我與哥哥是生錯了性別——他是個男性Omega,而我,是個女性Alpha。從小他們就拿我與哥哥作各種比較,好像不争出個高低人生便全無意趣一般,我考了高分他們便會取笑哥哥還比不過妹妹,哥哥拿了演講比賽的第一名他們又會說怎麽Alpha的能力還不如Omega,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每每聽了,心煩得很。

哥哥并不會與他們多做争辯,只是一邊為我打出漂亮的麻花辮一邊笑眯眯地看着我,眼裏是無限的細致柔情。

我想,哥哥大概是不屑于去做這種無謂的事罷。

年歲漸長,Alpha與Omega天生的身體素質差別愈見明顯,等升到初中,我已經比正準備中考的哥哥高出一個頭了。

“小曦,你是Alpha,一定記得要保護好哥哥。”進入初中的第一天,母親這樣對我說。父母的工作時間有沖突,為了兼顧生意與我們兄妹倆的學習,母親在學校周圍租了一間屋子,為我和哥哥辦理了走讀。那時我并不明白母親話裏的意思,總以為不過是一句慣常的叮囑,等入了學以後才發現,原來事情比我想象的嚴重得多。

初三跟初一的作息時間不一樣,我上最後一節課時哥哥已經要去食堂了。吃完飯,我特意繞到初三教學樓想去看看哥哥,卻沒在教室裏找到他的身影。

“陸寒之在哪?”我問。

“不知道。”沒有人給我答案。

我只能自己去找,沿着初三教學樓一路向上,終于在通往天臺的樓梯間裏找到了哥哥。

隐隐的,我聽見哥哥輕微的啜泣聲。

我探出頭,哥哥并不是一個人,他身邊圍了好幾個男生,個個都比他身強體壯,我分辨不出,只知道最起碼圍着哥哥的人裏沒有Omega。

沒有Omega就好辦。

我徑直走上去,那幾個男生一開始沒把我當回事,直到我一拳過去撂倒了裏面個子最高的那個,他們才對我表示出了足夠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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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有病吧你!”

“他是Omega,”我指了一下哥哥,“你們不知道嗎?”

“知道啊!”

“知道還敢欺負,不怕警察來嗎?”

“來又怎麽樣,怕他啊?不是,關你屁事?”

“我是他妹妹,”我指了一下自己,“Alpha。”

然後我一邊劈啪作響按壓着指骨一邊甩甩腿腳作熱身狀,那個開頭被我放倒的高個兒在地上嗷嗚一聲:“艹,我流鼻血了!”

于是幾個男生把高個兒拉起來一哄而散。我抱住角落裏仍在小聲抽泣的哥哥,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不要告訴媽媽。”哥哥止住眼淚,“他們會擔心的。”

我把哥哥從懷裏拉出來,上下檢查了一遍确認沒有什麽傷口,這才稍稍安心。

回教室的路上,我問哥哥:“為什麽?”

“我不知道……”哥哥目光閃爍。

我太熟悉這種目光了。很小的時候他就會像這樣對母親撒謊幫我遮掩,不然毛手毛腳摔壞家裏東西的我肯定會被母親責罵的。

“你騙人。”

哥哥不說話了。

我推了他一把,“你不告訴我原因,我就跟媽媽說。”

“……小曦。”

“你說啊,為什麽?”

哥哥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很模糊地給我敘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Omega的成熟尹始就在中考之後了。十五歲到十八歲,大多數的Omega都會在此期間成熟,他們将迎來人生中第一次發|情|期,也是很多Alpha選擇标記的最佳時機之一。出于初标的雛鳥情節,在第一次發|情|期即受标的Omega大概率會忠于标記他/她的Alpha,又少不更事,很容易便被蒙騙順從進行交|媾,每年民政局都會登記辦理大量這樣的婚姻案例。

“他們威脅你,但你不願意。”

哥哥點點頭。

“那告訴老師呢?”

“沒用的……”

“他們要是來真的,可以報警啊。”

“你打的那個,他爸就是市局的領導。”

“……”我捏緊了拳頭,“怎麽會這樣?就沒辦法了嗎?”

“別擔心了。”哥哥摸摸我的頭,帶着苦澀的微笑,“你能有什麽辦法?等我升上高中就好了。”

為了防止發|情|期出現問題,大部分的高中都是Alpha、Omega分開教學的,尤其是專門為Omega提供教育的學校,更是實行嚴格的教學管理模式,裏面出不去外面進不來的。

我望着哥哥清淡的笑容,他越來越像母親了,薄唇星目,眼尾細長,笑起來時像柔順春風穿袖而過。

這時的我并不能預料到後來發生的一切。這時的我,還以為哥哥會永遠都是這樣,清清淡淡、煦如春風,不怒,不争,旁人的起伏都與他無關。

可惜時間會改變一切。

二、

最先聞到那絲不屬于哥哥的味道的,還是我。

哥哥要高考了。房間裏到處都是堆放的試卷和教輔資料,我要進房喊他吃飯幾乎都無處下腳,只能在門邊說話。他從我身邊走過,帶起一陣細微的風,我聞到了一個奇怪的味道。

龍膽花。

很清爽,很好聞,我在哪裏聞過,一下想不起來了。但此時此刻出現在哥哥身上就變得令我厭煩起來,無論如何,它不該沾在哥哥的身上。

哥哥的味道是雪後初霁,純粹又明盛,怎麽能混雜。

我當時沒說什麽,吃完飯後收拾了碗筷,單獨敲開了哥哥的房門。

“是那個昨天送你回來的人嗎?”

哥哥一愣,“嗯?”

“我是說你身上,有那個人的味道,我記得。”

“哦,這個啊,他是我朋友,我倆關系好,總待在一起所以沾上了吧……”

“你當我沒上過衛生課嗎?”我打斷他的話,“他碰你了吧!”

哥哥終于把目光從試卷裏分出來轉向我,“小曦。”

被他這樣盯着,我有些莫名心虛,卻又曉得是寸步不能退讓的。

“你快高考了。”我刻意繞開地上的書走到哥哥身邊,“不、不能早戀的。”

哥哥笑了,“你還小,不懂。”

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認識到,比哥哥永遠小上兩歲的我似乎永遠也無法理解他的內心世界了。他在想什麽?預備做什麽?我是不得而知的,甚至在當下,連表面的了解都做不到。

好奇心讓我難以釋懷。摸清了哥哥的作息規律,我開始關注哥哥的返家時間,終于給我抓住機會,見到了那個人。

哥哥的高中就是那種管理嚴格的Omega專門學校,每個月有固定的返家時間,我放學後故意不回去,等在小區大門邊上的小巷裏,不多時,就看見那個人送哥哥一路來到了小區門口。

個子挺高的,長相有點兇,但看着哥哥時眼神很溫柔;哥哥也是一樣,坐在那人的自行車後座上笑如春水,我從沒見哥哥這樣笑過。

臨到門口分別,那人伸手去捏哥哥的耳垂,哥哥躲了一下沒躲開,賭氣似的閉上了眼。那人便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哥哥的側臉,然後整了整哥哥身上的校服,站在門外目送着他進去。

在巷子角落裏縮成一團偷看的我,一時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哥哥居然,在跟一個Alpha談戀愛!

那個人我确實記得,有一回放學回來正好遇上,好像是哥哥課外補習時認識的朋友,那股子龍膽花的味道絕對就是他沾在哥哥身上的。在小區裏,我小跑着追上哥哥,拉住他的胳膊大聲質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可能是聲音太大了,哥哥被我說得面色發白。

小曦,別說了……

我要說!你不能這樣的,你知道他是什麽人?他要是徹底标記你你怎麽辦?你還沒成年呢!

哥哥竟然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扯着我的衣袖哀求我別再說下去。我也是情緒上來了沒注意到哥哥的異常,直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哥哥的臉上。

我茫然轉頭,盛怒的母親氣得發抖,對跌倒在地的哥哥冷冷吐出一句“回家”,也不去管丢在一旁的購物袋和邊上的我,徑自上了樓。

這時我才後知後覺出怕來,想把哥哥攙起來,卻被反手推了個趔趄。

“你滿意了?”

“哥哥……”我無言以對。

家裏正等待哥哥的,是一場暴風驟雨前的死寂。

飯前煲的湯還溫在竈臺上,父親正在哥哥的房間裏翻箱倒櫃的找東西,也許是想找到哥哥跟那個人的書信往來之類;母親則坐在沙發上一語不發,見我跟哥哥進了家門,慢慢從茶幾底下拿出半截晾衣杆。

晾衣杆只有半截,是因為原來小時候教訓我打斷了,母親便把剩下的一半收了起來,沒想到今天要拿來對付一直以來都乖巧聽話的哥哥。

“陸寒之,你過來。”

哥哥低着頭,站到了母親面前。

“小曦說的是不是真的?”

“……”

哥哥擡起眼,“是。”

母親拿着晾衣杆在哥哥背上狠狠抽打着:“你還好意思說!”

哥哥被打得退了兩步,咬咬牙,梗着脖子又站了回去。見狀母親怒火更甚,抓住哥哥的頭發連扯帶拽地一路拖進浴室,拿起花灑旋開龍頭,冰冷的水流劈頭蓋臉地落了哥哥一身。

“給我好好洗!把你身上那種惡心的味道洗幹淨!”

我被母親的行為吓壞了,“媽……”

母親轉身瞪我,“小曦不準過來!”

哥哥被水流嗆得直咳嗽,母親把他濕透了的校服強行扒掉,隔着短短的過道,我看見哥哥的白襯衫緊緊貼着他纖細幹淨的身體,勾勒出一道流暢的曲線。

我感覺自己好像聞到了一絲清淡的甜味。如同雲光初霁,雪地上白梅抽出一條新枝,枝頭一點嫩蕾,不招搖、亦不避匿。

這時一直在哥哥房間裏翻檢的父親出來了,手裏拿了本書,扉頁上寫了幾行字,字跡一看就不是哥哥的。

“他送你的?”

哥哥縮在角落裏微微喘着氣,“是。”

“多久了?”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忘了。”

父親把哥哥關進房間,“啪”一聲帶上門,極幹脆地落上鎖:

“那就慢慢想,想清楚為止。”

那天晚上,哥哥再沒有說過一個字,母親也沒往房間裏送過食物和水,雙方仿佛陷入一場不會有終結的戰争,直到半夜裏我起來倒水喝,再次聞到了那種清淡的甜味。

枝頭的白梅在風中輕顫,溫暖的風催開了花朵,霎時間,甜香四溢。

“小曦……小曦……”

我聽見哥哥在房間裏一聲聲地喚我,聲音仿佛摻了蜜。我不自覺地咽了下口水,鬼使神差般,我竟想把哥哥的房門打開,看看他現在是什麽樣子。

然後我就反應過來,這個味道意味着什麽。

我瘋了一樣去敲父母的房門:“媽!哥哥他、他……第一次發|情|期啊!”

母親打開門,臉色難看:“回你自己房間去。”

我只好灰溜溜回去,關上門扒着門板去聽外面的動靜,調動全身的細胞去感受哥哥的情況。

我猜哥哥很難受。隔着兩扇門,我依然能聽到哥哥似有若無的呻|吟聲,那道甜香簡直無孔不入,讓我渾身燥熱。我不得不坐在地上讓身體緊貼冰涼的牆面,希望藉此能緩解身上的高熱,又擔憂地想哥哥該怎麽辦,他一定比我難受得多,Omega第一次發|情|期來勢洶洶,如果沒有Alpha在邊上照顧釋放信息素安慰,将會難捱到度日如年的地步。

“就你這個樣子還高考!”父親在外面高聲怒罵,“你有心思學習?你學個屁!”

父親平時很少爆粗,說明真的是生氣了,也可能是被這股濃郁的Omega信息素弄得煩躁不已。

哥哥啞着嗓子在那邊哭喊,“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嗎?媽,求你了,我難受……”

家裏應該有Omega發情時必備的鎮靜噴霧,可不知道為什麽,母親就是不肯拿出來——我驚恐地想着母親大概是要借此懲罰哥哥,但為什麽要有這麽痛苦的懲罰?

“媽……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媽……”

哥哥的哀鳴不斷響起,卻沒有軟下母親的心腸。很快,外邊傳來沉悶的撞門聲,混着哥哥含糊的哭泣,聽得我心頭抽痛。

“你一個Omega,要知道廉恥,明白嗎?”

“看看你寫的東西!你才多大,知道什麽叫‘喜歡’?”

“是不是你主動勾引的人家?你不要臉我們還要呢!”

沒有答話,連哭聲都沒了,只有一聲聲撞門的動靜回應着母親的訓斥。

到早上,太陽散出第一縷暖意,哥哥的房間再沒有一聲響動。父親打開房門,哥哥在一地淩亂中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蒼白的肌膚沐在投進窗內的輝光中,安靜地仿佛失去了呼吸。

父親将他抱起來,我在門外怔怔看着,想說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哥哥的唇角,有血痕。

三、

哥哥的高考結果很一般。

龍膽花的味道仿佛銷聲匿跡,就按母親說的那樣,哥哥徹底跟那人斷了聯系。志願填報結束,哥哥去了遙遠的外地上大學,每年只有寒暑假回來,在我的印象裏,哥哥每次回來,都比上次見面要更瘦一些。

我也要高考了。繁重的學習讓我無法分心其他,等我從枷鎖中逃脫,哥哥的時間走向了第二十年。在這一年的冬天,完全不知情的哥哥被母親宣布了婚訊。

“你見過的呀!”母親一臉得意,眉飛色舞的,“那個誰,小時候還跟你打過招呼的嘛!”

哥哥沉默地坐在沙發上,低垂着頭,半天沒說話。

“媽,”我忍不住了,“我哥才二十呢,是不是太早了……”

“早什麽?我們單位唐姐她家的,去年就結婚了!人家跟寒之同年的呀!”

“早結早好。”父親點點頭,“都是知根知底的,浮山這孩子我也熟,老實本分,做事很踏實的。”

末了,父親還瞥了哥哥一眼,“就你這樣的,有人要就不錯了。早點定下來,省得一天到晚地出去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

哥哥的臉色一下蒼白起來。

“……我沒有。”他嗫喏着,“那事……不是都過去了嗎?”

“那是你以為。”母親哼了一聲,“我告訴你,這是你一輩子的污點,你知不知道那段時間我走在路上都擡不起頭啊?”

眼看一家人又要吵起來,我趕緊開口:“媽,別生氣,那會兒不是都還小嗎?都不懂的嘛。”

哥哥忽然“嚯”一下站起來,轉身回了房間。母親生氣地喊了他一聲,哥哥沒回應。“什麽态度啊?”母親猶自憤憤,父親在邊上安慰她,說反正快結婚了,結婚以後搬出去,眼不見心不煩了。

我在邊上看得心裏直發冷。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家裏就這麽着急要把哥哥送出去嗎?那個什麽浮山,我都沒見過,哥哥跟那個浮山結婚真的會幸福嗎?

哥哥的婚禮舉行得很低調,除了一些親戚同學,就是父母的一些同事。我是在婚禮當天才得知哥哥的結婚對象到底叫什麽,酒店門口的花牌上新人的姓名成雙成對:李浮山、陸寒之喜結連理。

原來那個什麽浮山姓李。是個Beta,比哥哥大了将近十歲,家裏積蓄頗豐,自己做點生意,據說還很不錯,有點規模。

鬧洞房之前,我坐在哥哥身邊牽着他的手,問他,哥哥,你現在高興嗎?

哥哥臉上有淡妝,腮邊一抹飛紅,看着氣色挺好的。

小曦。他凝望着我,眼裏有淺而薄的笑意,溫和,無奈,和些微的苦楚。你以後,一定要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你并不想現在結婚的,對不對?

他笑了笑。小曦,你還小,不懂。

哥哥的手心一片冰涼。我握緊哥哥的手,心想,你不說我怎麽會懂呢?等我真的懂了……我很害怕會來不及啊。

等哥哥完成大學學業,他就正式搬出了家裏,到李浮山那邊去住了。我假期回來偶爾也會去看他,李浮山對哥哥還不錯的樣子,最起碼,哥哥不再像以前那麽瘦,臉頰上能摸到肉,笑的次數也變多了。

快畢業時有個學妹跟我告白,我同意了。過年的時候我把她帶回來見父母,母親很高興,拉着學妹問這問那的,學妹有點不好意思,紅着臉不敢擡頭看人。我帶着她去見哥哥,因為想給哥哥一個驚喜就沒告訴他,打算等上門時才介紹實情,沒想到敲開李家的門,給我開門的卻是滿身傷痕的他。

強壓下怒火,我讓學妹到客廳等着,自己把哥哥推進卧室關上門,問他怎麽回事,傷口哪來的?

不是什麽大事……

這還不是大事?!我扒下哥哥的衣服,哥哥開始還不讓,掙紮間不知碰到了哪裏,哥哥沒忍住發出一聲痛呼,我定神一看,哥哥的腰間一片青紫瘀痕,像是被人用鞭子抽過。你是不是要等被打死了才吭聲?我顫聲指着那處。你跟我說啊!我是你妹妹,我是個Alpha,我應該保護你啊!

可是……小曦也有自己的生活。哥哥勉強地笑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外面那個Omega是你未來的伴侶嗎?很可愛,她一定是喜歡你的,真好。

我望着他,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哭了。然後我甩手給了自己一耳光。哥哥吓了一跳,趕緊拉住我的手不讓我動,我掙開他,又打了自己一下。

是我沒用,又不是你的錯……哥哥慌地一把抱住了我,連聲安慰着。是他怪我生不出小孩,我跟他頂嘴,他才會動手的……

不是你,是我沒用,我心想。怎麽會這樣,哥哥為什麽會跟這種人結婚?被打得一點脾氣都不敢有,這還是我原來那個哥哥嗎?我滿心的憤怒難說與人知,父母是不指望了,我先把學妹送回家裏,讓哥哥進卧室把門關好,自己則坐在客廳沙發上等着李浮山回來。

李浮山回來得很晚。他一開門,我就聞到一股煙酒氣,和酒店包廂那種沾了散不掉的味道。

“诶?”他神志還算清醒,“這不是曦之嘛。回來了?來看你哥?”

“是啊。”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來看看我哥過得怎麽樣。”

“嘿嘿,挺好的,都挺好的。”他搓着手笑笑,脫下外套挂好,湊過來要給我敬煙。我頂頂不待見他這股勁兒,不耐煩地一揮手,他也識趣,轉手就收了煙坐到我邊上。

“曦之最近還行吧?”

我知道他其實有一點怕我。畢竟是Beta,對Alpha的畏懼是本能。

“嗯。”

“那……你是找我有事?”

“對。”我看都沒看他,“李浮山,我問你,你就這麽急着要孩子嗎?”

他表情頓時就變了,“寒之跟你說什麽了?”

“我還要他說?你當我是瞎的,看不見嗎?!”我火氣一下就上來了,“你是人嗎你?我哥跟你結婚快四年了吧,你還真下得去手!”

“什麽……什麽動不動手的,”李浮山不滿,“不就碰了他幾下?”

我瞬間就爆了,伸手把他推了個跟頭:“碰你xx!我不瞎!”

李浮山面上挂不住,揚起手要借着酒意打回來。我當然不會示弱,兩人扭打成一團,動靜太大,哥哥從房裏出來要分開我倆,我還空出手把哥哥推遠了些,不想傷着他。

論打架,從小到大我就沒輸給過外人。李浮山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當場表态認錯,說以後絕不會再對哥哥動手,我得了這個保證心安很多,跟哥哥說以後再有問題就告訴我,我肯定不會袖手旁觀。

哥哥張口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好啊。最後他說。我一定告訴你,小曦。

那時的我還太年輕,不曉得家事的曲折門道,以為很多事情拳頭總能主持正義,卻忘記了家庭內部跟俗世裏的公共政治是兩碼事,不是誰拳頭大誰說話。

我參加工作後不久,學妹變成了我的合法伴侶。我請哥哥來幫忙籌劃我與學妹——現在要改口叫曉雨了——的婚禮,哥哥很高興,還陪着曉雨去挑了一套花式繁複的婚紗,曉雨穿上好看極了。

母親不是很滿意曉雨私企公關的工作,但我的态度很堅決,百分百支持愛人的意見。母親也就不好說什麽了,只是每次曉雨回老家都要說上一嘴,搞得曉雨不愛上家裏去,我勸了兩回,母親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把我也罵了一頓。

我三天兩頭地受這夾板氣,沒注意到哥哥身上那個消失了很久的味道,幽魂不散,重又出現在我的面前。

那是,屬于龍膽花的暗香。

四、

事情被鬧得很大。

最先找上門的是那個人的合法伴侶,一個嬌嬌小小的女性Omega。哥哥在私企裏做一些文書整理和文案工作,相熟的同事都知道我,事情發生後立刻給我打了電話,我二話沒說放下手裏的事就趕了過去,但是已經來不及,對方把場面鬧得很難堪,連哥哥單位的領導都來了。

我到現場才知道,原來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哥哥跟一位結了婚的Alpha有了私情,且還不是一兩天,讓這個Alpha經常夜不歸宿。這個Alpha我也見過,就是哥哥的早戀對象、那個曾經讓哥哥蒙受父母責難的人。

——龍膽花味道的主人。

“我們家阿舟平時多正派的一個人,肯定是你這個婊|子勾引的!”那個女性Omega罵得很難聽,“你說啊姓陸的!是不是你!”

哥哥的臉上有紅痕,可能是被她打過。

“不是的,是他先……”

“呸!你怎麽有臉說?”

“可明明是陳舟來找的我啊!你為什麽——”

“你放屁!我就不信了,你不願意他能成?在這兒立牌坊呢!”

女性Omega嘴裏罵罵咧咧的,單位領導不可能任由她破壞正常的工作秩序,站在中間好說好商量地要把兩人分開,女性Omega不依不饒地拽着哥哥的衣領不放手,我來的時候就正趕上這幕。

“哥。”我沖上去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我們走。”

到哥哥的工位上大概收拾了一下,我拉着哥哥的手,護着哥哥離開了公司。一路上有太多看熱鬧的人向我們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我知道哥哥這份工作是保不住了,傳播最快的新聞就是八卦,這是一條颠撲不破的真理。

“我永遠相信哥哥。”我打開副駕駛的門,對哥哥這麽說道,聲音很輕。

哥哥坐進副駕駛座仰頭望着我,“嗯。我知道。”

“所以哥哥為什麽不告訴我?”

“因為不想你擔心。”

“我現在就很擔心。”

“小曦,”哥哥嘆了口氣,“我……沒有辦法拒絕他的。”

“是那個陳舟?”

“他來找我,安慰我,還帶我出去散心,花時間陪我去醫院……我怎麽能拒絕?”

醫院。我一腳剎車踩到底,“姓李的又打你了是不是?我當時就該把他送進牢裏去!”

哥哥沉默了一會,“是啊。你也知道的……我只是想有個人能對我好,難道這也錯了嗎?”

我無話可說。

回家之後不出所料,父母的指責謾罵不會少。母親氣得直發抖,指着哥哥的鼻子罵他賤骨頭,哭着說以後咱家出門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再也直不起腰見人了,都怪家裏門風不正,生出這麽個下作胚子。

哥哥被罵得擡不起頭,臉色越來越白。他向我遠遠地投來目光,我卻不敢上前幫腔。這事說起來是他有錯,至少父母是這麽認為的,我幫着說了也不可能把黑的解釋成白的,只能在邊上愛莫能助。

哥哥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哥哥當然也有。只是當年那個人沒有站出來承擔讓哥哥獨自面對了父母的斥責與嚴懲,現在一樣不會站出來認領自己那份責任。我不敢斷言哥哥是不是被那人的花言巧語騙了,但是事實結果就是,那個人沒有因此離婚,而哥哥被李家掃地出門。

那個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哥哥獲得了暫時的自由。他像脫籠的鳥兒,掙脫束縛後飛向了遙不可及的高空,浮魚在真空中只會窒息,重新落回水中才能活得一絲生機。

我将哥哥安頓在自己家裏,在閣樓上單辟了一個房間供他住宿。他辭了職,在家寫點東西換點錢添補日常開銷,晚上則會出去消磨時間,經常很晚才回來。曉雨本來沒意見,但時日久了頗有微詞,說是哥哥的作息跟我們都不一樣,影響到她的休息了。

其實我很清楚曉雨為什麽會有不滿。我的精力、我的關注,實在是給了哥哥太多。只要哥哥在我身邊,我的目光,一定是落在他身上的。

那縷清冷的白梅幽香時常入夢,夜裏驚醒,心有暗愧。

可能哥哥自己也注意到了這點,在家待的時間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說要搬出去了。

我專門去看了一次,比較寬敞的一居室,兩個人住也不是不行。我當然要照顧曉雨的情緒,哥哥的房子都看好了,我沒有不放人的道理。幫着把東西都搬過去,哥哥留了把鑰匙給我,說方便我随時過去。

我應聲稱是,背着曉雨把鑰匙藏進了抽屜拐角,生怕曉雨問起。

除了鑰匙,我還背着曉雨偷偷給哥哥打錢。都是發獎金時攢下來的私房錢,我沒什麽額外花銷,索性都轉給哥哥了,我想着他一天天的也沒個正經工作,賬上就那一點存款,真要急用錢都沒處借去。哥哥沒說什麽,我查了一下他的賬面開始正常走流水,确認這些錢哥哥都是有在用的,這才莫名安下心來。

但很快我就發現了不對勁。我不反對哥哥找性伴侶,但為什麽每次見面他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樣?我心生狐疑,特意挑了個尋常日子不打招呼就去找他,哥哥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屋裏地板上散了一地的衣物。

“剛醒,還沒收拾呢。”哥哥哂笑。

我抿唇,暗暗咬牙。直奔卧室而去,哥哥有點慌神,在門口攔着我不讓進。

“沒什麽好看的……別看了。”

我偏要看。推開哥哥,我壓下把手猛地打開門,床上的男性Alpha吓得坐了起來,上身光溜溜的,相信下面也是一樣。

我一聲沒吭,重又把門關上。

“小曦……”哥哥讪讪的,有點不自在地整了整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襯衫。脖頸處有淡淡的吻痕,我盯着那裏,越看心裏越有火氣。

“哥,你真要喜歡,就标記。”

“這個,不好說的。”

“什麽叫不好說?”我按住哥哥的肩,将他整個人抵在牆上。“他不好,你為什麽要跟他睡?”

哥哥動了動唇,“只是……”

我望着哥哥嫣紅的唇,那裏會像花瓣一樣柔軟嗎?忍不住拿拇指慢慢摩挲過那裏,哥哥難堪地別過臉,我湊近他頸窩,呼吸重重落在肌膚上,如願聽見哥哥急促的一聲輕喘。

“還沒有人碰過你這裏,對嗎?”

嘴唇吻過Omega頸後獨有的腺體,我啓唇輕舔,哥哥小幅度地掙紮起來:“小曦……別鬧了……”

齒尖落在敏感的腺體上,我知道,只要我咬下去,哥哥就永遠是我一個人的了。

“小曦……”哥哥小聲哀求着,“你別這樣……”

——我在做什麽啊。失神般放開手,哥哥脫力沿着牆面下滑,我強行擡起他的下巴,哥哥順着動作看進我眼裏,我猜他一定是看到了本不該有的東西,緊張地微微細喘。

“……對不起。”我想我大概是瘋了。起身打開門,我逃也似的離開了,不敢面對哥哥清澈的目光。

過了兩天,賬上莫名多了筆款子。我算了算數目,直接電話挂給了哥哥。

“你花我的錢,總好過花別人的。”我沉聲,“尤其是那些人給你的。什麽意思,你陪他們睡,他們給你錢?這成什麽了,賣的?”

話是難聽了點,但哥哥肯定明白我的意思。他會不會因此不高興我不關心,我只是不希望他用自己的快感去交易什麽,那會讓我覺得髒。

現在想想,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似乎也并沒有什麽不好。我是說跟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相比。

我記得很清楚,離哥哥的二十七歲生日還有半個月,那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市公安局分局打來的電話。

五、

趕往分局的路上,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我完全不能想象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事情為什麽會發生在哥哥身上。世上的惡人千千萬,Omega千千萬,為什麽偏偏是哥哥?我甚至惡毒地想着,為什麽只是哥哥,要是所有的單身Omega都遭受這樣的事就好了,那哥哥就顯得沒那麽特別了吧?是不是就可以減少即将由此産生的異樣目光和指指點點?

——電話裏,分局的警察告訴我,去參加初中同學聚會的哥哥,被強|奸了。

因為受到了身體上的傷害和精神上的驚吓,哥哥并不在分局,而是被送去了就近的醫院接受治療。我被警察帶去了解情況,做了簡單的筆錄後,我被允許觀看了當時現場的監控視頻。

監控是酒店自己安裝的,黑白畫面,清晰度比較高。幽暗的走廊裏,有兩個明顯處在醉酒狀态的男性跟哥哥一起走着,不知道三人交流了些什麽,其中一個個子高的忽然發難,把哥哥推進了拐角。另一個不僅沒有制止,居然還幫忙一起壓制,哥哥的反抗在身強力壯的兩人面前不值一提。一番動作過後,哥哥的衣服被扒了個幹淨,然後那個高個子做了一個動作,這個動作讓我全身的血液都為之發冷。

高個子掰過哥哥的脖頸,不顧他如何掙紮哭喊,張嘴咬了下去,強行标記。

昏暗的光線裏,被壓在身下肆意淩|辱的哥哥像一條砧板上的活魚,瘋狂彈動着想要逃離,終逃不過待人宰割的命運。

視頻看到一半,我猛地站起來,感覺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

陪着我的警察憐憫地看了我一眼,問我還要不要繼續。我搖了搖頭,轉過身,慢慢走出了分局。

趕到醫院,藥物作用下,病床上的哥哥還沒醒,臉色灰敗。隔着厚厚一道病房門,我趴着高高的玻璃窗貪看着,心裏一陣酸痛難忍。

門口的Beta小護士看了我一眼,說你是Alpha吧?最好不要進去,病人剛剛接受強行标記,你身上的信息素會刺激到他的。

我說我是他妹妹。小護士的目光就變了,我很熟悉這種目光,它叫做憐憫。

那你進去吧,小護士說。注意不要打擾別的病人休息。

病房裏很安靜。我坐到哥哥身邊,可能是我的味道太明顯,哥哥還是立刻就醒了。

他睜開眼看着我,忽然便流淚了。我也想哭,伸手拭去哥哥的淚水,哥哥側頭躲了一下,輕輕地說,別碰,髒。

我便直接握住他的手,說你淨亂講。

這回哥哥沒有躲,眼神空空地呆了半晌,然後像是喃喃自語,說,我真的沒想過……明明,都是同學啊。

我盯着哥哥頸窩處泛着青紫的齒痕,恨得心裏別別直跳,小心平複了呼吸,盡力以一種輕松的口吻安慰哥哥,說你別多想了,警察會還我們一個公道的。

哥哥微怔,苦笑了一下。

會嗎?他說。

嗯,一定會的。我笑了笑。這話說的,我自己都不信。

第二天再去分局,警察的态度忽然就不對了。

“我們建議——私了。”

我察覺出了異樣,“為什麽?不是說那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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