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熱雪 (2)

人已經控制住了嗎?”

“嗯……”警察支支吾吾的,“不都是同學……”

“什麽同不同學的?!”我一下提高音量,“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這是畜牲!”

“這位女士,請你理解一下我們的工作好吧。”警察示意我安靜,“一會兒他家人會來跟你談,你冷靜一點,好好談,争取私了。”

等見到那個高個子和他的父親,甚至不用多補充介紹,我忽然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我見過他的。很多年以前,剛剛進入初中的我揍過的第一個人,現在正站在我面前沖我嬉皮笑臉地打招呼。穩穩地踩着高跟鞋走過去,我拉着唇角擠出一個笑,絲毫沒有顧忌邊上的警察,捏緊了指骨一拳把他撂倒在地。

“艹!”他嗷了一聲,捂着鼻子從地上站起來,“你有病吧!”

“要私了是吧。”我甩了甩手,“Omega一生只能被一個Alpha徹底标記,做了就要承擔責任,要麽你現在去死,要麽,你跟我哥哥結婚。”

“這個,”他的父親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市公安局的領導,這麽多年了估計有所升遷,不然邊上那些警察怎麽一個個都畢恭畢敬的。“我兒子目前是有合法伴侶的,我們還是來談談賠償問題吧。”

我沉默了一下,提起拳頭想接着打他,被警察一哄而上地攔住了。

“你有伴侶還标記我哥哥,你安的什麽心?!”我聲嘶力竭地沖他喊着,“我哥哥才二十六!他還那麽年輕,那麽年輕!你想他一個人過一輩子嗎?!”

“裝什麽裝?”高個子不屑地俯視着被警察們按住的我,“你以為我不知道?睡過陸寒之那家夥的多了去了,不差我一個吧?”

“你xxx……”我氣得昏了頭,“你怎麽能這麽說?你怎麽能這麽說?”

“我怎麽了?”高個子嘿嘿笑着,“告訴你,念書那會兒我就看他不順眼了,一天到晚地假清高,碰一下都不行。現在還不是下賤得很,來者不拒的,我們同學一場,玩一下還不行?”

他父親打斷了他的話,“你少說兩句。”

代哥哥談賠償這種事我做不了主,父母到底還是知道了。家醜不外揚,父母連一秒鐘都沒有耽擱,直接選擇私了,敲定賠償後簽了協議走人。我不願意深究父母一系列行為背後的态度,只是不理解為什麽母親接下來要用那樣貶低哥哥的字眼去責罵他,明明他才是受害者,為什麽要把話說得那麽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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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別說了。”

“小曦你閉嘴。”母親狠狠地瞪着我,“現在知道護着他了?早幹嘛去了!”

我閉上嘴,無話可說。

我想把哥哥接到自己家裏休養,哥哥不願意,曉雨也并不太高興,只好就此作罷,任哥哥仍還租住在那套獨門獨戶的一居室裏。偶爾下班會繞遠路去看他,哥哥一天比一天瘦,我卻束手無策,眼睜睜看着哥哥的精神逐漸差下去。

然後有一天,我接到了哥哥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哥哥聽着都快哭了,問我小曦,怎麽辦,我好像懷孕了……

我有些慌神,閉了閉眼,說不要緊,孩子打掉就好。

說着容易做起來難。Omega的孕生子是受法律保護的,要想人流,必須得去公安和民政那邊開證明。我帶着哥哥一家家地跑證明,等最後到了醫院,身體虛弱的哥哥體力跟不上,臉色蒼白地吓人。醫生給他做了檢查,很嚴肅地說哥哥的生育功能不太好,這次流掉小孩很可能再也無法懷孕,要不要幹脆咬牙生下來算了,哥哥堅定地拒絕了,我雖然心疼,卻無條件支持他的決定,這個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屈辱的代名詞,絕對不能留。

哥哥被從手術室裏推出來,我握着他的手,感覺他的生命力仿佛随着那個未成形的孩子的取出流失了大半,身體薄得像張紙,風一吹就要飛走了。

“……結束了。”他對我說,聲音輕得快要聽不見。

我吻了吻他的指尖,“是,結束了。”

而我們其實都很清楚,苦難的事情一旦開始,永遠不會就這樣結束。

六、

曉雨給我生了個女孩,Alpha。母親很高興,把曉雨接回老家照顧,我請了假,白天陪在曉雨身邊,晚上偶爾會去哥哥那裏看看。

哥哥的發|情|期要到了,而那個強行标記哥哥的混蛋卻不可能陪哥哥一起度過。我買了Omega專用的鎮靜噴霧,曉雨這兩天心情不好聞不得一絲Alpha的味道,我正好可以去哥哥那裏陪他熬過發|情|期。

“吃了點藥,有點困……”哥哥神情恹恹,一副怎麽都睡不夠的樣子。我扶着哥哥躺好,給他倒了杯熱水放在床頭,哥哥的睡姿端正乖巧,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困了就睡。”我說,“我守着,沒事的。”

“小曦……”

“嗯?”

“寶寶起名字了嗎?”

“她還小,不急。”

“要起的呀。”哥哥的眉眼皺成一團,很認真地看着我,“寶寶得有自己的名字啊。”

我忽然就想,對啊,哥哥得到了一些東西也失去了一些東西,這麽多年了,真正屬于哥哥的,好像也只有“陸寒之”這個名字而已。

“哥哥,你幫忙取一個吧。”

“最好名字裏能有個‘恬’字,”哥哥微微笑着,“我希望她一生無風無雨,萬事順遂,安平喜樂。”

哥哥的笑容很溫柔,話尾卻仿佛将有嘆息。我替他掖了掖被角,起身出門,不想他看見自己微濕的眼眶。

等待着發|情|期裏沒有自家Alpha相陪的Omega的,會是一場煎熬不已的酷刑。我把鎮靜噴霧塞進哥哥手裏,鎖好門守在外面,随時準備接受哥哥的求援。

層疊的欲望逼迫着哥哥發出嗚咽隐忍的呻|吟,我靠着牆面,白梅的幽香不斷擴散,撩撥我的神經。

他難受,我也難受。我拆開一支鎮靜劑,紮破小臂的肌膚慢慢推進去,自嘲地想着,這大概是懲罰吧,懲罰我,生出過那些不該有的想法,才有如今種種煎熬。

結束後哥哥整個人水裏撈出來一樣,渾身脫力,囫囵話都說不全。

“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扶着哥哥喝了口水,輕聲道:“你會被他害死的。”

哥哥卻搖了搖頭,話語堅定,“我……不會去找他。”

“其實——”

“撐不住……我也不會找他。”

——我還能說什麽呢。

跟曉雨商量過後,我決定給女兒取名叫“安恬”,陸安恬。賠償款打到哥哥賬上了,哥哥用這筆款子在市郊供了套房,我去看過,小高層精裝,面積不很大,有個閣樓,算是複式。住進新房後哥哥整個人仿佛也跟着煥然一新,我也很高興,哥哥要是能像現在這樣時常笑着就好了,他笑起來特別好看,像暖風吹開春蕾,湖畔細柳垂枝。

哥哥定期體檢的那個醫院有個醫生跟哥哥走得很近,是個Beta男性,常跟哥哥聊天,一來二去的就熟了。提起他時哥哥臉上帶笑,我就猜到哥哥的心思了。

我覺得挺好。哥哥需要有人照顧,安恬要上幼兒園了,我為這事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沒法分心再去哥哥那裏。

聽哥哥說,那個醫生姓黎,叫黎昕,比哥哥大差不多四歲,他們已經同居了。黎醫生并不介意哥哥以前的事,為人比較開朗健談,我見過他幾次,感覺人還不錯,眼看着哥哥要奔三了,真能這麽定下來也很好。

他們的婚禮很盛大,哥哥本來想随便走個流程就好,黎醫生堅持要大辦,他說能跟哥哥在一起是他的福氣,他恨不得廣而告之所有他認識的人,婚禮當然要大辦。哥哥拗不過他,不過婚禮當天我并沒有看見黎家多少長輩,多是同學朋友,黎醫生解釋說是家裏人因為哥哥過去的經歷不太喜歡哥哥,但是不要緊,反正他在城裏發展,家人大都遠在鄉下,管不到他的事。

哥哥在醫院附近找了份工作,比較清閑,還能空出時間做做家務,我每次去哥哥家裏都一塵不染的。哥哥變得愛笑了,黎醫生很會說話,哥哥每每被他逗得前仰後合,我在邊上看着心裏也快慰。

有一回我帶安恬上哥哥那裏吃飯,黎醫生抱着安恬逗她玩,忽然對哥哥笑說寒之,咱們也要個孩子吧?

哥哥一下就笑不出來了。我看了看哥哥,故意沖黎醫生擠眉弄眼的,說昕哥,那你可得加把勁啊,這事兒我哥他一個人可做不到。

哥哥沒吭聲,低着頭只顧把燒好的菜往桌上擺。

走之前我單獨拉住哥哥說話。

“昕哥不知道你身體有問題嗎?”

哥哥苦笑,“我的體檢單都是他開的。”

“那他還說那種話。”

“阿昕真的很喜歡小孩……”

我不爽了,“喜歡讓他自己生去啊。”

“你別這樣講。”哥哥低聲勸我,“如果可以,我想給阿昕生個小孩的……”

“身體是你自己的。”我扶住哥哥的肩,“無論如何,你不要拿自己身體開玩笑——我也會擔心的。”

哥哥嗯了一聲,“我知道的。”

以哥哥現在的身體機能,就是懷上了分娩過程也會兇險萬分。哥哥也很清楚這一點,他開始吃藥,各種各樣的藥片膠囊流水一樣送服,調理一段時間後又要接受針劑治療,小臂上細密的一片青紫針眼。我看得很不舒服,可是哥哥執意如此,我一點勸阻的話都說不出。

就這樣治了些時日,有一天哥哥興奮地打電話給我,說是體檢結果顯示有孕。他讓我先不要告訴黎醫生,打算等顯懷了再說,要給他的阿昕一個驚喜。我自是滿口答應下來,黎醫生正在外地一家醫院交流學習,等他回來差不多哥哥的孕期就有四個月了,時機剛剛好,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完美。

結果哥哥再也沒有等到他的阿昕回來。

黎醫生走高速回來的時候正下着暴雨,前方的連環車禍波及到了他們,一車的人,當場死亡。消息是哥哥告訴我的,說話時他的神色平靜極了,好像死去的那個人并非他的伴侶一樣,我心裏莫名慌張,哥哥太鎮靜了,鎮靜地不同尋常。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撂下電話趕到哥哥身邊,怕他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你還有我啊。你看看我,哥哥,你看看我,我會一直在的。”

哥哥滿目空茫地笑了笑,“小曦,你說,會不會是我這人太晦氣?”

“不要這樣亂講。”我握緊他的手,“也別亂想了。”

“早上阿昕的爸媽來找我了……”哥哥捂住眼睛,“我就想,難道他們說的是對的?都是因為我,阿昕才會——”

“這種鬼話你也信?”我搖着哥哥單薄的肩膀,“哥哥你要振作,還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呢,你不能倒下的,你還有昕哥的孩子啊。”

哥哥的情緒不穩定,黎家從鄉下趕來的幾位長輩又難纏得很,我專程請假去陪,卻還是沒能護好哥哥。

黎家到黎昕這裏三代單傳,現在獨生子沒了,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們上門來找哥哥的麻煩,話裏話外地要把哥哥說成是不要臉的狐媚子了。眼看快要動手推搡,我上前去把哥哥擋在身後,見狀黎家人怒火更盛,越過我狠狠地把哥哥推到了地上。

哥哥本來身體就不好,肚子裏這個孩子來得更是十分勉強,這一下力道太狠,哥哥坐在那裏半天爬不起來,身下漸漸洇出了血痕。

我心裏一涼,抱起哥哥就往醫院跑。哥哥疼得直咬牙,卻硬撐着沒出聲,可能他也明白孩子要保不住了。黎昕沒給哥哥留下什麽話,現在孩子也要沒有了,我不知道哥哥以後要怎麽辦。

孩子到底還是沒保住。傷心的黎家人并不會因為哥哥小産而生出多餘的憐憫,争論的焦點轉成了哥哥那套房子的歸屬問題,哥哥結婚以後房子是他和黎昕一起供的,現在黎家想要拿走屬于他們的那份財産,哥哥不想把房子賣掉折現,他們就百般刁難,一定要限期拿到那筆款子。

母親也趕來同他們理論,她不願自家吃虧,逼着哥哥表态,哥哥滿身的疲倦,半天也沒多說什麽。母親十分的怒其不争,把哥哥撇在一邊同黎家人說話去了,到最後反而沒哥哥什麽事。這一場婚姻,哥哥得到了一切又失去了一切。

看着哥哥失魂落魄的背影,我忽然之間深切地明白了這是一種什麽滋味。那是百般嘗試後的無可奈何,明明已經很用力地活過了,到頭來還是一無所有。

大概人間浩大,總有種種不公,巧得很,叫人一齊趕上了,就顯得總也如意不了。

哥哥的身體越來越差。黎昕的後事基本都是哥哥在打理,小産連着各種瑣事,消耗了哥哥大半精力,又得不到好的休息,病來如山倒,一下就卧床不起了。入冬換季,一個沒留神安恬也生了病,我只好兩頭跑,時間一長有些撐不住,曉雨心疼我讓我不要再去哥哥那裏,但我想着安恬還有曉雨,哥哥只有我了啊。

後來安恬的病好了,哥哥的高燒卻不見消退,燒得開始說胡話。他不願長久地待在醫院,我只好把他接回來,晚上看他入睡才離開。

病情日漸轉佳,發|情|期像一個不散的幽靈,重又開始折磨他。有一天下雪,我去給他送吃的,他剛睡醒,拉着我的手開心地告訴我,說他看到阿昕了,阿昕還有話要留給他呢。

我有些害怕,哥哥的樣子太奇怪了。我擔心他的精神狀态出問題,要送他去看心理醫生,哥哥很抗拒,他說你覺得我是精神病嗎?我沒有騙你的,我真的看到阿昕了。

我只是一味催他睡覺。于是哥哥再沒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春節将近,落了一場大雪。我開車去接哥哥回老家過年,打哥哥電話那邊怎麽都不接,我心裏莫名生出不好的感覺,想快點過去,路上還堵車,煩得我直摁喇叭。

好不容易趕到哥哥家裏,敲了幾下門,沒有應聲。我拿備用鑰匙打開門,客廳沒人,卧室裏傳來一聲輕響,我若有所感地走過去,指尖觸上緊閉的房門,遲疑片刻,猛地一推。

有風穿過窗臺。繪着白色海燕的布藝窗簾被高高吹起,海燕飛過洋面,飛過驚濤,飛向了無垠的高空。

哥哥坐在窗臺上,慢慢地哼着一首歌。他轉過頭,灑然一笑,翻身落下,像嚴冬裏白梅枝頭輕飄的一片細雪。

我沉默地看着,靈魂也随之墜落。扒着窗沿向下望去,白茫茫的雪地上漸漸開出了一朵紅梅。

紅梅煨熱細雪,瑟瑟寒風裏,卻是春光明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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